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识阿仙是在一个五月天。阿仙有一个六、七岁的女儿,名字叫珊珊。
珊珊很顽皮,也很聪灵,一张白细如粉琢般的圆脸上,镶着两只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纯净透亮得像秋水,圆嘟嘟的小嘴唇儿微微上翘,胖胖的,经常穿一身肥大的套装,项上总是围一条小红纱巾,像一只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的蝴蝶,在他临时的编剧办公室窗前游来游去。
他天性喜爱孩子,不论到哪儿,都能很快和周围的孩子交好。看到这只游动的小蝴蝶,他走出办公室:
“你叫什么名字啊?”他俯下身,“喔,还是你先不要说吧,让我猜猜好吗?”他笑对小蝴蝶,故作神秘。
“你真的能猜出我的名字吗?”小女孩儿两只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不再睃巡,开始定格在他的脸上。
“能啊,我能猜出很多东西,比如,天上的星星,地上的小鸟,还有你喜欢什么,我都能猜的。”他用手轻轻划出一个圆弧,显出很万能的样子。
“呃!”小女孩儿的眼睛睁得很大。
“你叫……”他随意猜着各样的名字。
“不对,不对,都错啦!”小女孩儿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咯咯咯……”童稚的笑声划出很远。
“告诉你吧,我叫珊珊。”小女孩儿头一扬,项上的小红纱巾撇向一旁。
“可我的名字叫梦珊。”小女孩儿开始用手在地上划着她的名字。
“呵呵,梦珊,那一定爱做梦啰?”
“嗯,我做过好多好多的梦,有一回都把我吓醒了,”小女孩儿侧着头,用两手托着腮,尽力回想着,“我和妈妈走在路边捉蚱蜢,天黑了,狼来了,妈妈打不过,我就喊爸爸,可爸爸不理我们,我就醒了……”小女孩儿声音有些哭腔,两只小手把项上的小红纱巾缠扭成一个卷儿,似乎仍然心有余悸。
就这样,他和珊珊成了好朋友。每次珊珊一来,都要轻轻弹敲他的窗户几下。于是,他放下手中的笔,走出办公室,把珊珊托举起来,仰对着蓝天白云,尽力地旋转着、旋转着……
“飞啊——飞啊!”他大声地喊着。周围的孩子都围拢过来,好羡慕姗姗。
“我要飞喽!飞啊!”珊珊清柔的童音回荡着,项上的小红纱巾也飘舞起来。
每当这时,珊珊就像蓝天下的小鸟,尽情地舒展翅膀,直到他力尽为止。
“我们开始讲故事吧,”珊珊的好奇心,让他有些搜肠刮肚,“从前,有一片茂密的森林,森林下是一片翠绿的草地,草地上有一群小喜羊羊,喜羊羊妈妈们也都在这里陪牠的孩子们尽情地玩耍,突然有一只灰太狼走近……”
“呃,我好怕灰太狼叼走喜羊羊妈妈,那小喜羊羊要哭的!”珊珊恐惧地把小红纱巾蒙在脸上。
他只得再换一个内容:猜谜语。珊珊很感兴趣,开始猜下去……
珊珊很喜欢画画,并且告诉他,妈妈也喜欢画画,画过老多大版画。珊珊经常画的是妈妈领着女儿,头很大,上身很肥,下身很小,远处有阳光河流,还有几株小草,几朵白云,一座小木屋。画完了,让他判分,如果得了百分,珊珊就高兴地回去报喜了。
“珊珊——珊珊——”一个柔和而清凉的女中音从花坛那边传来。
“妈妈——我在这儿呢!”珊珊大声回应着。
珊珊妈妈疾步走来,有些歉意:“我叫阿仙,是珊珊的妈妈,孩子老提起您这位叔叔,真抱歉,没有打扰您吧?”
“没有,你看,我们都成好朋友了!”他温和地一笑。
他这才打量起阿仙:圆圆的面庞,荡漾着笑意的嘴唇儿,一双大大的眼镜,眼睫毛很长,像春天葳蕤的芳草,一头乌黑的短发,活脱脱一个大珊珊。只是略显瘦削,个子不高,神情稍显忧郁。
暑期一过,珊珊去上学前班,偶尔周末,才能到他的窗前游玩。但珊珊似乎比以往沉静些,不再缠着他游蓝天,还是喜听故事。有一天,珊珊来了,眼角边挂着泪痕,项上的小红纱巾不见了。他问珊珊,珊珊沮丧地说,那是妈妈买的,纱巾上有妈妈亲手绣的绿苹果,不知怎么让爸爸给搞丢了。他竭力地安慰着小女孩儿,答应她,一定给她买条新的,让妈妈绣上更大的苹果,珊珊才破涕为笑……
夏日的午后,一场小雨刚过,热气有些蒸人,阿仙突然来到他这里。
“您是文化人,能给我看看八字吗?”阿仙恳切地求问。
他一愣:“八字?稍知,没深究。”
“麻烦您给我看看好吗?”
“这个,这个嘛,命有定数也有变数。事在人为,万事看因果。”他敷衍着。
“我总觉很不顺,从小到大,除了在家,没有几天好过!”阿仙幽幽地说。
“好吧,我搞不精的,只能作参考,算是玩吧。”他不情愿,但又不忍推却。
阿仙开始报她的生辰八字。其实,他连“半吊子”都算不上,多是凭直觉推断,但还是摇头晃脑、掐指眯眼地嘟囔着:“你的日主是己土,四月的土,很旺相,以木为官人,本来很好。可惜,夫宫受冲,去年今年,火临旺地,冲动夫宫,可能有小人。” 他开始卖关子。
“是不是不大好?请直言,我不会怪的。”
“倒没什么大的不好,只是赶上流年,有点小波折。”
“啊,会怎样?”阿仙眼睛睁得大大的,神态倒像她的女儿珊珊。
“怎样?有点儿麻烦,但无妨。”他开始两头堵,其实,他也不知道会怎样。
“那以后呢?”阿仙有些急切。
“以后?呵呵,过了这个坎儿就好了呀,马年有喜,嗯,今后……会好的,你是福人儿。”他这时像一个老江湖术士,总是让人先惊后喜,最终让你高兴,好赚得卦金。
“喔,那我女儿?”
“也很好,将来能出国。”他继续说年话。
“哦!这就好!”阿仙碎玉般的两排牙齿微微闪露,两只大眼睛突然放出了异彩,仿佛美好的愿景就在眼前。
“可为什么要问这些?”他皱了下眉,禁不住刨根。
阿仙轻轻叹口气,不再回答,低下头,沉默起来。
几天后,他从房东得知,阿仙不久前离婚了。起因是男的有了外遇,暗里时间不短,后来发展到夜不归宿。阿仙察觉后哀求规劝,但无效。男的如同中了那个女人的魔蛊,不再回头。阿仙为此变得很忧郁。无奈,只得起诉离婚。男方自然超常爽利,很快,法院判离,珊珊和不大的小巢归属男方。这时男的忽然变得慷慨起来,答应在阿仙没有新的住处前,可暂住在他对阿仙曾山盟海誓的地方,不过,阿仙得按月交付点儿租金。
自然这一切都瞒着珊珊。
时光在悄悄地溜走,日子照样过。阿仙每天照样去原婆家接送珊珊,那位中了水性女人魔蛊的猪头男人不时会对阿仙吼一通儿,阿仙则默然平和待之。知情的亲友都觉得她这样太委屈,为她不平,但阿仙有自己的见地:
“为珊珊,我必得这样,不能影响珊珊。”阿仙很果决。
“可这也太窝囊了吧!”多人说。
“不在意这些的。”阿仙说。
“只要不伤害到孩子就好,等珊珊大了些,我一定会离开这儿的。”阿仙沉沉道。
“你离开,那珊珊呢?”
“不管怎样,我都要争取带走她!”阿仙很淡定,“我想,我会说服他们。”阿仙目光不再是迷离和忧郁,而是一种出奇的冷静和坚定。
不久,剧拍结束,他离开这个小镇。他很忙、也很累,有着做不完的事、写不完的稿。但他没有忘记给珊珊寄去一条小红纱巾。
听说,一年后,在一个芳草萋萋、莺歌燕舞的春天,阿仙带着珊珊终于离开了那里。又听说,阿仙终于梅开二度,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男人,不仅对阿仙好,对珊珊更好。更听说,阿仙新生了一对龙凤胎,母子康顺,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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珞石,亦名西红,籍蒙东,影视片剧暨文史经典策划出品人、编剧,史迁研究与红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