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纸箱

“忘掉爱过的她。”

1.

一月的深冬,北纬18°的海风已经温润暖和,吹得游人懒洋洋地只把他乡当故乡。没有人在宜人的环境里会想起几千里远的伤心事,就算是刚失恋的可怜鬼,在这样的海风里似乎都可以挤出一个没那么勉强的笑颜。

“笑不出来就别笑了,你那表情够吓人的。”

——好吧,不是我不想笑,是有人见不得我笑。

“有人说过你真的很牙尖吗?”我笑着骂身边的瘦瘦高高的清秀男孩,我捅了他一胳膊肘,说,“跟你相处这段时间我觉得我都被你带得牙尖了。”

“是吗?”沈霖不要脸地笑了笑,说,“跟我学骂人,这是你的福分,妹妹你还太嫩了点。”

彼此交换过秘密之后,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他跟我说话完全放飞了天性,也自由自在地多了——当然,我也更肆无忌惮了起来。

我笑笑没搭理他。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椰梦长廊是一条朝向西方的海滩,在这里能够看到全三亚最壮丽的日落。海滩上已经聚集了很多游客,三两成群,以手挽手的情侣居多。我摘下刚才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相机递给沈霖,说,“帮我拍张游客照呗,我也好发朋友圈到此一游。”

“游客照什么游客照,你也太看不起我了吧?”他撇撇嘴,“我拍照绝对不止游客照水平。”

话是这样说,但我也没什么要发朋友圈的心思,发出来肯定有看热闹不嫌事大地会在评论里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我对象呢,我才懒得跟全世界解释“我们分手了”。

但美景不可辜负,我在海边找了个角度站定,调了调相机对着绚丽的夕阳晚霞和火烧云一顿猛拍。

“好看吧?”沈霖带着点骄傲的语气问我。

“太美了,不跟我来的人真是要遗憾死。”我笑说,“你也挺会找地方。”

“那可不嘛,我在这儿生活三年了诶。”他自豪地像一只快要飞起来的小白鸽,“我觉得我已经快变成一个三亚人了。”

“所以你乐不思蜀了?”我转头问他。

“也还好,过几年可能还是会回去吧。”沈霖想了想说,“但是这离我太遥远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可是我快回去了,回去继续面对鸡零狗碎的日子,面对一个人生活过的废墟,面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的每一天......”我叹了口气说,“我的生活还是要继续,短暂的逃避是调整自己的方法,但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

“对啊,生活除了远方和诗还有苟且嘛。”他也笑,“希望你在海南这几天的开心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我是发自内心的开心。”我说,“很开心认识你,沈霖。”

“我也很开心认识你。”沈霖说。

2.

来海南之前我在搬家。

这是一次不怎么愉快的搬家,不愉快是指搬家的动机并不是出自我的本意,虽然后面搬家的一切流程都很顺利,但从一开始这个家就不是我想搬的。

可搬完之后我佩服起自己的神速来,从分手到搬走,两天之内解决掉这里的一地鸡毛,楼下快递驿站的三个大纸箱装完了我所有的东西,装不下的我也不想要了,留给保洁卖废品也没有什么问题。

唯一不好解决的是木木——一只两岁大的白色博美犬,它是我和我前任搬来的时候一起养的,我们在这里住了快两年,狗也两岁大。当时商量养什么宠物的时候是我更坚持养狗,前任其实更想养一只猫,一只胖胖的金渐层。因为房子在高层,不封窗猫掉下去必死无疑,我又不愿意为了猫封窗。我说我才懒得伺候猫那种脾气的主子,你觉得你家有我一个脾气这么大的还不够吗?

所以既然是我要坚持养狗,分手之后这狗也理所应当地归我。我们只停留在恋爱关系,我也不知道在离婚分家产的时候宠物一般怎么判,但我收拾完所有的东西,身边还剩一只狗的时候,我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很滑稽。

于是我发了一条朋友圈:“有人想领养小狗吗?”

·

发小出来和我见面的时候,先是对我分手的惨痛经历致以了深切的慰问与同情,对我前任的所作所为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和问责,下一秒就对我送养小狗的行为提出了强烈的谴责——

“哪有你们这样做父母的啊,感情浓时想养就养,感情不好了想丢就丢。”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考虑过毛孩子的感受吗?”

我赶紧让她小点声,路人不知道还以为我搞出了什么不得了的社会新闻,我说,“这也是迫不得已,以前两个人,谁工作有空闲谁就带带它,我现在一个人自己都跟狗似的,怎么照顾好另一只小狗啊。”

“你们当时养的时候我说什么来着?”她笑着跟我翻旧账,“我当时劝过你没有?”

我耷拉着脑袋,学狗一样认错点头眨眼睛。

“算了算了,陈一舸你看看你现在这个狗样子。”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在我肩膀上捶了一拳头,说,“不就分个手吗,你给我振作起来,天涯何处无芳草,吊死在一颗歪脖子树上算什么?”

“你养还是不养?”我抬起头问。

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我一眼,咬牙切齿地说,“养!我不是给你面子,我是给木木面子,木木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小博美,比你听话懂事多了。”

于是我带她回到我那个已经不像家的家,回家的路上我在楼下的驿站又拿了一个纸箱,装好了木木的玩具,狗盆狗粮等一大堆生活用品,末了把狗绳套好,单纯善良的小狗以为又要出门遛弯了,开心地在门口大摇尾巴。

“陈一舸,你看看你多过分。”发小一边蹲下来揉小狗柔软地发顶一边说,“你只知道欺骗单纯的小狗。”

“你对它那么好,它会喜欢新家的。”我笑着把狗绳交到她手里,帮她抱起那一箱子的东西,说,“走吧,我送送你们。”

然后我关上门,把和小狗相处的两年幸福时光全部锁在了屋内。

两天后我从这座承载了我太多回忆的城市起飞,一路向南,降落在即使是隆冬腊月也依旧温暖的海南岛,开始这场属于我一个人的旅行。

我降落后打开手机的网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淹没我的消息——毕竟我是在休年假了,我心想,如果什么时候用人单位能够再人性化一点推出个“分手假”就好了,但可能其他的成年人都可以很好地收敛自己的情绪,分了手第二天也可以完全像个没事人一样挂着标准微笑去上班。我就不行,刚分手那两天的班我上是能上下来,理智和责任就像悬梁刺股的那根梁一样吊着我的小辫子让我不敢在工作中出差池,但我很难有个好脸色,以至于下了班我像孙子一样发朋友圈给大家道歉说并非有意臭脸,只是生活遇到了变故。

那条朋友圈有多少人看见又有多少人相信我已经懒得管了,我又不是幼儿园老师还要照顾每个人的情绪,我连自己都自顾不暇。

我发小发了消息问我落地没有,还发了几张小狗的照片,告诉我木木在她家适应地挺好的。我回了一句刚落地,我说,“可能是因为之前你就跟木木玩熟了,我也带它去过你家。”

“你的狗真的挺没心没肺的,和你还挺像,给点小零食就收买了。”发小说,“不过也是好事,它没在我家大闹天宫我就已经够谢谢它了。”

“你在海南好好玩,注意安全,多拍点照片给我看看。”她说,“别想那些烦心事了,好好放松一下吧。”

“嗯。”

3.

“所以你放松就来了酒吧哈哈哈?”

我的故事说到这里的时候沈霖在我身边一脸不可思议,他说,“傻子才借酒浇愁。”

“这事就要怪你了,谁叫那天我路过的时候你正好在唱《钟无艳》啊?”我把责任推到他头上,我说,“我跟这首歌挺有缘分的,就想进来把它听完。”

“谢安琪怎么你了?”沈霖有些摸不着头脑,可能是那天我听完他下一首《喜帖街》直接趴在桌子上哭的行为给他留下了太过于深刻的印象,他说,“你是她歌迷啊?”

“不是。”我摇摇头,“《钟无艳》是我前任唱给我听的第一首歌。”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我,撇撇嘴道,“那还真是有缘分哈,孽缘。”

“你都是出来散心的,老想着你前任干嘛啊?”他表示不能理解,“我问你,你前任要是现在出现在我们面前,你敢去求复合不?”

他这番话像在我脑海里扔了个手雷,很多不太好的回忆像是被炸死的鱼一样浮了上来,漂在水面发烂发臭。我赶紧澄清说,“怎么可能啊,我吃多了吧还求复合,要是真遇到只想求我自己下一秒就死。”

“所以你还念什么念?”

我埋着头不说话。

“那你听见《喜帖街》又哭什么呢?这是你前任送你的最后一首歌?”他问出了那晚整个酒吧的人都好奇的问题。

我想了想说,“因为我也要忘掉爱过的她。”

·

我们之间的感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我现在好像有那么一点明白了,但并不是完全明白。

至少我想明白了错确实不在我,我的思维太过于执拗与可怕,发现一直有个人藏在网线的另一端和我平分我的恋人时我第一反应竟是我是不是不够好才会得到这样的结局——一定是我有什么没做对,一定是我还不够完美。

但事实上我并没有什么没做对,即使有,在这件事上也是她错的更多。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默认了只有完美的人才值得被爱,如果我不再被爱了,一定是因为我不够完美。

这样的思维搞得我很痛苦,我第一时间当然是列出证据和她大吵了一架并质问她我到底哪里做错了,她说,“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一舸,你看问题太绝对了。”

不是我想的那样又会是哪样呢?她和那个人会每天分享生活的点滴,会在难过的时候给出安慰,每晚还要说晚安。我只要想到她在对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也在对其他人做我就觉得要抓狂,她每次拍下我们一起做的早餐原来不是想像我想的一样记录我们的生活,只是想分享给别人并说一句早上好——我怎么能够去忍受。

然而她确实又没有在实质上干出点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她聊天框的另一边也知道我的存在,甚至还给她推荐过适合买给我的礼物,但我接受不了的是她的态度。

分手是必然的事,不愿让我自己做那个狼狈的人,所以我抢先一步提了,她有些无奈,想了很久说,“陈一舸,你还是跟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不知道她这话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我也懒得去管那么多,我脑袋里只有赶紧逃离这个伤心地这一个念头。我说,“但你变了,我现在好像已经不认识你了。”

她刚认识我的时候我是什么样子的呢?我自己都快要忘记了,也真是难为了她还记得。人进入新的人生阶段,改换新的生活环境,总是会难免也跟着改变,我的脾气兜兜转转好多年,早就没有当年的棱角了。

但我也记得她当初就喜欢我的棱角,又或者说,她说她欣赏我身上的个性。这段感情的伊始是阵雨落下的夏季傍晚,我加快步伐,把伞覆盖了当时还是陌生人的她的头顶,但后来故事的发展越来越不受我的控制。我曾经以为借伞能借出感情的剧情仅仅只存在于西湖边古老的传说里,但现代社会不带伞的年轻人原来也会在伞下短暂地心动。

我只主动过那么一次——主动把伞递了上去。她是我见过那么多人里少有的无比迁就我的一个,白羊座,追起谁来热情赤忱得像小狗,即使现在这个结局并不是我想要的,但我还是不得不承认被她喜欢着的时候是很幸福的,虽然这样的幸福偶尔也掺杂着负担——因为我们之间的热情不对等而产生的负担。

那首《钟无艳》就是她刚认识我不久分享给我的,起因是我在朋友圈分享了一首粤语歌,她跑来评论我,“你也喜欢粤语吗?”

......

同一个契机能让我跟两个人熟识起来,我跟沈霖讲到这里的时候笑笑,自嘲说,“我上辈子可能是个广东人。”

“但听你这么说,好像你也没有那么喜欢她?”沈霖托着下巴想了想说。

我摇摇头,说,“这个问题你问晚了,如果我们还在一起,我一定会反驳你。但现在我给出的答案一定会带着很强的主观色彩,我说不准的。”

很难有人能不臣服于热情与温柔,她的爱像是温水煮青蛙,当意识到自己在锅里的时候我已经跳不出来了。但我也是现在才明白,她能够对我无微不至,就说明这样的关怀她也可以再悉数拱手供奉给其他人,被爱并不意味着全部的幸福,成为唯一才是。

可是“you are the one and only”的誓言听起来实在是太过于天马行空,就算我曾经向她讨要到了这个承诺,但于她而言爱发生和消散都不需要理由,她确实说过爱我,但没说永远爱我,也没说只爱我一个。

沈霖伸手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说,“别想啦,就当我没问好啦,不管你们谁更喜欢谁,现在不是都分手了嘛,入土为安的东西,不去鞭尸了。”

我笑着点头,“是啊,都过去了,也该过去了。”

4.

三亚原来真的有人少的海滩。

但是这里的人少需要加限定词“夜里”,入夜之后的海滨没有白天里那样喧嚣了,沈霖很会挑地方,他说今天他不用上班,问我要不要去海边吹海风。

“去啊。”我爽快地答应。

一月的夜风还是带着点凉意的,在热带逍遥好几天之后我很艰难地想起现在还是一月,是内陆城市天寒地冻的一月。也难怪沈霖作为我的老乡会在这里待到乐不思蜀,要回去面对寒冷的冬天确实不是一件让人能够期待的事。

我出门前他提醒我多穿点衣服,我套上外套觉得刚刚好,退潮之后的沙滩上能捡到很多神奇的东西,我每走一步路都会踩到贝壳。

“你看。”沈霖捡起个海螺,在海水里洗了洗递给我,“试试能不能听见海浪的声音。”

“哇,真的有。”我索性也打开了手机的电筒,在海滩上找起了漂亮的小玩意儿,沈霖笑笑,说,“内陆人在这里真的很容易满足。”

“你不也内陆人吗?”我笑他,“怎么了真打算入赘海南啊?”

他摇摇头,笑了笑没说话。

我们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沙滩上散步,海浪和海风的声音都悦耳,它们远道而来,负责消解人类多余的负面情绪。我也没说话,沉默了很久,我问他,“你为什么想要留在海南啊,除了气候舒服以外?”

“这个啊......”沈霖突然犹豫了起来,他犹豫地说,“这是个秘密。”

“我懂了,有故事。”我笑着说,“你听够了我的,也该换我听听你的故事了吧?”

“那你再回答我一个我很好奇的问题,我就告诉你我的秘密,我们交换。”他说。

“什么?”

·

沈霖第一次来海南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要永远留在这里的准备。但他采取的方式比较极端,那个时候的他打算把生命终结在大海里,连机票都只买了单程。

但大海没能让他如愿,命运也没能让他如愿,被捞上来抢救回来,沈霖睁眼看着医院苍白的天花板,第一句话便是嗓音沙哑的“我怎么还不死。”

救他的人也不是别人,就是沈霖唱歌的酒吧老板,一个来海南做生意的广东男人。他嗤笑沈霖的幼稚,说,“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啦,活下去什么都能拼出来。”

这个男人,后来也成了沈霖的男友。

......

他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倒是没有很惊讶,拥有敏锐的gay达是成都女生的特殊技能,更何况——

“你看人也挺准啊?”我笑着拍拍他肩膀,问,“怎么猜出来的?”

“在你讲故事的时候。”沈霖抱着胳膊开始给我仔细分析起来,他说,“虽然你用的词都是‘对象’,但你说你跟你对象第一次遇见是你帮她撑伞,当时我就纳闷,就你这身高有什么男生能让你撑伞吗,你对象想必也是个和你差不多高的妹妹吧。”

我点点头,想了想说,“对,也不全对,她是女生,但她比我高一些,我也就给她撑过那么一次伞,后来她有自觉了,走我身边都是她打伞。”

“那你赚了呗。”沈霖语气轻快地说,“你只撑了一次伞,换她给你撑了好几年!”

我被他逗笑了,又没来由地想到西湖边那个俗套的爱情传说,我说,“算了吧,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出门记得自己带伞,不要招惹孽缘。”

沈霖笑说,“那我的故事应该会警告我对象,没事不要半夜在海滩上散步抽烟,容易撞上要死鬼。”

“你俩算佳缘,他救你一命也算是胜造十级浮屠了。”我说,我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我能够知道,你当初为什么要跑来这里跳海吗?”

“喜欢啊。”沈霖倒是很坦然,“我喜欢这里的风景,所以我想死在这里。”

他说完转头看着我笑笑,又指了指我们面前漆黑深邃的大海,说,“它真的很美,不是吗?”

“是。”我承认海洋的魅力,我说,“如果我和她没有分手,今年的春节我们会在这里度过,但是现在看来是她亏了,不能和我看这样的风景。”

“对嘛,就是要这么想啊。”沈霖拍拍我肩膀,说,“背叛你是她亏大发了,你要感谢她放归你自由身才对。”

我笑笑,很大声了“嗯”了一句。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沈霖和我都明白没有哪个失恋的人能这么快走出阴霾。沈霖叹了口气,说,“虽然这个问题确实不太容易想通......”

“听你这意思,故事还没完啊?”我眨眨眼看着他。

“是还有些细节吧。”他说,“三年前我其实还有一个男友,但我跟你一样,被他背叛了。”

“也不至于要跳海吧,生活还是有很多比男人更重要的东西的。”我笑说。

他摇摇头,“说一样也不太一样,他跟我说了分手就断了联系,但后来我才知道他一直在和一个女孩子保持着联系,和我说了分手的下一个月 ,他就和这女孩订婚了。”

“天啊?”我惊呼出声,“他这算......?”

“算骗婚。”沈霖语气里带了点憎恶,他说,“我跟他相处了快六年,他能不能爱上女孩子我怎么会不知道,顶不住家里给的压力所以才要回归他所谓的‘正常’生活而已。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自己的愤怒都没那么重要了,我居然和这样的垃圾相爱了六年才是最让我恶心的。”

“那个女孩子知道你的存在吗?”我问。

“她当然知道,我让她知道的。”沈霖骄傲地说,“这样的垃圾只配孤独终老,我不会让他去祸害别人家的女儿的。我跳海之前去他婚礼上大闹了一场,那女孩当众把交杯酒浇他头上了,婚也没结完,从婚礼上跑了。”

沈霖离奇的经历听得我目瞪口呆的,瞬间觉得跟他比起来我的感情故事就像是在下毛毛雨,而他已经进行到了《雷雨》的最后一幕。

我拍拍他的胳膊,说,“你做得对。”

“是嘛。”他倒是很欣然地接受我的夸奖,笑着说,“我反正也一直觉得,我人弯是弯,三观倒是挺正的,这辈子唯二做过的不清醒的事,一是看上人渣,二就是想不开去跳海。”

“为人渣跳海真的很不值得。”我说。

沈霖没接我这句话,他笑着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看了看我,又埋头踢了一脚沙子,问我,“陈一舸,你跟身边的人出过柜吗?”

5.

我出过柜。

但我的出柜多少都带着些喜剧色彩,至少对于我的朋友们来说,很少有人会顺理成章地点头说,“那祝福你”;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你别闹了”。

是的,我的出柜就跟闹着玩似的,为什么会这样我也很无奈,就好像大家已经默认了每一个女人最后都会有一个男人作为她的归属,一旦你要跳出这个格式,旁人只会觉得你这算“闹着玩”,总有一天生活还是要回归“正轨”。

当然,说“别闹”已经算是温和派,至少他们的眼里都还带着看幼稚小孩一样的不屑与怜悯,为什么女生会和女生在一起,无非两人都是岁数小玩心大,到了年龄还不是要回归家庭相夫教子。但还有一类说法就比较令人作呕了,还有人会说,“那是因为你没有感受过男人有多好。”

沈霖对此深有同感,他和我碰了碰拳,说,“我也觉得很好笑诶,要去爱男人还是爱女人,这是感受过就能决定的吗?”

“我不理解。”我笑着说。

“所以社会对男性和女性是有不同的评价体系的。”沈霖说,“你出柜被他们当闹着玩,我出柜就是个天大的事了——也有可能是因为我真的闹得太难看了吧,在前男友那个混蛋的婚礼上大闹一通我也出名了,真的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虽然我真的有爽到,但是造成后果也很严重。”

“你父母知道了?”我问。

沈霖笑了笑,摆摆手说,“何止是父母啊,还有我朋友,我当时的工作单位——当时我好死不死的还在体制内,这事一出简直屋顶都要掀翻。还是怪我当时太冲动,只想着怎么搞死那个人渣了,也没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但也不是走投无路到只能跳海......”我像是在苦口婆心地劝三年前那个寻死觅活的男生。

沈霖听得也觉得好笑,他双手一摊,说,“我现在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吗?想不开只是一时的,后来想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换个地方生活,这里也没人认识我,挺好。”

他这话让我突然也萌生了个“要不换个城市生活吧”的荒唐念头出来,我甩甩头赶走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说,“是挺好的,天无绝人之路嘛。”

“考虑一下呗?”他挑挑眉,说,“这里没有人认识你,很适合开启一段新生活。”

他这话说的很好笑,如果我们是普通的直男直女,我已经可以把他这话理解成他希望我为了他留在海南岛了。好笑的点就在于我们都不是,虽然我们走在三亚这座浪漫的城市里时一定会被不少擦肩而过的游人误认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事实就是这么荒诞。

我开玩笑说,“你不会对每一个刚认识的人都会说这话吧?”

“你不要把我说的跟渣男似的。”他嫌弃地冷哼一声,“我是真的喜欢这里,才会想留下来。”

他说着勾起唇角笑了笑,转身向着大海的方向张开了双臂,说,“能够每天拥抱一下海风,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你也算是很幸运了。”我说,“幸好你遇到了你现在的男朋友。”

我也学着沈霖的样子,和海风拥抱了个满怀,如他所说,这真的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大海也许是世界上最称心的恋人,海能给我的,没有一个人类给的了。

沈霖说,“活下去,你也能遇到的。我后来才想明白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的含义——只要还活着,什么是遇不上的呢,对吧,一舸?”

他说着转头笑着看我,我眨眨眼睛说看我干嘛,我又不是要跳海了。

“怕你想不开呗。”沈霖拍拍我的肩膀,“你都不知道你那天在我们店里哭得有多难过,把我和他吓得,就怕你冲出去跳海。”

他们那家小酒吧就在海滩不远的地方,靠窗的卡座每晚都可以看见海上的夕阳和月亮,沈霖说他在这儿唱了三年的歌,失恋来买醉的人很多,但伤心成我那样的属实是罕见。

我那天真的哭得很惨吗?我回忆不起来了,人的记忆有时候会自动删除对自己不利的东西,况且我是一个自愈能力很强的人,我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哭,哭得越厉害走出来得越快,哭完睡一觉,第二天天亮没有什么翻篇不了的事情。

以前在家里跟前任吵架的时候我总是会把房间门关起来哭不理人,但我哭也不需要人哄,哭够了我就去睡觉,第二天醒来我又是个没事人,不需要道歉也不需要和好。每次我关门的时候木木总是比我前任更担心我,它小小的一只够不着门把手,就只能跳起来挠门,想让我给它开门。有时候我放它进来,把它抱在怀里就像小孩抱玩偶一样,难受的心情能被治愈大半;有时候我不想理它,第二天开门发现它和我前任都睡在客厅里,前任在沙发上蜷着,小狗就卧在她垂下来的手边。

我的动静会吵醒小狗,但吵不醒沙发上睡着的狗东西,我蹲下来揉揉狗脑袋,给它比嘘声的手势,让它不要吵着另一位主人的安眠,把狗粮添上,看着它风卷残云地吃完。

然后我再回到她的身边,替她把被角掖好,偷偷地,愧疚地亲吻她的额头。看见她的眼角也有流过眼泪的痕迹,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每到这种时候我总是会在心里发誓,不要和她吵架了,相爱一场已是不容易,爱情需要两个人的互相包容和体谅——这些大道理我能默写出一大堆来,但控制情绪是一门学问,能够说到就做到的人很少。我不知道后来她的精神出轨与我这样脾气之间有没有关联,但我曾经试想过如果我和我自己谈恋爱会怎么样,结果是,我自己都受不了自己。

和她在一起的上千个日日夜夜里,我们当然有值得留恋的温暖瞬间,也有无奈妥协与误解。和她是我的第一次恋爱,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爱调侃“初恋的新手不好带”就是因为他们总是会对爱情有很多不切实际的美好想象,就像我一样。但在一起的那个过程并不算是名副其实的谈恋爱,怎么度过在一起之后的时光才是每一对恋人要去思考的重要问题。

可我错在了开头,我曾经以为最好的祝福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但难过的是,终成眷属以后会发生的事情,所有人都没有办法把控。

6.

在海南的那一周我除了三亚哪里也没去,吹海风,看夕阳,去沈霖的酒吧里小酌两杯听他唱粤语歌,回酒店酣睡到日上三竿——我确实不像是普通的游客,但即使是这样,我也足够感受到了这座城市对我的治愈,这治愈一半以上的功劳来自大海。

去机场那天是沈霖的男友开车送我,沈霖坐在副驾,车停下后他下车帮我从后备箱里拿行李。这段萍水相逢的缘分很是神奇,是值得被写进我人生回忆录的神奇程度——我是说如果我真的要写的话。

他说,“有空常到海南玩哦,下次带你开车环岛。”

“好啊。”我笑笑说,“这段时间,真的谢谢你了。”

“有什么好谢的,陈一舸,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也笑了,“拜拜啦,一路顺风哦。”

·

回家的路上有些波折,天气原因造成了航班晚点,我在成都降落已是深夜,打车的时候还写错了目的地。

司机停下车的时候我人是蒙的,因为他把我带到了我曾经和前任住过的小区,我问,“到了吗?”

“到了啊。”他指着导航给我看。

我这才知道是刚刚下单的时候糊涂了,我重新报了个地址说,“麻烦师傅了,我刚刚不小心写错了......”

司机也觉得好笑,估计是没见过谁能搞错自己家的地址的,但这大半夜的把我扔在路边又不怎么道德,他笑说,“搬家了?”

“嗯,搬家了。”我说。

而且这个家搬得还很新鲜热乎——我在心里说,新鲜到我的新家里现在还有一大堆没有来得及拆开的纸箱。如果我没有在三亚凤凰机场滞留那半天,我现在或许正坐在家里收拾那一大堆烂摊子。

度假的美好时光遥远得就像是梦里的,现实生活的繁琐与狼狈才是我要去面对的主色调。我回到家把要洗的衣服扔进脏衣篓,把给朋友们带的小纪念品一样一样清点好,然后在成都寒冷的冬夜里洗了个并没有让我温暖起来的热水澡。这个夜晚我被冷到睡不着,盖多少被子,把空调的热风开到多少度我都睡不着,床边少了一个人的空虚感比寒冷更可怕,回归现实后那种失去了一个人的难过又像潮水一样漫上我的心头。今夜我的房间里没有小狗,今夜我的房间外也没有在沙发上睡着的恋人。

分手的第十天,我终于有了些失恋的实感,我也终于意识到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靠大哭一场解决,可是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感情的罅隙一旦出现,我们都不去弥补,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我们之间劈开一条深不见底难以逾越的鸿沟。

我睡不着,索性爬起来收拾搬家带来的一堆纸箱,我没找着小刀,干脆用钥匙划开封住纸箱的胶带。我和她的回忆,好的坏的都被封存在那里,一段感情终结,人会离开,但是记忆抹不掉。

我们搬进新家那天我也是用钥匙划开了快二十个快递箱子,我们在家里收拾了一整天,把一切都布置成井井有条的,我们心目中最完美的家的样子。那个家里我最喜欢的是卧室的飘窗,因为那扇窗户朝向西边,傍晚我坐在飘窗上就可以看见晚霞为整个城市渲染上夺目的色彩,我跟她开玩笑说,我想数数看,我能在这里看多少次日落。

她倒了两杯红酒放在飘窗的小茶几上,在我的对面坐下,笑着说,“那我也要数数看,我能够陪陈小姐看多少次日落。”

可是我们都忘了成都是一座容易被云与雾与霾笼罩的城市,或许是搬来的那天雨过天晴的好天气给了我们错觉,但真实的生活是阴雨常有而天晴难得一见,就像真实的生活不可能每天都能在小窗台上倒两杯红酒配晚霞。

她当时晃了晃玻璃杯,与我在落霞余晖里碰杯,以整个城市做背景,杯子碰在一起的时候我看见她眼底漂亮的霞光。红酒的颜色是恋人眼睛里最鲜艳的颜色,也是血液的颜色,那是从两颗正在蓬勃跳动的心脏中流出的血液,它们交汇在一起,浓烈得像是再也不会分开。

它在记忆里也永不褪色,我会忘记那间房子,忘记那个朝向西边的窗台,忘记她甚至忘记这个城市的晚霞,但我还是忘不掉那两捧炙热的红色,就像我忘不掉曾经有过的心跳。

我不想继续拆我的箱子了,我扔掉手里的钥匙躺到沙发上,用回到母亲子宫里一样的姿势把自己蜷成一团,我关掉了所有的灯光,黑暗似乎将我身边的空气全部抽走,把我包裹在真空里,我闭上眼睛,短暂地忘记了我在哪里,也短暂地忘记了我曾经爱过的人。

·

我在半下午才醒来,睁眼时我的手机多了一大堆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我再一次确认了一下今天是不是要上班,得出“否”的答案后我才敢颤颤巍巍地点开微信,看看是什么大事发生。

发小问我,“一舸你醒了吗?木木跑丢了。”

我拨通她的电话,发小在电话那头一个劲地道歉说,她今早上出门倒垃圾的时候没有把门锁好,想着家里反正还有人,但她没注意到有个小家伙跟着她一起溜了出门,她已经找物业看了监控,发现这小狗已经溜出了小区。

“你别急。”反倒是我在安慰她,我说,“木木在我家里也跑丢过几次,它很聪明,认识路的。”

说是这样说,但我还是马上爬起来穿好衣服,随便抓了两下头发就去找我发小汇合,和她一起找狗。我脸上挂着的眼袋和黑眼圈把发小吓了一跳,她说你在海南这段时间不会天天朝思暮想寝食难安吧。

“我哪有这么没出息?”我说,“昨天航班晚点了,有点累。”

说完这话我突然想起了点什么,我扯了扯发小的衣袖,说,“我知道木木应该去哪里了。”

木木确实认识回家的路,它认识的是回我们曾经那个家的路。单纯的小狗哪里看得懂人类的悲欢离合呢,我发小对它再好,也比不上养了它两年的主人,它还是想要回家的。

在那里生活的两年不仅仅是我一个人忘不掉,生活真的是一件很难雁过不留痕的事,只要有一个人曾经闯入过你的生活,那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个人留下的痕迹与气味便会充盈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人尚且如此,狗更难逃命运。

我不知道她会怎么想,或许感情对两个人不会公平,或许她的挂念比我少,或许她已经愉快地开启新的生活,但我能够确认的是我也在她的生活里留下了我来过痕迹。或许有一天她还会再在小窗台上倒红酒看晚霞,那一刻往事再浮上心头,再回首看,原来我们已经说了分手好久好久。

幸好狗没有门禁卡,这小傻狗被拦在了单元门外,远远地看见我走近,朝我飞扑过来。也幸好博美犬小小的一只,我像是被棉花糖撞了膝盖一样,没有什么实际的杀伤力,若是换一只大型犬,我现在应该已经被扑倒在地了。

我把木木抱起来,揉了揉它还在胡乱扑腾的狗脑袋,说,“好了好了,妈妈不会再丢掉你了,我们回家,回家。”

尾声

出门遛狗遇到下雨是一件让人很烦躁的事情,但这烦躁只是让人,狗似乎还挺开心的。世界上没有不喜欢滚泥潭的狗,人快乐和狗快乐,往往只可取其一。

我牵着木木一边往回走,一边碎碎念叨着数落它,说祖宗你作为一只白狗,就不能爱干净一点吗,想到今晚又要洗狗,我心里有点崩溃。

小狗却很快乐,在雨里一路撒丫子乱跑,幸好力气不大,还在我能够牵制住的范围内,不然遛狗真的会变成我被遛。

它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异常地兴奋,带着我一路小跑。我在心里默默地反思了一下,似乎我也没有把它在家里关得太久,怎么现在一副被关疯了的样子,小狗真的是我理解不了的生物。

但下一秒我向前看时,突然理解了木木今天到底在兴奋什么——

前面不远处的人就是我前任。

狗的嗅觉比我敏锐的多,它远远地就闻到了曾经的主人的气息,所以才一路带着我狂奔想去亲近。单纯的小狗没有爱恨情仇,但人不是狗,不打扰是属于高等动物的礼貌。

我也顾不得木木身上的泥水了,反正多洗一套衣服而已,费不了太多的精力,总比任由这傻狗撞上去的好。我一只手把它抱了起来,另一只手撑着雨伞,加快脚步,从她的身边走过。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看见伞下的我,又会不会看见木木,看见与看不见对我来说重要吗,从这段感情结束的那天起,我们就是这座城市里最熟悉彼此的陌生人了。

擦肩而过的刹那我似乎感觉到她的脚步顿了顿,又或许是我的错觉,我忍住停下来的冲动,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没有等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结局也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走下去下个路口还会有新的故事发生。这个道理或许我在钥匙划破胶带的时候就应该明白,我们把对幸福爱情的憧憬装在纸箱里打包带来,用浪漫装点我们的家,最后一拍两散后我又用纸箱装走我的回忆,带走这段爱情里属于我的部分,浪漫土崩瓦解后,我们都将面对一个人的生活。

我会比她好一点,至少我还有一只狗。离婚的夫妻也总有一方要抚养小孩,没有人会因为离婚而把孩子扔掉的,当初一气之下之下做的决定让我面对木木的时候总是很愧疚,在往后的生活里我一定会加倍对它好,以弥补这个冲动的过失。

“向前看吧,别想着她了,她早就不要你了。”

我拍拍小狗柔软的脑袋,对它说,也对自己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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