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捉迷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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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还未落山的时候，田里劳作的人们便丢下手里的镰刀赶到晒谷场。稻谷装进箩筐，谷笪卷成捆状，谷风车呼哧呼哧，吹起了草屑、瘪粒和秕谷。亚克站在空旷的谷坪里，抬起小小的巴掌把眼睛蒙住，眼前的一切全部落入到黑暗里去。他听见周围的同伴四处逃散开来的脚步声，急切又慌乱地寻觅一个绝佳的藏身之处。

“十八……十七……十六……”麻雀的双脚一跳一跳，正啄着地上遗落的谷物，忽而被亚克尖锐的嗓音惊地扑腾起来。他又低沉下去，模仿大人粗嘎的声音，五……四……三……二……他偷偷睁开一只眼睛，从手指缝里看见太阳又掉下去一些，云里翻涌，透出的霞光晕染了半个天际。

没有其他人了。

你们藏好了没，不可以动噢，我要睁眼睛了！

亚克睁开一只眼睛，双手叉了叉腰，眼睛咕噜咕噜地转了一圈，又睁开了另外一只眼睛。他踩着脚上的人字拖，风灌满了他单薄的衣服，红领巾随着他跑动的身子被甩在身后。他趴下身子，看见正紧紧捏着小手的阿雅，她藏在了成捆状的谷笪里。

“我捉到你啦！”阿雅瘦瘦小小，被唬得尖叫出来，随后悻悻地爬出来坐在谷笪上，郁闷地看着亚克，撇撇嘴说，真无聊。亚克扮了鬼脸，朝她吐了吐舌头。阿雅比亚克还要小上三岁，她翻下谷笪，跟在他的后面，一左一右的高马尾上绑着粉红色的头绳，胶水粘着的塑料水晶掉落了一个。

亚克在废弃的猪栏间里探了探脑袋，又钻进了土建的烤烟房里，兴冲冲地揪出了躲在角落里的水生、阿小和朱力，被发现的那刻总是会惹起尖叫，一声赛过一声，然后像刮过的风又嗷嗷叫着跑到空旷处。而朱力却是万般羞愧地捂着屁股走回去，只因他发觉裤子被暗处的钢丝划开了一道口子，脚下的步子太重，觅食的麻雀又“咻”地飞走在别处落下。

亚克掰了掰手指头，还差两人。找不着人，他有些懊恼，回头又撞上跟在身后的阿雅。阿雅歪了歪脑袋，高高的马尾垂落到一侧，她说，哥哥，我可以帮你呀。亚克加快了往外走的步子，负气地应她，不用。

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去，黄昏的光影从他们的身上掠过。余温滚过稻田，裹挟着晚风吹到谷坪，几个稚气的孩童背靠着谷笪，翘着二郎腿发起牢骚来。

“唉亚克，你究竟行不行啊？”

“亚克，该回家吃饭了！”

“你倒是搞快点啊！亚克。”

亚克心下急了，朝着他们便喊，你们再等等，还要玩下轮呐！他风风火火地往田里垒得错综有致的草垛跑去，扒开了一丛又一丛。

“找到啦，找……”

话音还没落地，温柔又有力的声音穿过空旷的晒谷场，跳过了呼哧呼哧的谷风车，虚虚实实地传来。吃饭了！这是某种号令。他们如一尾鱼四处散开，不同的方向，却又是一致的归宿。对于这种温柔又威严的号令，亚克几乎不曾听过。爷爷总说，阿爸和阿妈过年就会回来了。可是数着手指头过去一日又一日，他已经有三个年头没见过他们了。

卡卡的声音首先出现，他一边应着远处的号令，一边顺着粗大的枝干爬下来。茂密的树里惊起了疲倦归巢的鸟儿，“轰”地飞散开来。他伸出了右肢朝亚克挥手喊道，我爸喊我，我回家吃饭了！藏在草垛下的尤美同时抓开身上杂乱的稻草，和亚克说，我妈妈也在喊我了，也得回家了。明天再见。而朱力一手捂着屁股，缩着肩膀，走在前头，一个女人落在后面数落了他一路。

没有其他人了。

山那头的太阳完全隐去，将暗未暗的晒谷场上只留下了亚克和阿雅，天际衔着夜色一点一点地将他们包围。亚克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迈开步子不自觉跟上去，阿雅在背后的哭声让他回过头去。

“我的水晶……水晶不见了……妈妈……”眼泪鼻涕全部飞了出来，甚至留下的泪痕同她身上一般，也是灰扑扑地。亚克抿着嘴，皱起了眉头，钻到谷笪里去，摸索着掏出了另外一颗水晶，生刺倒扎进了他的掌心，有些疼。

阿雅又雀跃起来，哥哥，我们来捉迷藏啊。

亚克爬上了卡卡藏身的樟树，头顶上空的枝干绿叶浓稠地化不开，层层叠叠地交错着，稀疏着漏下零碎的光影。从这里看去，村口的那盏路灯已经亮了。沉寂的村庄潜下去，再潜下去，偶尔传来啼叫，狗吠，人声。谷风车也已停下作业，一根扁担，两头的竹筐，饱满的稻谷被挑回了家中。

阿雅抱着粗大的树干，巴巴地看着窜上树梢的亚克说，哥哥，我们俩玩捉迷藏吧。亚克正向着那蜿蜒消失在夜色里的马路发呆，他蜷缩起身体，将自己裹成了婴儿式的坐姿，一个小小的点。

他闷闷地说，天黑了，你找不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