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临江仙


晏几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醒了。我的眼前还是迷蒙一片。我晃一晃脑袋,努力地使自己清醒一些,想要看清眼前的景象。一阵凉风从紧闭的大门外丝丝吹进来,我猛然坐起身。果然,眼前还是那两扇闭锁的门,如果打开,就能看到方方正正的门框着青黛色的远山和缥缈的云烟。我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门边走去,头脑一阵疼,这才想起昨晚趴在案边喝了一夜的酒。床前厚重的帘幕低垂到地,为我挡住片刻的寒冷,就像……就像一个娇小柔软的身躯,一个温暖的怀抱。呵!真好。我要抱住她。她没有扶住我,我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想起了,在刚才……可能也是在梦里,我也是这样想抱住她,她却不见了。梦里的她在低眉弹琵琶,潋滟的目光里仿佛能盛满了微微闪光的星星,我就在她身旁安静地听她的低语。那天气,不像现在这乍暖还寒时候。那天的阳光明媚,栏杆外拥挤着一簇簇盛开的五颜六色的牡丹,像那时我们鲜艳的心情和活泼的年纪。和风温柔,轻轻地抚过花丛,抚过我二人的衣衫,拂来阵阵馨香,拂进我二人的心田。我看着她,她发间的海棠发钗随着她摇曳。


我推开门,冷意侵袭我的全身。天空还是铺着一层层黑幕,四周的楼台高锁,灯火阑珊。眼前长长的路好像通到了很遥远的地方。长长的路上长长的马蹄声、长长的路上匆匆的脚步声、长长的路上急促的挽留声、长长的路上婀娜婆娑的团团垂柳的随风摇曳声,好似都在招呼我长长的恨。有人告诉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恨大概也是如此。在年少时许多伙伴离开我的时候、在心上人远去的时候、在父亲走的时候,我都没表现出有太大的不同。好像夏天的蜻蜓掠过水面,在水面上轻轻漾起一层涟漪,看不见水底的人却不知道涟漪下的暗流涌动。是在去年某一个春天的傍晚吧,我倚靠栏杆,薄凉的晚风吹上我的面颊,一阵阵悲凉就吹上了我的心头。后来我经历了许多个漫漫的长夜,我在被子里辗转反侧,后来又毫无预兆地坐起来,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手指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眼泪喷涌而出。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我想我大概没有父亲那般的好运气以至于没能像父亲一样做一辈子别人口中的太平宰相。我在灯下,一遍又一遍读着王摩诘的诗,一次次地企图慰藉自己,也发现,确也做不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豁达。总有什么把我深深羁绊,让我焦虑、让我恐惧、让我想要突破无形的牢笼却也无能为力。没有人可以听到我在夜里声嘶力竭的的呼喊声。白天似乎太累,充斥着各种利益。后来,我发现有人在的地方都不会轻松。再后来,我在冬天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深深埋进被子里,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


然后,春天又来了,像前几天那样,我站在庭院中。风已经不像几个月前那样凛冽,不会在我抬头时候想要划穿我的脸。春天的风一如既往地温和,甚至还裹挟着一点点夏日的清新气息。院子里早开的花儿早已开始凋谢,此时随着风,伴着细细的微雨纷纷落下,落上我的肩头。我轻轻拂开,却是止不住片片落下的花雨。我抬眸,一双燕子曲折地在我眼前的低空飞过。前面的燕子引着后面的燕子,就像曾经的我领着身后的小苹。但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了吧?不知不觉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儿时常听长辈教诲要珍惜时间,因为光阴一闪而过,逝去的就像一场渐行渐远的梦,即使你站着不动,也只有看着它向后推移着离自己越来越远,在心底越来越模糊。往日携着我青葱年少的快乐、恣肆和梦想走了,没有再回来,它无声地宣告着那个颇为纯粹的时代的结束。我居然已经到了这样一个以前总觉得遥不可及却也应该大业有成的年纪。可是我现在的生活里没有正在让我激情澎湃地去效劳的功业,没有往日的优渥物质,甚至……没有一个人。如果人间却如佛祖所言是有轮回的,我希望来世可以寄生于眼前的燕子,虽然渺小如蜉蝣,卑贱如草芥,也可以和同伴双宿双飞,至少这样,孤独不再是我的羁绊。


多少个寂寥凄凉之夜过去,我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怀念数年前的时光。我反反复复地回想那个年纪的事,不止一次地想办法让自己重新拥有当时的心情和生活,反反复复地无果后,我终于明白和承认自己回不去了。



一众歌女向这边走来,她们在我面前微微颔首,我一眼看到其中一个娉娉袅袅的身影,她抱着琵琶,穿着薄罗衫子,上面绣有双重的心字。我看向她的眼睛,阳光侧漏在她的眼眶里,折射出星星点点的五彩斑斓的亮。她把琵琶抱在腿上,低眉信手续续弹,不敢正视我,只是脸颊泛红,眼波流转,巧笑倩兮。春天的时候,我常带着她去踏青,去采花,她跟在我身后娇喘微微,我轻轻地笑,拉着她走过陡峭的山路,与她执手相看。夏天的时候,我在庭院里纳凉,数着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听她娓娓道来的歌声让我在梦里轻轻浮起。上元节时,我带她们游灯市,穿过热闹的人群,看着一串串接连的花灯,就好像接连起我和她的心。当我疲累地走到灯火阑珊处,感觉到前方有看我的目光,我忽地抬头,看见稀疏的灯火与黑夜交汇的地方,她持着一盏灯在阁楼下静静伫立,微微地笑着看我。仿佛无论大千世界如何地变化莫测,她都会坚定地站在那里等我回来。我的心就像上元节布满花灯的河水,一点点地被她点亮。我跑向她,张开双臂拥住她。她说:“苹儿第一次见到你时,阳光从你的上方斜斜地洒下来,落在你的身上,照亮你的身形,仿佛全身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这时,你笑了。苹儿从未见过这么明媚温暖的笑容。这一笑,笑进了苹儿心底,就像冬天的雪在春天来的时候就化了。”



她走的那晚,我送她去渡口。垂柳成林,船在暗淡柳色的掩映中,仍是那么显眼。她踏上船,又回头,眼中盈盈泪,伸手拔下发间的海棠发钗,塞入我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知道,海棠寓意苦恋。我看着手里的海棠发钗,把它埋到那棵落花的树下,和着我的泪水。


此刻入怀的只是皎白的月光。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歌舞散,彩云飞。当时的彩云在那个夜晚随月光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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