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追蓝蝶的人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 追......的人


夏日的雷雨说来就来,刚从地铁站出来的那会儿,铅黑色的云朵还被狂风裹挟着满天空游走,没走几步,雨滴就砸了下来,哗哗作响有如泼洒在铝锅里的小扁豆。远处的自然历史博物馆在雨水升腾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劳拉从包里摸出折叠伞,不禁加快了脚步。再穿过一条松树下的小径就到了,裸露在外的脚踝已经有了些湿凉感,突然有种怪异的毛茸茸的感觉蹿了上来,劳拉吓得一趔趄,右脚一歪踏进了小径旁的水坑。她低头一看,是只吉娃娃,本还在机灵地左闻右嗅,可项圈上的牵引绳越缩越短,一只粗粝的大手把小狗拦腰抱起,匆忙往前走去。劳拉恢复了平衡,用右脚脚尖抵着地面,“拜托!”她朝前面那个厚实的背影喊了一句,可没人回头,更没人道歉,好像雨天踩到泥水坑里就跟树叶会被打湿一样稀疏平常。

每逢周五下午,大概是免费对外开放的缘故,自然历史博物馆里总是人潮涌动。劳拉瞄准了入口处的一个空位,一路小跑,冲上台阶,伞还没有完全收好,就迅速被一群推童车带小孩的父母拥在了中央。她抬头看了一眼阴郁的天空,密集的雨水正沿着巨大的石灰岩廊柱滚流而下,她勉强腾出右手,撑在廊柱内侧还没有被打湿的地方,歪斜着身子,脱下右脚上的运动鞋,努力把里面进的水和混杂的小石子甩出来,最后不得已还垫了一张纸巾,这才似乎隔绝了翻涌而上的潮气。

随人流进入博物馆,一股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如果记忆没有出错的话,这应该是源自一楼那些大型水族箱和依靠人工光源维持体温的变温动物。果不其然,鼎沸的人声中时常夹杂着稚嫩的童音,“爸爸,快看,树上挂着一条响尾蛇!”劳拉绕过拥挤的人群,径直往直梯方向走去,她的目标在二楼。电梯门缓缓地打开,里面冲出几个迫不及待的小男孩,身后又有几个小女孩打闹推搡着,劳拉有些不耐烦,一个侧身,转到楼梯口,还是爬楼上去吧。

说来奇怪,劳拉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可来自然历史博物馆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父母常说,她从小就是个风风火火的丫头,小时候带她来,她不是嚷着要玻璃后面正在晒日光浴的蜥蜴赶快动起来,就是想把雄松鸡标本上漆黑的尾羽拔下来,他们追在她的身后,想方设法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欣赏那些动物展品上,可惜,始终无济于事。这样一路下来,劳拉最后读了新闻学院,用她自己的话说,和人打交道远比那些因为无法交流而无法共情的事物来得有趣得多。毕业后,她获得了M市日报的一席职位,一切都如愿以偿。

同办公室的同事简手上有几个采访任务,可一切工作都因为她突发急性肠胃炎的小儿子而被打乱。就在今天早上,简没有按时出现在工位上,劳拉以为她外出采访去了,并没有放在心上。

大概十点的时候,头儿把一张薄薄的资料纸搁在她的办公桌上,“简今天来不了了,她儿子住院了,她下午还有个采访,是去自然历史博物馆的,你替她去吧。”

“今天下午?”劳拉下意识地敲了敲腕表,声线因为焦虑而上扬,“现在都十点了,可我什么都没有准备啊!”

“不是很重要的采访,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其它展馆负责人都采访过了,就这个人比较难约,你去看看,最后能凑一个合篇就行了。”他朝她点点头。

劳拉狐疑地扫了一眼眼前的资料,自然历史博物馆昆虫展馆负责人卢克·瑞普博士。基本的教育背景都有了,本科和博士是在M大生物系生态学专业读的,中间还有一年的欧洲交流经历,毕业后就一直任职于本市的自然历史博物馆,专业兴趣是昆虫学,尤其是关于蝴蝶生物多样性及进化演变的研究。下面还有几行链接,推测应该是他发表的一些科研文献或者书籍,她又翻到反面,还是空空如也。“什么嘛!就这点?”她小声嘀咕了一句。

她在电脑里输入了卢克·瑞普的名字,无论加不加博士头衔,以及他教育履历里母校的名称,除了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官方网站,筛不到其它有关的信息。劳拉咬了咬下唇,两条深褐色的眉毛像毛虫般蠕动到了一块儿。互联网时代,哪有什么不透风的墙,一个稍有些公众认可的人物却连张照片都找不到,怕是居于闹市中的隐士吧。

劳拉又往下翻了几页,目光停留在一条博客上,她眯起了眼睛,虽然博客这种社交平台已经日渐老旧,但因为文章里出现了“卢克”,“交流生”,“蝴蝶”和“阿尔卑斯山”这样的字眼,她还是轻巧地单击了一下。文章作者叫安的秘密花园,头像是只蓝蝴蝶。故事不长,大概意思就是一个叫安的女生在大学野外实践课里结识了一个叫卢克的男生,他们之间好像产生些朦胧的情愫,卢克送了安一幅画,但俩人最终各奔东西。

劳拉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迅速拿起那张资料纸,卢克·瑞普在二十多年前博士毕业,这样推断,他现在应该年近半百。安的这篇博客更新于相似的时间点,可如果卢克·瑞普当时已经博士毕业了,就不符合文章里所提及的交换生身份,那应该不是他。想到这里,劳拉不禁泄了气,可又忍不住打趣自己,“好端端的新闻采访怎么就变成了悬疑推理游戏?”

把网页关闭之前,她这才留意到页面最后还有一幅画,铅笔精心描摹的一朵白色星形小花,连上面的棉毛都清晰可见,旁边飞舞着一只淡蓝色的蝴蝶,背景里是延绵起伏的山峦,不过山体只是简单地勾勒出来而已,没有上色,整幅画里只有蝴蝶身上的那一抹微蓝。不知怎么的,明明是幅再普通不过的铅笔画,可那只蝴蝶却好像从纸面扇翅而出,萦绕在眼前。劳拉有种预感,这个故事不完全是虚构的,她把图片打印出来,和那张资料纸一起装包。

此时,下午两点,距离约定的采访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劳拉正站在昆虫展厅的一堆标本面前,小巧的甲虫被微针固定在展板上,一只只像是披着铠甲的迷你勇士,浑身散发出金属质感的光泽。劳拉挠了挠头发,尽管童年时期经常帮父母整理院落,在葡萄藤架和玫瑰花丛中也和各类甲壳虫偶有不期而遇,但她现在连一个名字都叫不上来。那时,她总是会发出尖利惊恐的叫声,“劳拉,这不过是一只日本甲虫而已!”父亲托着她的手臂,轻轻敲了敲那只虫子金铜色的外壳,然后它就抽出透明的翅翼,嗡嗡嗡地飞走了。

她继续往前走,要寻找蓝色的蝴蝶,很快她就遇到了。翅膀平展,几乎有张开的手那么大,轮廓被墨色勾了边,除此之外,整个翅面上像是被泼了亮蓝的油彩,又如鱼鳞般熠熠闪着光。旁边的拉丁学名写着Morpho menelaus。劳拉在心里反复默念了几遍,她觉得这种蝴蝶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在展板前默默地站了一会,然后又从包里摸出水杯,喝了几口。

“这位女士,这是您掉下的东西吧?”一个平缓如一潭池水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劳拉猛然回头。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他伸手递来一个揉在一起的纸团,劳拉定睛一看,这不是中午买的三明治吗?急急忙忙一吃完就随手把包装纸塞在了包里,大概是拿水杯的时候不小心带了出来,她赶忙接过,“真是不好意思。”男人指了指墙角处的垃圾桶,朝她微笑示意。就在男人转身离开的瞬间,她瞥见了他T恤左胸前那只简笔画胖蜥蜴,这是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徽标,他是工作人员。

“对不起,能请教个问题吗?”劳拉盯着他的眼睛。

“嗯?”他的脸上还是挂着淡淡的笑容。

“这个叫Morpho menelaus”,她感觉自己的舌头在打结,又赶忙扫了一眼蝴蝶下面的小标牌,“嗯,Morpho menelaus,没错,在我们这里常见吗?”

“您可以叫它Blue Morpho(大蓝闪蝶),这样听起来更亲切一些吧。这种蝴蝶源自南美的热带雨林,我们这里不是它们的天然栖息地,也许在一些森林公园还有一些机会,但城市里不会见到。”

劳拉想到了什么,噗嗤一笑,“您可能要嘲笑我现代人的本性了,我总觉得它眼熟,现在想到原来是手机动画表情的那只蝴蝶,一模一样。”

男人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无论最初是如何相遇的,您现在不是站在它的面前,欣赏它的美吗?”

“是啊,我从来没见过颜色这么浓烈的蝴蝶!”劳拉喃喃道。

“话说回来,大蓝闪蝶的蓝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蓝色。”不顾劳拉吃惊的神色,男人继续说下去,“这是一种结构颜色,它们的翅膀表面有像栅格一样极为复杂的微结构,能折射可见光里的蓝光。如果下雨翅膀淋湿了,微结构里充满水滴,折射率发生改变,或者在飞行过程中,光照射的倾角不断发生变化,翅膀的颜色也会随之改变。当年我们在丛林里追寻大蓝闪蝶的时候,这给我们造成了美丽的困扰。”男人欠了欠身,微笑着离开。

劳拉又在展馆里转了转,她并没有看到安博客中的那种淡蓝色的蝴蝶,略带失望地,她在休息区的座椅上坐了下来,把包里那张薄薄的资料纸和铅笔画拿在手上,其实也没有什么需要再看的了,卢克·瑞普博士,爱好蝴蝶,没有其它额外信息。她悻悻地把那两张纸对折,夹在了笔记本的末页。离四点不过五分钟,劳拉拿上工作证,敲响了卢克·瑞普博士办公室的门。

应门的人让她有些吃惊,就是刚才在昆虫展馆见到的那个男人,不过他倒是一脸波澜不惊的样子,应该是预估了访客的到来。她伸出手,“瑞普先生,我是M市日报的记者劳拉,我们今天约了四点的采访。”他点点头,回握了她的手,侧身请她进门。

劳拉迅速环视四周,办公室干净整洁,右手侧靠墙是两个书架,塞得满满当当,最上一层还有一只地球仪,办公桌居左靠窗,空白的墙上挂着几幅彩笔画,窗外能看到博物馆花园的绿地。坐定之后,她才有机会打量木桌对面的男人,削瘦、短发、鬓角花白,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与略微苍白的脸色相衬的是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劳拉想到,当人随着岁月逐渐衰老,虹膜的颜色也会日益浑浊,所以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双眸里大概闪着明亮的海蓝色的光吧。她把笔记本摊在桌上,拿出一个小型录音设备,她用手指了指,“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您知道的,自然科学对于我们这些学新闻的人来说真是远隔山海,像我以前物理课就总是在及格线上徘徊,所以这个主要是避免内容上出错。”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不过瑞普先生似乎没有理解她这句话里的笑点,“我不太喜欢录音设备,会让人不自在,如果您没听清,我可以重复一遍。”劳拉犹豫了一下,把录音设备收了起来。房间里很安静,他在等她开口。

瑞普先生,您是自然历史博物馆昆虫展馆的负责人,能跟我们介绍一下展馆的基本情况吗?

昆虫大概是动物世界里种类最为多样的生物,我们的昆虫展馆有1000余件昆虫标本,可如果以当今已知的100多万种昆虫来计算的话,其实还不到这个大千世界的千分之一,并不多。不过因为和高校的生态系常年保持联系,并且我们也有自己的野外科考小队,所以预估标本的数量还会持续增长。

1000种对普通人来说可能都已经是眼花缭乱了,所以如果让您选择或者推荐的话,您最想让参观者看到哪些展品?

我个人最喜欢蝴蝶,我想,大多数人还是把昆虫当成地面上不起眼的爬虫来看待,但蝴蝶就不一样,能翩翩起舞,很浪漫,更重要的是,它们很美,并且美得千差万别。就像您刚刚看到的大蓝闪蝶,展馆里还有透翅蝶、猫头鹰蝴蝶、枯叶蝶等等极具特色的种类,有机会可以去找找。当然,这种事情还是因人而异,如果有农学工作者来参观的话,一定是对各种农作物的天敌更感兴趣。

您刚才在展馆里提及了在南美追寻大蓝闪蝶的探险,能给我们具体说说吗?

大蓝闪蝶的天然栖息地在南美的热带雨林里,它们因为阳光而喜居于树冠之上,但有时又因为贪食掉落的腐果而沿地低飞。那次我们就遇到一只在啜饮树液的大蓝闪蝶,虽说它们翅膀的上表面是浓烈的蓝,但下表面却是如同枯叶一般的棕灰,当停歇在树干上,双翅收起,便很好地隐藏了自己。当我们靠近时,那只大蓝闪蝶突然惊飞,它的翅膀在上下扇动之中,由于折射光角度的缘故,亮蓝色时而消失,时而显现,远远望去,仿佛是蝴蝶在林间的光影之中时隐时现。当时,为了追它,我在雨林里一路奔跑,被地上凸起的树根绊倒,把脚踝都摔肿了。

还是头一次,瑞普先生脸上露出了有别于一直以来礼貌性微笑的神情,笑容依旧是那个笑容,只不过眉眼弯弯、嘴角上扬,整张脸松弛了下来,劳拉觉得这是种真挚的、不再遥远的喜悦,她握笔疾书的右手也随之逐渐放松。

那您制作过蝴蝶标本吗?能给大家科普下制作标本的一些技巧吗?

老实说,我不是一个手很巧的人,铅笔画还可以,因为可以反复描摹和修改,但制作昆虫标本时,插针是件准活细活,有的昆虫形态娇小,有的翅翼轻薄,下针的时候手一定要稳。有兴趣的话,昆虫展馆会定期举办鉴别和标本制作的活动,不妨来看看。不过说起蝴蝶标本,我确实也做过一个。

他拉开右手边的第一个抽屉,取出一个不过手掌大的小木框,玻璃下面安静地躺着一只淡蓝色的蝴蝶,他轻轻地把它推到劳拉的面前。劳拉把它拿在手上,她看到了标本右下角已经有些模糊的铅笔字,“来自安”,她深吸了一口气,这就是那只博客里铅笔画上在山间花旁飞舞的蓝蝶啊,此时,它好像又在玻璃后面盈盈舞动翅膀,欲飞待飞。

这个标本跟了我快三十年,是我读书交流期间,在欧洲阿尔卑斯山区收集到的。这种蝴蝶叫Common blue(普蓝眼灰蝶),在欧洲十分常见,但于我却有特殊意义,所以始终留在身边。

劳拉的手指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夹在笔记本末页的那幅画,她想把它给他看,甚至连对话都想好了,“瑞普先生,这幅画也是您的特殊意义所在吗?”但她忍住了,如果被采访人没有主动提及,那就是不想被知道,冒然提起只会引发不悦。她把露出边的那幅画再次塞好。

您对蝴蝶的热爱是与生俱来的吗?我从小就对各类甲壳虫、毛毛虫,甚至蝴蝶都有些惧怕情绪,一想到它们接触到皮肤上的那种挠人的感觉,我就会起鸡皮疙瘩。

哪有什么东西会是与生俱来的呢?我确实热爱昆虫学,但热爱本身不一定足以支撑人生中一波三折,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在那些波折之中我又足够幸运,所以能坚持到今天。

那您能说说您人生中的波折以及幸运吗?

我本科毕业的时候,因为突如其来的经济原因,不得已放弃了深造的计划,可一时又无处可去,在和教授反复沟通,或者说恳请之下,我终于得到了实验室技术人员的位子。说是技术人员,其实主要是给科研工作者打打下手。可能是本科时期留下了些印象,教授答应我,工作之余,可以旁听他给硕博研究生的讲座课,尽管我不觉得对于知识的渴求是件可耻的事情,但经济状况低人一等,我还是每次都趁大家已经就坐,才悄悄溜到讲室的最后一排。有一次,教授在课上讲了一种叫纳博科夫之蓝的蝴蝶,在百万年的时间跨度里,它们长途跋涉,五度从西伯利亚飞经白令海峡,最终成功到达北美洲。这个故事对我的触动很大,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学生宿舍门前的空地上徘徊,脑海都是那些看似娇弱的蝴蝶在尝试着飞越风雪、避开飓风的景象。有时候,无法言语的生命形式反而更能以行动展示着它们顽强无畏的生命力,虽耗时良久,但未曾放弃。后来,反复思虑,我决定申请奖学金,重归学术的道路。

广播里传来五点即将闭馆的消息,劳拉压了压腕表,还有一刻钟。她不知道瑞普先生约定四点采访的初衷,人在一对一的聊天中总是会不知不觉地放下戒心,或多或少地引出自己的故事,他也许是不想透露太多吧,她又想到自己最初对他的猜测,“闹市中的隐士”。

时间真快呀,那最后瑞普先生有什么信息想要传递给青少年朋友吗?

我不觉得我过上了什么成功的人生,我走过一些弯路,但又都幸运地被蝴蝶牵引回来,最后只是恰好做了喜欢的事,所以人生是有试错空间的,但要不忘初心。

劳拉合上笔记本,“还有一个请求,我能给您拍张照吗?还有展馆里的标本,我也想拍几个作为登报的辅助材料。”木桌对面的男人把桌上的蓝蝶标本收回抽屉,锁上。他挺直了腰杆,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劳拉退到靠门的地方,咔嚓一声,他的模样被定格在胶卷上。她起身走回书桌,把东西装包,准备告别。在等待瑞普先生的间隙,她凝视着墙上的彩笔画,有延绵起伏的青山,有碧波粼粼的湖泊,有翩翩起舞的蝴蝶,也有炫彩斑斓的花朵,每一幅中还有一个女性背影,不过几笔简单的勾勒,她浅褐色的头发被微风吹拂着。

那双修长却粗糙干燥的手按下门把手,门和墙之间的缝隙逐渐张大,外面地上正方形瓷砖的直角正在显现。劳拉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真诚平和,“瑞普先生,我想冒昧地问一句,您墙上彩笔画里的那个山边、水边、蝴蝶边的人影是您年轻时心仪的女孩吗?”“您放心,这个问题不会见报。”她又赶忙补了一句。

瑞普先生眉头的皱纹舒展开来,里面荡漾着水波般笑意,“对。”

“能再冒昧地问一句,她的名字是安吗?”劳拉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

灰蓝色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瞬间变回了海蓝色,他笑着摇摇头,“已经不是很重要了,不是吗?”办公室的门在身后被轻轻地带上。

此刻的展馆已经空无一人,劳拉走到刚才看到的大蓝闪蝶的展板前,认真地拍下它们的美。

头儿给大家发了邮件,要把自然历史博物馆的采访做成合集,各展馆负责人各得一篇,以图片为主,正文主体字数不要超过500字。劳拉在电脑前快速敲击键盘,大蓝闪蝶翅膀上“欺骗性”的亮蓝色、纳博科夫之蓝跨越千山万水的迁徙、普蓝眼灰蝶身上浪漫的淡蓝色,她写写删删,最后只保留了大蓝闪蝶的那一段,这应该是一篇关于博物馆的介绍,并非个人传记。不过标题她倒是早就想好了,“昆虫展馆的卢克·瑞普先生,那个追蓝蝶的人”。文章见报之前,劳拉把草稿发给了瑞普先生,想询问他的意见,邮件显示已读,但他并没有回复。

在采访之后,她又去安的博客搜索过一番,在那篇和卢克一起的野外实践课后的五年时间里,她偶有更新,但内容都集中在了金融领域,卢克这个名字再也没有出现过。劳拉把安的那篇关于卢克的博客和铅笔画重新打印出来,装进了信封。

又是一个人声鼎沸的周五下午,劳拉再次踏进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大门,今天倒是没有下雨,暖阳高照,万里无云。她穿过拥挤的人群,径直去往二楼的昆虫展馆。她今天还有个任务,与工作无关,她要去寻找透翅蝶、猫头鹰蝴蝶和枯叶蝶。她在展馆里四处走动,玫瑰透翅蝶的翅膀几近透明,只有后翅上染上了渐变的玫瑰红;猫头鹰蝴蝶的身上如同悬着猫头鹰的一双铜铃般的杏仁眼,炯炯有神;枯叶蝶像背负着两片秋日的落叶,能完全隐匿在树干之上。她没有在展馆里看见瑞普先生,她把包里的信封投进了他门口的意见反馈箱里,然后轻盈地下楼,离开博物馆,她在花园草坪上看到了他开着窗的办公室,她知道这封信也许不会给他的生活带来任何波澜,只是希望他看了信件会觉得快乐,普蓝眼灰蝶曾在两个人之间飞过。

她想到自己曾说,和人打交道远比那些因为无法交流而无法共情的事物来得有趣得多,但今天,她发现了蝴蝶的美。


Common blue(普蓝眼灰蝶), ©️人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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