断水

断水

  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来明教之前途径龙门荒漠,唐断刀便已见得这条连接塞外与中原大地的金色道路的繁华,只是来时心中如坠千斤,那行客熙攘、络绎不绝,还比不得一声赶路的驼铃清响。如今倒是好了,时隔多年,他在明教会了想见的人,风沙天一起,找不得中原的客商归去,索性住了下来。

  陆逐光忙起来没头没尾,光明顶下居宅前的沙棘草长到大门口,往里戳戳探探,时常蹦出一两条惊恐的白色蜥蜴。向陆霜霜打听之后,他方知道妙火旗中正准备换新,作为光明寺之变里护送法王有功的骨干,陆逐光为着操持这件事焦头烂额。

  陆霜霜颇为嫌弃地看着师兄荒草丛生的宅子,道:“你勉强拾掇拾掇,还能住人。那件事虽然已经过了三年余,然而圣教仍然百废俱兴,撑过换新这一茬便能松快很多。各旗选人方式不同,妙火旗掌旗之试,今年也同样麻烦。”言毕,她满脸苦闷地长长叹息一声。

  她顺便冷冷向唐断刀甩一记眼刀,转为嫌弃数落面前这个人:“可惜你没什么用,左右也帮不得师兄,偏偏还要找过来,哼。晌午有午课,我不陪你聊了,去看那些小崽子们练刀去了。若不是师兄叫我来,我还不来呢。”明教姑娘来得快去得也快,脚尖借力点地,便如一羽白隼,消失在黄埃散漫之中。

  陆逐光当真很久不住这屋子,西墙的围篱倒了一半,唐断刀好奇去看,便见得一窝短尾巴长腿脚的沙兔尖叫着四散奔逃,他看着觉得好笑,嘟嘟囔囔道:“这么久不住了……这地方都成了兔窝了。”

  他绕到门前,却见大门并没有落锁。打开门进入室内,也闻不见土灰沙尘的气息,室内甚至还有一股子芝麻油饼的甜香,柜橱床褥,皆拾掇得干干净净,沿门的罐子水缸里,还盛着白花花的面与清澄澄的水,怎么看都像是有人居住。

  他心下奇怪,但又觉省了一事。出门将那沙棘草里的蜥蜴窝与围篱底下的兔子窝端了,坍塌的土墙需要重新再砌,唐断刀不了解塞外建筑的构造,想着先前在光明顶下认识许多暂住的朝圣者,或许能够去问上一问。

  今日光明顶下似乎有集会,自遥远绿洲与胡杨林部落而来的行脚商人,在向穿越重重风沙的疲惫旅行者推销纹锦与美酒,光明顶下的广场中心香台常盛,烟气中是极其庄严浓重的白檀味道。

  唐断刀挤在兵器铺里看新进胡刀的手艺,心里比划着自己从前打过的那些刀,又偷偷听那店家用了几分钢几分铁,然而都是些声气粗重的胡语,店主操着刀豪爽直快地介绍两句,拥挤的胡人堆里便一阵称赞的哗然。

  唐断刀一会儿看看店家,一会儿又看看群人,忍不住嘴里往外蹦巴蜀的方言:“哎呀,莫搞头咧……”

  “他说,这刀是取昆仑的玄铁冰魄入刃,就算是石头也能削开。”耳边忽响起个声音,沙哑粗粝像是大漠扑面而来的沙风,唐断刀的手腕子顺势被握住了,那人手上的刀茧子有些磨人的刺痒。“店家卖的都是好刀。”

  “啊,陆逐光。”唐断刀讶了一声,“你不是忙么,在这里做什么?”

  “妙火旗在这里订了一对弯刀,我来取。”陆逐光回答,一手将雪白兜帽的帽檐掀开,露出了蓬松卷曲的长发与健康温润的蜜色面容,那是典型的胡人相貌,天庭宽且饱满,鼻梁高而挺括,嘴唇饱满,眼窝深邃,眼睛是纳进夏日骄阳般的夺目砂金。只是眉毛嫌秀气,眉尾划开的那一尖儿,像柳叶子的尾巴。

  他脖颈的线条本是长而流畅的美丽,可惜的是从那起伏的喉结至突出的锁骨上,连绵不断刺满了深黑的异国文字,如密密麻麻的蝼蚁,又像一片毫无生机的焦土。唐断刀移过眼去,忽便不说话了。他曾经无数次猜测过这段罪文的意思,却如何也不晓得这文字皆由他而起。

  陆逐光知道他想什么也似,捏了捏他的手心,道:“我没事。”

  在无明地狱里的三年,回到明教的三年。

  六年时间是否足以剖开一个人的肚腹,窥探鲜血淋漓的心意。唐断刀心口那一道深痕,又骤然揪痛起来。

  唐断刀看着那眉飞色舞的店家,问道:“那是对什么刀?”

  陆逐光口中弹出一段低沉的波斯话,又补充道:“汉话里是‘斩断水流之刀’,叫作断水,似乎也不错。”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铸刀客名叫辛烈,是现任妙火旗掌旗使辛然的同族人。辛氏一族的先祖乃是重黎族铸器大师,辛烈自小熟稔御火铸器之术,所制作出来的祭器宝具,皆是百年不朽的上品,最为精妙乃是其铸造出来的双刀,挥动之间似有烈火吐息之声,刀风炽热凶煞,是闻名塞下的上品兵器。

  即便明教赏识辛烈,他仍不登光明顶,只在铁铺做个打刀营生。有人猜测他与辛然素性不和,也有人说他是个不求名誉的隐者,可惜手下神兵名气如此之大,平安生活的愿景便如同水中捞月般缥缈不定。

  他待陆逐光很是热情,一听唐断刀乃是陆逐光的好友,对铸造之术略通一二,三言两语间晓得他乃是蜀中之人,一路便高谈阔论,唐断刀惊讶于其学识广博,不仅能说胡语,官话也一板一眼,分明不似寻常铸剑打铁的粗人。

  陆逐光听二人相谈甚欢,不由得也唇边带笑,挑了个空隙问:“阿临还好吗?”

  “那崽子还不是天天要闹着去光明顶玩儿,上回霜霜姑娘把他抱进圣火里,去上头看了看,便更收不得心了。堂哥说要让他当挂名弟子,这哪成体统,不如跟我好好打刀子。”辛烈骂了一句,额头上堆起的皱纹却颇为无奈,“哎,他娘死得早,我没空闲管他。放着他乱跑,这些年多亏陆掌使照拂。”

  陆逐光有些许不自然地笑了一笑,唐断刀立时觉出来,在他耳边悄悄问:“怎么啦?你同辛烈先生的儿子关系不好?”

  陆逐光捂嘴咳了一声,回答:“也不是不好……他今年十五六岁,这个年纪的孩子……”

  “我明白了。”唐断刀心领神会。

  十五六岁的孩子,说是偏喊不,指东偏去西,又在西边墙角旮旯偷偷看你的年纪,总觉自己知道世界之大,那些老气横秋的大人只懂得说教训斥,没有半点顺意。唐断刀十五六岁时是唐家堡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搜山捡海无所不能,他想到小时的顽劣模样,头疼不已道:“哎,我那会儿,和猴似的……”

  “哈哈哈哈,”辛烈在前头听得唐断刀的话,忽然一阵大笑,玩笑道:“陆掌使小时候,一旦做错事情,便会被我的堂哥满圣墓山地追,上蹿下跳,日日上演,乃是一大奇妙景观啊。”

  陆逐光尴尬地咳嗽一声,明亮日光下的颊侧有点发红,连同那双猫一般好看眸子的眼周,也泛着新桃的一点儿粉红。唐断刀骤然想起,千里之外的蜀中,也该是竹外桃花三两枝的回暖春景,春日二字实在温柔,他散漫无边地想着过去的新旧景色,却不及防与陆逐光四目相对。明教是沉闷少言的人,但眼睛却会讲话。从第一天见到陆逐光,唐断刀便明白,即便他面色淡漠如霜结,唇线抿得充满冷静威仪,可眸光却总是温柔的。

  唐断刀最喜欢他的眼睛,从前亲密的时候,总是要捧着明教的脸亲他的眼睫,唇上的颤抖像他吻的是一只羽翼惊颤的蝴蝶。他这般想着,面上遽然一烫,本以为一把年纪,该做的事情也都做了,催裂肝胆的痛往喉咙里咽,悲戚荒凉的甜也往心腔里塞,瞻前顾后,犹豫不决,那个雨夜里放陆逐光走,整三年后又折返回头,蓦然回首,他似乎总活在没有尽头的悔恨里。

  他曾经于无边永夜之中想要寻得枫华谷之战中伤他师门、杀他门派的仇人,可兜兜转转到最后,却是陆逐光将他从深不见底的血沼中拉起身来,至于因此负以重罪。多年来苦苦求索的真相竟只有个阴差阳错的结果,如同迷途之人看到前路光明,最终却一脚踏入深渊。此间之事,他若不问,陆逐光便不说,他们之间便是没有半点怨恨吗?

  这一些问题,他现下想得很多,他这一路想得很多,他这三年也想得很多。

  短短行路,不会给他太多思考时间,许多的话,也因着无法开口与陆逐光的繁忙而深藏于心,不见时昼夜思念,见时一时无言,如此纠结,女儿家家心思一样,总是好笑。

  辛烈的铸造台在圣墓山下的一处僻静之所,远远可见湛蓝清澈天下的连片胡杨,近处则是宁静无澜的一弯绿洲,泉水散发着清冽沁心的微甘气息。屋外堆拥着成堆的铁坯子与热气滚滚的大桶,两个黄瘦的匠人坐在门前唉声叹气,面色很差。

  “辛烈师傅,你终于是回来啦!”见得辛烈,两人如见救星,一拥而上,手上还满是铸铁时留下来的桐油污渍,他们二人一言一语,说得嘈杂惶急无比,唐断刀听不大懂,求询地看着陆逐光,陆逐光眉头一蹙,很快舒展开来,他冷静道:“断水不见了。”

  断水乃是通过妙火旗之试的明教弟子经历千难万险后,最终才能够得到的奖励。

  晚间,陆霜霜结了一天的武学指导,骤然听闻这一件事情,气得柳眉倒竖,她的眉毛倒是和陆逐光有几分相似,只是那泼辣率真的个性,却是和师兄半点也不似:“这又是哪个蟊贼干的好事!着人去找了吗?”

  “嗯。”陆逐光应声,“辛烈前辈的居所,卖剑的集市,已经着人去找,与他相关的人,都已经传召。只是光明顶下势力复杂,找到线索,怕是需要很久。”

  陆霜霜急得直跳脚:“再过三日便是妙火旗之试,出了这样大的乱子,掌旗怪罪下来如何是好。”她鼓起两腮嘟囔一声:“我可不想师兄你再受罚了……”

  受罚两字像一根细细针刺,随着少女清脆如水晶破碎的声音穿过唐断刀的两肋,直刺进心腔。陆逐光见他脸色立时难看起来,便意味深长地看了陆霜霜一眼,道:“我今晚不回光明顶了,三日内,我将那刀找回来。试炼已经布置安排完毕,我没有告诉掌旗断水失窃之事,阿霜,你也晓得该如何应对。”

  陆霜霜看一看陆逐光,又看一看站在他身边的唐断刀,气呼呼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帮你收拾烂摊子的,无可救药的师兄!”

  陆逐光目送着陆霜霜风风火火离开,轻声道:“她一直都是这样。”

  唐断刀垮了肩膀,一副心知肚明模样,他的师妹唐莹莹讨厌陆逐光,也讨厌得紧,来明教尚且是瞒着她,唐断刀一想到此,便头疼得要命。如此想来,这两个女子俱是顽固不化之人,唐断刀忽生感慨:“一如既往,那便是好的。总比犹豫不决,终于进退维谷要好。”

  天地之大,最该杀伐决断的身份出了个最优柔寡断的他,当真也是奇也怪哉。

  陆逐光深深看他一眼,没说话。只身向黄昏下铸剑台的水泽边走去,天云焚了大火一般,裹风呼晴地跳进波光粼粼的水潭中,将潭影烧着一般涌着又热又炽的光色,陆逐光整个人立于夕阳之下,那薄薄翻飞的白袍,也似乎要被火焰吞噬殆尽了。

  唐断刀莫名其妙,便看得鼻头遽然一酸。

  他当初不该踏出接近陆逐光的那一步,便不会有此情此景之下,他连一步也跨不出去。

  一如那年在大光明寺的雨夜里,他也如此看着陆逐光的背影,一步也跨不出去。

  辛烈手下两个铁匠,一个是他从南疆带来的家仆,一个则是圣墓山慕名而来学艺的徒弟。辛烈虽然满心满意想将祖传绝学教给独子辛临,却因着孩子到了最为尴尬叛逆的年纪,只好收了这份心。

  天色浑黑下来,陆逐光拿了辛烈手上的收支账目,又再次勘探一回现场,铸剑之所热气流转,满地水迹,若要从中找出脚印之类的蛛丝马迹,着实太过困难。两人婉谢了辛烈留他们用晚饭的邀请,匆匆便回光明顶下的市集去了。

  临行前,唐断刀回头看了一眼辛烈。两名工匠坐在门楣上扒拉着烤馕和饆饠吃,面食诱人的香气和着夜晚清凉的空气悠悠而来。辛烈坐在门后一张胡椅上,他的对面空无一人,只放着一个食碗,碗里俱是满满当当的肉菜,辛烈吃了两口,又将自己碗里的菜夹到那食碗中。这体型魁梧,满脸憨厚虬须的壮汉,竟重重叹了一口气。

  路上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漫无边际的话脱口而出,落在风里便散了。

  唐断刀想起最后见辛烈的那一面,道:“我小的时候,也大抵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满山满野的疯,被师父抓回去就是一顿毒打,可惜我不哭也不闹,就咬着嘴唇鼓着腮帮子怄气,最后却是我师父先哄我,每次都给我吃我喜欢的糕点……原以为是巧合,想不到是他每次替我留着、替我买着的。”

  陆逐光颔首:“是位好师父。”

  唐断刀抬眼看那满天银河璀璨,道:“后来他被江湖上寻仇的人杀了,忘了死在哪儿了。那条命就像风灯一般,一吹就灭了。”

  “……”

  “我大概是怕了,枫华谷之战后,便以受伤为托词,离开了内堡。满心满意想来中原寻仇,我想若我报了仇,便在长安开个小铺子,金盆洗手,有事没事数一数钱,做个庸庸碌碌的小商人最好。不想到了最后,我一直恨着的人却是当年救我一命之人,陆逐光,你当年在我的心口捅下的那一刀,是为着让我在怨恨里记着你,不远千里地来杀你么?”

  话说到最后,难免带着阴恻恻的刻毒意思。褪去了曾经凌厉如霜的刺客身份,摘下了曲意逢迎的商人假面,蛰伏于世的阴沉并没有脱胎换骨,却是深深潜入唐断刀的骨血中,即便他如何热衷心肠,眼底却永远如冰如霜。

  陆逐光仍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地看向他,那砂金的阳光落在冰冷的霜凝之上,一声清脆的铮鸣,陆逐光从腰间抽出一把旧刀,他将刀鞘横执于唐断刀面前,声音哑然疲惫:“之后这么多年,无数个日日夜夜,我恨不得插进心口里的东西是它,你如今若还是想要这样做,我也不会有半点反抗之意。”

  唐断刀冷笑一声,将那纠缠着古香缎子的刀柄骤然一抽,它仍如以前那般雪亮无匹,人的一颗心是迷茫无定的,唯有茹毛饮血的刀,仍然拥雪抱寒,永无改变。唐断刀将刀尖对准面前之人的心口,眸里冷光大盛,腾腾而起如同临阵杀气。

  然而下个瞬间,那刀便当啷一声掷落在地。

  唐断刀头也不回:“走罢,回你家去。”

  他的语气如此冷冽,语意却如此温存。

  唐断刀想起白日之事,颇觉奇怪,道:“你家中有人住宿的痕迹,这是为何?”

  陆逐光有些许怔忪,唐断刀方才那满身令人胆寒齿楚的戾气,如同剥却一件纱衣般,转眼便消散无踪,他立在家宅门前,忽想起什么般道:“阿临有时候同他爹闹别扭,便会来我这儿住。大抵是前些天又吵架了罢。”

  “哦?”唐断刀眉头一挑,颇有兴趣地抬眼看着陆逐光的眼睛,道:“这孩子可真是喜欢你。也对,陆掌使乃是妙火旗骨干,更是明教的大功臣,待人宽厚,武艺高超,我若是那十五六岁的小孩儿,大抵也会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这话说得模模糊糊,半红半白,不知是讥是讽。

  唐断刀还欲再说,便觉眼前一道阴影压下来,星光吵吵嚷嚷、莹莹烁烁地落在陆逐光的肩头,他正低眼看着自己,唐断刀一时语塞,只得别过脸面错过目光,一瞬间里下颔又恰好撞入陆逐光的手心中,掌心的力劲不大,一引一牵,刚好能迫他看着陆逐光。

  唐断刀毫不遮掩眼中的凛光霜色,陆逐光也不隐藏眸里的温柔悯然。一记重拳打在棉团上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唐断刀自暴自弃地骂了句娘,勾住陆逐光的脖颈,仰头便恶狠狠咬上他的嘴唇。血气立刻在口中炸开,陆逐光疼得皱了一下眉,指头使了力气,那吻便撬开齿列,将猩红的腥气搅得没有彼此,荒唐一团。

  唐断刀粗暴地擦掉唇边的血沫子,血的味道烧刀子一样,贴在舌根,刹那就活了,刹那就烧了全身。他嘶哑声气问:“无明地狱里是怎样的?”

  陆逐光的语气也颇有疏冷的意思:“不怎样。”明明二人撕扯纠缠在一处,暌违三年的身体因为过于粗暴鲁莽的动作而死死悬在濒临崩溃的界点上,偏偏谁也不让着谁,那似有似无的快意很快便染上了痛苦的颜色。

  陆逐光听得唐断刀道:“我可真是太恨你了。我问你,无明地狱里没有明尊,有没有我?”

  唐门的怨恨的醋吃得实在恶劣,恰好陆逐光也没有什么好心情,抵着他的唇将对方吻得出不来声,那眼里迫上一层薄雾,唐断刀有一颗极小的泪痣,藏在下眼睫里,轻易寻它不到,可眼泪落下来的光一亮,陆逐光便看到了。

  他分开,将那眼泪舔干净,一字一顿道:“都是你。”

  昨夜的亲吻弄得唐断刀满腹火气,他没有要行其他事情的意思,甚至想同陆逐光打一架,打得两败俱伤、鲜血飞散最好。他也是这样想的,甚至手指已经按在了腰后弩机上,正是那个时候,陆逐光松开了身体上的胁迫。他转过身去,见得屋舍西边篱笆外站着个瘦小人影,便喊了一声:“阿临。”

  辛临脆生生应了声,声音软软绵绵还带着点儿哭腔:“谁、谁把我的兔子窝给端了……”

  唐断刀差点没回过来神。

  夜中陆逐光是搂着辛临睡的,那孩子知道唐断刀将他的蜥蜴窝和兔子窝都捣了,说什么都不肯再看他一眼,唐断刀见哄他不住,便悻悻打了个地铺睡了,地上夜露渗起来,侵得他有一阵没一阵地发抖,甚至还做了一场冰寒彻骨的噩梦,梦中天地空旷,雨声纷扰,他站在空旷的天地下淋雨,很快便浑身颤抖,不久便失去知觉,沉入黑暗。

  第二日醒时,他的身上厚厚团着两条棉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睡梦里的冷意云散烟消。

  空气里飘来淡淡的芝麻油饼的香气,他在地铺上转过脸,对上了亮闪闪一对好奇瞳眸,唐断刀吓得翻身打挺坐起来,便发现那是只通体黄褐的沙兔,耳朵比寻常家兔短许多,眼周一圈儿白,显得眼睛大而水灵。

  辛临怀里还抱着两只小兔子,见得唐断刀一脸心悸地醒觉过来,便蹲下身,摸了摸那兔子的脑袋,道:“它没家了,我便把它放进来了。”

  唐断刀揉着眼睛,声音里还有将醒未醒的鼻音:“你若早说那是你的宠物……我哪里会把他们的窝给拾掇了。”

  辛临认真道:“不是宠物,它们是我的朋友。”

  唐断刀一愣,哑然失笑。

  辛临捏着油饼在案前吃,唐断刀与陆逐光便在旁侧查看辛烈的账本,铸刀客是个实诚人,一笔一划歪歪斜斜,却事无巨细,今日卖出多少刀,进材多少,耗材多少,都写得清清楚楚。

唐断刀惯对这些数字账目敏感,一目十行地看,手指在本子上一点,道:“怎么这两个月进了这么多铁,比往月多了许多。”

陆逐光:“进月来各旗都在换代,光明顶上需求不少。”

唐断刀颔首,却又摸着下颔歪了歪头,眼中精光一闪:“不对,若是光明顶要的铸刀,必然是做工精良的,钢、铁、砂的配比都是固定的,进了这样多的铁,怎么不配相应的砂钢?”他看着账本上的墨字,又道:“增长的材料是这两种,市面上最便宜的刀才用这两种铁,辛烈家的刀都是良品,怎会屑于打这样的刀?”

辛临吧唧吧唧吃完油饼,睁着眼睛问陆逐光:“过几天妙火旗的掌旗试炼之后,逐光哥哥是不是就要被换下来了?”

陆逐光点点头,似乎猜到小孩心念,又道:“你想学刀法,还可以来找我。”

辛临晃了晃腿,忽然道:“徐三最近夜里总是偷偷将铁运出去,不知道在做什么。”

“你知道往哪儿运去了么?”陆逐光看着辛临的眼睛,孩子眨了眨眼,迅速低头,看着油亮亮几个指头,掏了帕子抹手,回答道:“向西边去了,遥远绿洲西边,是不是有个马贼营地?徐三天黑才出门,天亮才回来,他根本没有睡,一直在院子里打铁。”

徐三乃是辛烈在圣墓山下收的那名徒弟。

辛烈铸刀的名气,在这茫茫大漠之中,便如同每日呼啸来去的风,使人仰观而觉震慑心魄,多少侠客盗贼想得到一把趁手的兵器,偏生辛烈看人极精,是好是恶三言两语便见出分晓,他所分派出去的好刀,大多能够当得行侠仗义这一说。

“我会去看一看的。”陆逐光垂目思虑一阵,点头道。

唐断刀从他微蹙的眉头和下抑的语调,得知调查马贼营地之事令陆逐光颇为为难,唐断刀将账目合上,几乎要把陆逐光的脸皮看破了:“从光明顶到马贼营地,需要多久时间?”

陆逐光:“来回需两天。”

唐断刀的眼色轻飘飘在辛临身上一顿,清朗声音也飘出了口:“给我一天时间,我能将那营地翻个底朝天。”他面上挂着胸有成竹的笑,活泼爽快地一勾,便猛然扫却了唐断刀眼底眉间的诸多阴沉,是一点光彩璨璨的、意气风发的少年之气。

陆逐光眯起了眼睛,仿佛这笑容真的带着光华,他恍惚想起许多年前长安月光下那感叹月色真美的少年人,这恍惚又令他立时清醒起来,心中无可奈何涌上一股物是人非的苍凉,唐断刀已经许久许久未曾这样笑过了。

“我去看看,你去查其他线索。”唐断刀看陆逐光神色,扑哧一声畅快的笑:“死了伤了都算我的。你这副表情是做什么?”

陆逐光的脸都快黑了,他的嘴唇动了一动,说出僵硬简单二字:“我的。”

唐断刀抿了抿唇,将这二字当成耳旁风。

陆逐光又道:“是我的。”

唐断刀咳嗽一声,别过脸去。耳朵尖儿在发点烫。

唐断刀混进马贼营地的过程极为顺利。

他甚至不需要多作易容,光是飞檐走壁便无人发觉。他腹诽自己夜间潜行的功夫竟也没有太大退步,佩刀胡服的马贼在帐篷前来回踱步,时而发出粗野的笑声,空气中散发着马奶酒醉人的香气。

唐断刀眼尖看好了对方武器的库房在什么地方,觅了一丛下风处的灌木,便等在阴影之中。等待从来是枯燥无味的,十七八岁的年纪时,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悬赏榜上的鲜血,意气风发谁也不怕,每一次伏击都紧张兴奋得脊背发凉、头皮发麻。

从今却只觉得枯燥无聊,他不想杀任何人。

那追命无回穷九泉的箭矢,已经很久没有没入他人的要害,年少时侠名满贯、锄强扶弱的梦想,不知如今还剩下几成。因着横空而来的仇恨,又因着这恨已经发酵成了爱恨不明的情愫。唐断刀叹一声:“我怎的就这样瞻前顾后……不潇洒又不坦荡。”

大约等到月上中天时候,对面轮班已经过了两遭,不远处的主帐内走出个人来,见他身材魁伟,步伐浑沉,踏地有声,周遭人待他爽快恭敬,便知是这营地头领,地面上传来一阵轰轰隆隆的震动之声,一个瘦个子的男人领着一辆车来到魁梧男人面前。

瘦个子开口了,似是徐三的声音:“这是今日的铁。”

“我知道了。”

唐断刀一顿,这马贼头领说的竟是中原话,听口音像是洛下之人。

那声音浑厚威严,中气十足:“后两日我不在,你不用来了。”

徐三:“是啦,又到了每年这个时候。你又要去三生树?”

马贼头领点点头,背着灯火,见不得他方面盘上的神情,他的声音粗声粗气响起来:“我今夜就去,这时候也该祭拜扫洒了,阿依古丽死在中原也有七年了。哎,”他长叹一声,又问:“她儿子辛临还好不好?”

徐三嘎嘎笑了两声,被铸造台常年的烟火灼伤的嗓子发出了呼噜噜的气声:“皮啊,十五六岁的小娃,最皮。东窜西跑,没个正形。和月姑娘生前一个样子,眼睛碧绿碧绿的,像猫。要是月姑娘还在,他们俩能疯到天边去。”

男人短促地笑了一声,道:“你每天把这些铁偷偷运出来,不会有人怀疑?”

“嗨,他们为着找妙火旗的双刀焦头烂额,怎么能注意到我的动向?”

唐断刀的心一松快,反而开始留意起他们谈话的内容,这两人似乎是辛临母亲的旧识,所谈之事多半是些江湖旧事,又听那两人说了“光明寺”云云,声音逐渐远了,唐断刀本想就此离开,却也留了个心眼,趁人打开兵器库放铁的时候,闪进了仓库里。

仓库内果然都是再普通不过的铁刀,角落处开着一扇天窗,清冷月光照耀下来,唐断刀方发觉那是个书橱。他心下好奇,走近一看,便见得橱柜中俱是一些发黄卷轴夹册之类,卷轴上乃是明教教义,夹册则是歪歪扭扭的汉文。

唐断刀读了两篇,发觉是个女人的笔记。

前些文章都是些记录中原风物的,读到后面则浑然是惊恐绝望,唐断刀轻声念诵着:“我觉得杀人不对,陆……逐光,”他又辨认一遍那模糊字迹,心腔砰通跳跃起来,“觉得杀人不对,所以我们救人。放……唐门人。”

一串模糊的波斯文,“……发现我们放人,要我们杀人。”

“不想杀人……就会被……惩罚,可是,也会被唐门人杀。”又是一段异族文字,但唐断刀知道这串频频出现的文字代表着明尊,这是绝大多数明教弟子今生唯一的信仰。

“对……不……起……阿……临……”

之后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潦草波斯文。

这是最后一页,纸张上浸透暗褐色的痕迹,似乎是血。

天刚破晓,唐断刀便回了光明顶,比预想时间快上许多。

陆逐光也一夜没有合眼,唐断刀看见他眼窝旁倦怠的乌青,便知道他也精神不佳。辛临站在他的身边,唐断刀方注意到他他有一双翡翠一般清澈无比的眼睛,眼尾有点儿上挑,只有发尾是微微蜷曲的,唐断刀想,他的母亲大约是个美人。

见得唐断刀两手空空,陆逐光没有面露失望之色,只是摸了摸辛临的头,道:“我们再找一找。一定可以找到的。”

唐断刀静静地注视着那一双碧绿的眼睛,蹲下身,从襟领处取出一本小册子,递在辛临的手心,轻声道:“这是你娘的东西罢。”

辛临那双幼鹿般无辜眼睛与唐断刀的眼眸相对,他低头看了眼册子,又打开一页,便猛然又合上,转身便跑得远远的。

唐断刀轻轻呼出一口气时,抬头看着陆逐光,陆逐光亦低头注视着他,他朝陆逐光伸出手,道:“此间事了,同我说说阿依古丽的事情罢。”

陆逐光灿金色的眼瞳微微一缩,眸中光色却不可抑止地温和下来,他攥住唐断刀的手,将他拉了起来,陆逐光的手心是温暖的,从前同他牵手并肩走在长安锦绣繁华的堆拥中时,便永远都是温暖的。

他以为他们能这样走过春风桃李花开日,也能这样走过秋雨梧桐叶落时。

唐断刀被这手掌心熟悉的温暖拨得心弦一动,叹道:“明日清晨妙火旗的集会便要开始了,若今日还是找不到断水,那该如何是好?”

“便那样罢。”陆逐光顺着他的话意答,唇边有日色一般的笑影。

晨曦破云而出,唐断刀只觉阳光如同流水一般,从发顶迎面而来,拥他入怀。他的手指掰开陆逐光手掌的缝隙,一根根相互交错,终是相扣起来。陆逐光道:“我虽不知道你如何得知师妹的事情,但若是没有她,许多事情大约做不成。她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唐断刀看着迎面的阳光,觉得眼酸,低下头,觉得鼻酸,便开了个玩笑道:“将我救下的那位隐世医者,说在那一日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女子,眼睛绿得像猫,皮肤白得像雪,是西域来的仙女。仙女告诉他,今日守在家中,必有奇事发生,于是他便救下了我。”

陆逐光微微侧过面来,一束蓬松而卷曲的长发顺着鬓角垂落而下,在阳光下泛着柔软的棕褐色光泽,他颇觉有趣地笑了两声,道:“真是一桩奇事。”

唐断刀停下脚步,陆逐光朝前走了两步,回头看向他。

唐断刀的喉结一动,嘴唇啜嚅一下,轻声道:“你也是个温柔的人。”

两人在外奔忙一日,仍旧不见断水踪迹。

傍晚回到居所时,西墙篱下搭了个兔子的新窝,唐断刀道:“这群兔崽子不愿住我给他们搭的窝,是在记恨我么?”

一进门,他便听得一阵小声啜泣,屋中没有点燃灯烛,唐断刀将烛台点燃,见得一团鹅黄光色下辛临的小脸,那脸上满是泪光。陆逐光看得心疼,正要出声安慰,辛临却咬了咬嘴唇,带着哭腔道:“我要回家了。”

他跳下椅子,将手上攥着的册子递还给唐断刀,不管不顾跑出门去,出门时被门楣绊了一跤,门外蓬出一团烟尘,他爬起身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土,不好意思地挠一挠头,回过神朝两人行了一礼,便跌跌撞撞跑远了。

唐断刀唏嘘:“这才想着要回家。”

他将那册子递给陆逐光,陆逐光便低着头看,一页一页认真不苟地翻,又将在马贼营地的见闻告诉他,见陆逐光的视线久久停留在最后一页,唐断刀问:“最后一页上的波斯文字,是什么意思?”

陆逐光的沉默持续许久,灯烛摇曳不息,在那狂乱失措的文字上投下长长阴影,“是一段祝祷词。圣火昭昭,圣光耀耀。光明慈父,怜我世人。罪业无涯,缚我苦身。知我罪我,但佑世人。但佑……”他的声音一哑,竟有些沉闷,“之后是那日一同受罚的弟子名字,有些人已经死了。”

陆逐光的声音突然发起难以阻遏的颤抖来:“除了我……都死了。”

“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了。”

陆逐光突然捂住嘴,过了许久,才发出了压抑而痛苦的沉闷哭声。

唐断刀举步去拥抱他时,忽然有纷纷落落的回忆,是那日雨夜之中他被钉在原地的绝望,也是那天在血融融的黄昏里,他看着陆逐光的背影,却连踏出一步的勇气都没有。他在心里骂了一句,活得一点也不如年轻时候。便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陆逐光。

第二日唐断刀睡到日上三竿,浑身拆筋卸骨一般痛,他对着自己胸口和肚腹上的吻痕愣了一阵呆,将睡得乱七八糟的脑袋重新埋在被团里,骂骂咧咧道:“老大不小了瞎折腾什么,昨晚发了什么疯癫和他做这个事……仙人板板……痛死个亲娘咧。”

后来他听闻,失窃的断水刀在试炼的最后如常出现,谁也不知道刀是谁还的,后来便当作是明尊为妙火弟子们开的一个小小玩笑。陆逐光从妙火股肱的位置上退了下来,说是等中原局势和缓一些,便回去游历。

陆霜霜瞪着眼睛数落他的师兄:“去了第一次一副要死的样子,去了第二次还是一副要死的样子,你还想去第三次?我亲爱的师兄,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她看着陆逐光似笑非笑的脸,又看着他身旁一脸闲适的唐断刀,问:“你这回去中原做什么?”

陆逐光挺直腰背,摸着下颔认真思考一番,迟疑着道:“……养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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