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凉旗
这里是一个有故事的古城。
这里是,我的家。
夏季。
雨后天晴,整个世界都被水雾缭绕,暖暖的空气把人弄得醉醺醺的。
街头儿,一群老婆子围着一起叽里呱啦地聊着家常,嘴里喷出的唾沫星子散在了空气中;几个老头穿着身白色背心,各自儿搬了张竹制的小板凳,俩俩对坐着下象棋,他们手指间夹着的香烟吐出来一条轻飘飘的小白龙,在他们头上盘旋,蔓延,最后,散开。
只是,好浓的烟草味儿。
我皱皱眉头,转身跨上奶奶破旧的老式自行车,骑着它,咔擦咔擦地穿过一家百年老店的屋檐,下雨后屋上积有水,雨水顺着屋角滴在地上的积水上,泛起一片片涟漪层层展开,“嘀嗒,嘀嗒……”;路过一群穿着花色裤衩的小孩,其中一个小胖子看到了我,愣了一下便扯着嗓子喊我:“姐姐注意啊,前面有块石头,卖(不要)撞着!”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瞧去,确实有块砖头搁在路中央,我“诶好”地应了一声,便看到那胖小孩屁颠屁颠地和他的小伙伴一块儿把砖头移到路边去了;心情不知道为何好了许多,便小声地哼着歌,碾过那条带着泛青的石板路,经过不知多少扇雕花木窗,最后,车头一拐进入一条老旧的小巷子,把车子随意地往巷口的哪个角落里靠了一靠。
脚下是散发着湿气的古街。不知道有多少年没回来了,这几年一直在外读书,好不容易抽空回家,这时却忽然间发现,一切是那么熟悉,而又陌生。
凭借着小时候的肌肉记忆,我找到了童年常去的那个小角落。记忆里在那个地方有一个卖草粿的老头子。
只是,找了半天没找到。
有点失望。
那老头子在我六七岁的时候一直在这里,每次我来的时候他都会给我一碗草粿,不管我给不给钱。他对我挺好的,有时候还会给我几块很甜的糖果。老头子笑起来很好笑,因为满脸的皱纹都会揉成一团。我很喜欢他,喜欢到甚至被我爸揍的时候第一个想找的人就是他。
无奈之下正打算回去,突然,那站在三轮车车旁的老伯伯乐呵呵地招呼我:
“妹仔啊,来食(吃)草粿哩,好食(吃)钙(的)!”
我这时才注意到他:灰色的旧三轮,闪着银光的大桶,以及那把熟悉的青花瓷勺。一切都像是他的,只是,它们的主人换了。
我不解,但还是笑嘻嘻道:
“号(好)哩,物(拿)碗来食看(尝尝)。”
一碗盛得满满的,才三块半,挺实惠。
吃的时候我蹲在老伯伯的旁边,与他聊天的时候便聊到了童年的那个老头子。老伯伯满脸惆怅,他说那老头子就是他的父亲,去年走了,走得很安静,没有任何的痛苦。他说,老头子在断气儿前嘴里还念叨着兜里的糖还没给韩儿。
他所说的韩儿,就是我。
我默了,心里头涩涩的。
觉得很可惜,那么美好的人啊。
……
古城里的夜晚最美,街上的灯如同一条发光的响尾蛇一般蔓延至路的尽头,街边的小吃店冒起饱含香味的烟在昏黄的灯光下竟那么的温柔。迷迷糊糊之间,有着几分老上海的迷醉。
我便往回走,回到巷子口。
原地,我的自行车被人拖到一旁较为空旷的地方,车上留着一张纸条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此处莫得(不可)停车,拦着别人了。
晚风拂来,带来一阵饭香,淡而香。
我抬起头,那边的窗户亮着昏黄的灯。
很晚了,该吃晚饭了。
零零碎碎的晨光穿过指尖如潮水般涌来,窗外传来了几声响亮的吆喝声。我懒懒地翻了个身,把脑袋埋进被窝里打算再次进入梦乡,却被母亲那个大喇叭惊醒:
“程韩!早起(起床)哇!今儿要做粿,起来帮忙!”
于是乎,地动山摇。
我妈生气的时候,就会吼我名字,这也是我从小判断母亲心情的唯一途径。
见母亲恼了,我“哎”了一声,便立马在被窝里噌地坐起来。
“起来了老妈。”我赔笑道。
洗漱完毕,便嬉皮笑脸地,像只树懒似的环住母亲的腰:“妈,我要帮忙。”
“好,”母亲头也不回,指着一旁的馅料,“去给它热一热。”
做粿的时候我妈从不让我碰,说我做得不好,会坏了她的好事儿。
但是,送粿这件事,从小就是我的任务。
“去,拿几个粿给楼上那老师傅和隔壁老姨。”我妈喊。
“好嘞。”我应着。
那时候已经是傍晚六点多。夕阳格外的温柔。送粿过去的时候,他们都一个劲儿地留我吃饭,我不肯,他们还硬塞给我几袋零食,说是太多年没见,给我的礼物。
回家的时候我终于明白,我妈说过的“那股人情味儿呵,最难得”是什么意思了。
晚饭,我妈塞给我很多肉和粿,让我都吃完。
吃过晚饭陪着十岁的弟弟去玩,到了一家养鸭的场子,里面的鸭子嘎嘎嘎地吵。本来也没啥事儿,没想到我那弟弟拖住我,指着鸭场一本正经地说:
“姐,你同类叫你呢!”
“我……”
我哭笑不得,只是一个劲儿地揉着他的脑袋。
这混蛋小子,几年不见,变坏了。
回到家,依母亲的命令打开窗户,一阵晚风吹过,带来了一股青草的涩味儿。
似乎还夹杂着一股,浓浓的人味儿。
残阳似血,桥如虹。
眼前这座老房子是用黄石头砌成的平房,边角有点残破了,似乎是被咬掉了几块。三栋楼房就可构成一个别院,房中央有一个天井,日月更替,无时无刻倒映着日月光辉。老房子前有一大片竹林,竹叶交错掩去房门,远远望去,这绿意像要滴出水来,静谧而苍翠欲滴。
这里,是英子和阿川的老家。
英子和阿川是兄妹,他俩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仨从小一块儿长大,感情好得似兄妹。在里面,数阿川最大,我也随着英子喊阿川“哥”。
英子站在竹林前朝我招手。阿川也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一只小奶猫。
我说:“英子,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喝一杯吧。”阿川看着我,说。
“哥你知道我不会......”我张了张口。
“不,你会,”阿川看我的眼神莫名的温和,他转身拿衣服,“那时候你一口气喝完我爷家的那几瓶老酒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他的声音很好听,低低哑哑的。
令人难以抗拒。
我耸了耸肩膀,并没否认。
我不会喝酒并不代表我没喝过酒。读高二那会儿,糊里糊涂喜欢上了正在读高一的陈天。陈天是我小时候的死对头,那时我特别的调皮捣蛋,整天有事没事就爱欺负他。有一次把他的玩具汽车砸烂了,给他惹恼了,他一生气就叫了一大群小屁孩合力揍我,刚好那会儿我年少轻狂,打架特猛,就把他们一个个都揍了一遍。这回陈天记恨在心,以后遇到我都不再理我。喜欢上了自己的冤家,这用屁股想都知道是不会有结果的。不料那时偏偏就喜欢他,那种想得到却又得不到的心情得不到宣泄,只得跑到川爷爷家里讨酒喝,一整晚赖在他家里醉生梦死。
“韩儿,走吧,我俩这么久没见呢!”英子摇着我的手。
“行吧。”我挽住了英子的手臂。
阿川没再说什么,只是笑。
大概走了十几分钟,阿川便领着我们踏入一家酒馆。这家小酒馆很冷清,除了一个男服务员站在柜台前安静地擦酒杯,就没有看到别的人了。
我和阿川都要了一杯红酒。英子还没成年,喝不了,只得嘟着嘴赌气儿地趴在柜台上。
阿川举起酒杯,昏黄的灯光聚在那颤悠着鲜血光泽的酒上,折射出柔和的光芒。
好美。
“敬你,”阿川笑着。或许这些年经历了太多太多,看得出来,阿川的眼眸子里再也没有小时候充满激情的光泽了,只是成熟稳重了几分。
“欢迎回家。”他说。
我与他碰了杯,微抿了一小口酒。
“呐,好久没喝酒了。”我心满意足地感叹道。
“是啊,想想,你第一次喝,”阿川语气缓缓的,“还是喜欢陈天那会儿呢。”
我嘿嘿一笑。
“那,你还喜欢他吗?”
!我慌乱之间垂下乌睫。
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
我也从来没有去想过。
我抿抿嘴。
“陈天他父亲去年病倒了,他就接手了他父亲的馆子,除了读书上学以外,就去那馆子里教武术。”阿川没有看我,自顾自地说。
“那会儿你打赢他,他就立志要学武术,说要把程韩姐姐打得满地找牙。”他笑着说。
“小时候嘛。”我耸耸肩。
这是我和阿川最后一次谈话,没想到,是这么尴尬的收尾。
……
阿川付完钱后便跟着我和英子走出酒馆。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里面是一件白色衬衫。他看起来很消瘦,空落落地站在夕阳里。
走之前,英子拉住我,她问我:
“韩儿,你知道,我哥为什么二十五了还没有女朋友么?”
阿川长得英气,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没道理。
我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
“傻的(瓜),”英子叹了口气儿。
“也是,像我们这种人,望不到的,也不必去追了。”
该走了。
其实挺不舍的,毕竟这里承载了我整个童年的记忆,怎会轻易忘却呢?
早上很早我就起床了,为了去与我的朋友们道别。
包括,陈天。
我还是喜欢他还是喜欢他,虽然我比他大一岁。
可是我去他家的时候他不在,所以没见成。
有点难过。
那天晚上回到家,背起行李就要走。
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他。
如今,那个只会哭鼻子的男孩子长大了,长成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比以前成熟了很多。他叫住了我:
“姐姐!”
我看到他站在那里喘着气儿。看来是急急忙忙跑过来的,手里还拿着一把练武用的长剑。
我忍着想冲过去抱他的冲动。
“咋?”我笑着,移步靠近他,“想要和我再打一架,还是……”
我眨眨眼调戏他:“舍不得姐姐了?”
“嗯。”
我喘了一口气,属实是吓了一跳,但想想他怎么可能喜欢我啊,便咂咂嘴嘿嘿地傻笑:“想打架啊!来呀,本女侠奉陪到底!”
“姐姐,我是说,等我好吗?”
陈天的眼睛好好看,像极了雨后的树林。暖暖的。
一瞬间,万籁俱寂。
我感觉我的脸的温度在迅速上升。耳根在燃烧,火山爆发!
“韩儿,明年我就高考了,我一定好好学习,考到和姐姐一样的大学。”
“韩儿,我喜欢你。”
“我听说你也喜欢我。”
“等我,好不好?”他抱着我,把头靠在我的肩头,声音闷闷的。我能感觉到他的鼻尖轻轻地触碰到我的锁骨。
我抖了一下。
“姐姐,”陈天的声音温温柔柔的,“你还记得以前我教你写字的时候,你也老是抖呢。”
“哈,扯那么远做什么,”我笑着含泪揉他的脑袋。
“我一定等你。”
“我等你,来娶我。”
此时此刻,头顶大片星辰,晚风拂面。
我抬头挺胸。
我知道,我深爱着这里的一切。
永远,永远,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