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司每年的圣诞之夜，都是人们所盼望的时刻。这不仅仅是因为它有丰盛的食物，任人们随意挑选；也不仅仅因为在这个缤纷的晚上，可以抽到各式奖品。
它之所以被众人所期盼，最重要的原因是，这是一个绝佳的比娃现场。
人们拿出平日里在职场中明争暗斗的劲头和心理，笑里藏恨，善中藏妒忌，争先恐后地把孩子们推到人前、场中，恨不得用自己孩子的光彩，解了平日里争不过、斗不明的那些愤恨。
于是，一场好戏，便在人们假装放松的谈笑风声中展开了。
她端着酒杯，身着盛装，面带堆积了好久，即将僵硬的笑容，拉着她的小女儿，来到人们中间。
她全然不顾人们这时正在谈论什么，一切于她而言，都是不重要的，礼貌算得了什么，过了这村便没了这炫耀的机会，那她可是会痛苦万分的。
“啊，大家好呀。辛苦一年了，亲们，在此，我琳达向大家表示十二万分的谢意，谢谢你们对我的支持与配合。来，我敬大家，我先干为敬，你们随意哈。”
她豪爽地仰头喝下了那杯酒，然后把杯子倒过来，看，滴酒未剩，诚意满满。
大家有些愕然，不知她这般豪爽地打断大家的交谈，为了什么？而她的小女儿，更是一脸茫然地望着妈妈喝下那杯酒后，让她感到陌生和难看的笑脸。
大家抿了一小口，意思一下，就准备继续刚才的闲聊。不成想，她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无趣于他们的话题，她意在把人们的焦点转移到自己身上。
“来，囡囡，快来给叔叔阿姨背下《春江花月夜》，快点啊。嗨，亲们，来，快来听我囡囡给你们背《春江花月夜》。她可是真厉害呢，这诗多长啊，我早忘了。读书时背起来就吃力。可是我囡囡，竟然一个晚上就背熟了，一点磕伴都没有呢。快来听啊。”
琳达尖着嗓子召唤着大家，指挥着她的小女儿。大家无奈地对视了一下，不情愿地聚过来，虽然对她充满了厌烦与不屑，但是对孩子，人们还是心存善意。
女孩无助地望着妈妈。她看上去是那么文静、胆小，她是多么想无忧无虑地与那些孩子们一起说着他们自己感兴趣的话，玩着他们自己想玩的游戏啊。
只是，大人们无一例外地把他们带在了身边，到处走场，让他们向人们展示所谓的技能、本领，以此满足大人们那明争暗斗的心理。女孩真想逃跑，却知道她无处可逃。
“妈妈，我还没太背熟，别背了吧。”女孩胆怯地哀求着妈妈。
琳达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周围的同事，依然尖着嗓子说：“怎么没背熟呢，你不是今天上午还背给老师和同学们听了吗？老师不是当堂就表扬你了吗？同学不都羡慕忌妒恨地为你鼓掌吗？快点，叔叔阿姨都等着呢，怎么这么没出息呢？”
说后面两句话时，她压低了声音。她的目光透着气愤和凶狠，让人看着有些害怕。
她不遗余力借着老师和同学夸赞着女儿，焦急地催促女孩赶紧背诵，她的内心已经难以控制那臆想中人们羡慕的目光带给她的欢愉了。
怎么还不开始背，她真害怕人们因为没了耐心而走掉，要知道今晚可是来了好多孩子。于是，她狠狠地掐了一把女儿的胳膊。女孩大叫了一声，眼里涌出了泪。
女孩开始怯怯地背诵《春江花月夜》。那唯美的意境，让她紧张而断断续续的背诵搅得全然没了美感，人们听得好生乏味。终于有人没了耐性，假借去拿饮料，而率先离开了。
有了第一个人的离开，人们就有了勇气，于是接二连三，借着与人的交谈，自然地向远处走去。剩下怀揣殷切希望的琳达和努力着辛苦背诵的女孩，无趣地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远去的人们。
琳达心里真气，却也无法冲着众人发作，说到底，人们没有义务陪着她，接受她想炫娃的心思。
于是，她只能把一腔怒火宣泄到女孩身上：“你真是笨啊，让你背个诗，还扭扭捏捏。明明背得滚瓜烂熟的，怎么到了人前，就这样磕磕巴巴？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她说着又掐了女儿一下，女儿这次哭出了声，她突然觉得好尴尬。而人们似乎并没兴趣注视这个哭泣的女孩和焦躁的她。
二
刘彼得今天的眼神有些闪躲，这与他平日里雷厉风行的干练形成了鲜明对比。
公司的这种圣诞晚宴，向来是可以带家属的。不过，刘彼得已经好几年都是一个人来了。被人们问起时，他只是笑笑就躲了过去。
因为位高，人们也不便过多询问。但八卦之人的好奇心却从来也没有歇息过，反而因为无从了解，变得更加旺盛了。
今年的圣诞晚宴，刘彼得出人意料地把老婆孩子都带了去，人们不禁好奇地上前打招呼。
刘彼得看到人们围过来，有些不太好意思地介绍了夫人和儿子。他老婆倒是自然，看上去很富态的一个中年女子，大大咧咧地跟同事们问好。
儿子大概十五、六岁，高中生的样子，长得不俗，只是人太过腼腆，不太容易接近。
琳达因为刚刚被人们驳了面子，心里不舒服。这会儿见大家都围着刘彼得一家，更觉自己受了冷落，心中的怒气像被点着的油星，“腾”地燃了起来。
她跟刘彼得因为部门之间的利益，向来不合，这在公司里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平日开会时，两人总是从最初的极力控制演变到最终的暴跳如雷，周而复始地向人们展示着他们对彼此的厌恶。
而今天这个绝好的比娃机会，对刘彼得来说，是痛苦的；而对琳达来说，则是一个出口恶气的大好时机。她不禁在心里狂喜：天助我也。
琳达在高跟鞋与节日盛装的鼓舞下，神气活现地走近刘彼得一家。她用她那美丽的丹凤眼，从头到脚将刘彼得那胖大嫂模样的妻子打量了一番，在人前露出了鄙视的胜利的微笑后，立刻转向了刘彼得的儿子。
“呀，这小伙长得真是帅气呢。学习怎么样啊？上高中了吧，考到哪里了呀？”
因为平日里，刘彼得总是跟她过不去，她在愤恨中，已将刘彼得儿子的底细打听得清晰无比，所以她才胸有成竹地傲然冲着刘彼得一家笑。
小伙子愣住了，马上低下了头。那因为腼腆而显得毫无生气的表情，这一刻更因了紧张而呆若木鸡。
刘彼得的脸红了，随之而来的，则是愤怒的情绪。他此刻觉得琳达真是个歹毒的小人，大人间的恩怨，何必牵连无辜的孩子？
更何况，他从来不觉得两人之间是恩怨，不过是在工作竞争中的摩擦和争斗罢了。无论输赢，也不应该在这种时刻，难为了孩子。
“长得帅气，自然不用多说啊。看看他爸爸，就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我夫人以前也是校花级别的人士呢，这几年为孩子操了不少心，给我省了许多力，真心要感谢她啊。”
刘彼得不愠不火地回答着琳达，他因为对方伤及孩子，而心存不满，于是话里话外对琳达的讽刺，周围的人都听出来了。
琳达最怕也最恨男人们在自己面前夸赞他们的老婆，公司里的人，都知道她心中的那个伤疤。
她的前夫，宁愿净身出户，也舍不掉那个第三者。这对琳达来说，是一辈子的痛与耻辱。
她没想到刘彼得在这个场合，如此夸赞自己的妻子，伤她的心。她愤怒了。可是她却忘了自己就在刚刚，还把那无辜的男孩牵扯了进来。
“哎，岁月不饶人啊。看大嫂这样子，怎么也得有五、六十了吧，可是我知道她也不过才四十出头。都怪你啊，刘彼得，怎么平时光顾着工作，不好好心疼一下大嫂呢？你看岁月把她给折磨得像足了一个老媪啊，哎.......”
听着琳达看似关心、同情妻子、实则却在讽刺和嘲笑他们夫妻的言语，刘彼得心生怒火。
碍于众人在旁边围着看热闹，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男人，不应该与这失婚女士一般见识，于是便不作了声。
没想到，他的沉默却激起了琳达的斗志。刚刚讽刺了妻子，虽然觉出了些许的快意，但她知道，对他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孩子才是重中之重，能让人无比开心自豪，也能让人瞬间没了精气神。
“你考到哪里啦，小帅？中考考了多少分啊？”琳达用意味深长的语气和微笑紧盯着刘彼得的儿子。
小伙子再次不知所措地看了看父母，然后怯怯地咽了下吐沫，用哀求的眼神示意琳达别再问了。
琳达在小伙子和刘彼得的沉默中得到了胜利者的快感，一时没收处，又来了神。
“刘彼得，听说小帅现在在格林中学读书啊？那可是咱们市里顶尖的学校啊。小帅考了多少分啊？听说那学校除了中考成绩外，还需要提前面试的成绩呢。没听说你们参加他们的提前招生考试啊，这就进去了？是你的神通吧？哈哈。”
琳达在众人间，放肆得意夸张的大笑，刺激打击着刘彼得一家。
她事先打听得没错，刘彼得的儿子，徒有一副好皮囊，学习成绩极差。中考成绩连普通高中都够不上，完全是靠了刘彼得的客户关系，竟然进到了格林中学读书。
那格林中学是本市神仙级学校，汇聚了全市最强的牛蛙，而他靠着关系进去后，才知道，跟着牛人一起学习，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他永远是班里的最后一名，基础太差了，老师讲一遍，甚至不讲，同学们就能懂的题，给他讲上十遍，他依然只是听懂了老师说的中国话，却不明白那中国语的意思，更不知道怎样用那中国语去解题。
渐渐地，他抑郁了。不再跟人说话，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他觉得只有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四周才没了嘲笑和轻视，他才是安全放松的。
其实班里同学倒挺友善。几乎没人在乎他是后门生这个事情。也是，都是牛蛙，忙着自己的学习已经够他们享受，实在无需再利用别人的痛苦和眼前的失败，来满足自己的成就感。
他最害怕的，是父母的同事、朋友对自己的关注。他知道，没人真心关怀他，他也不需要别人的关怀。
他觉得自己是个失败的人，对他最好的宽容和善待，就是不要去问他任何关于他的失败。
可是，他不明白这些大人为什么都是这样喋喋不休、咄咄逼人。他已经躲在家里，很少出去了。
可是那些人还是利用各种能够见到他和他父母的机会，来提及他的成绩，他的中考，他的学校，他的耻辱。
他真想大声质问那些大人：为什么要把你们对我爸爸的羡慕、妒忌、恨，转加到我的身上呢？我没有任何冒犯你们的地方啊，我甚至都不认识你们啊。
这样刺激我，真的能让你们快乐吗？你们这些大人，就靠着笑看别人的痛苦，来让自己获得快乐吗？
他在心里高声呐喊着，可是没人能听到他的心声。人们依然不遗余力地痛快着自己内心最阴暗的一面，而去伤害毫无反抗能力无辜的他。
刘彼得夫妇看着儿子涨红的脸庞，不知所措的神情，心里难过又气愤。他们没想到这个女人如此歹毒，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你说得没错，消息挺灵通。我儿子就是在格林中学读书，要感谢我的客户，这样认可我的辛苦工作和能力。也要感谢我的妻子，这样照顾我和儿子，有她在，我和儿子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能是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了，跟你说琳达，我可真是觉得有老婆孩子的家庭，太温暖了。你抓点紧，也许哪天，能遇到一个不会中途偏离轨道的男人，你也不用这样孤独辛苦了。”
刘彼得看似真诚、实则残忍的话语，深深地打击了琳达，她的泪一下子充满了眼眶。
女儿在旁边不明所以地呆呆望着妈妈和刘彼得一家。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刘彼得和妈妈要这样互相伤害，但是她依然在心里讨厌刘彼得这样去讽刺妈妈。
要知道，爸妈离婚后，她用了好久才从自卑中走出来，没想到刘彼得这一句话又把她打到了情绪的谷底。
她再次意识到，没有一个完整的家，是多么悲惨的事情，也是可以让别人在任何时候，拿来调侃和伤害自己的话题。她心里好难过。
人们听着这两个人，充满火药味，也都没有善意的交锋，心里鄙视着两个所谓的职场成功人士，而眼神里，却流露出对两个孩子的同情。
三
看着刘彼得和琳达不遗余力地用揭短来伤害对方的作法，望着两个无辜的孩子被生生推到人前、场中，去做父母争斗的工具，人们不禁感叹：这为人父母者，倒是没想给自己的孩子留条后路，积点德。
那几个本来就对婚姻没什么兴趣与信心的小年轻，这一刻，更是相视着摇头、叹气，一切感慨尽在不言中。
“这又是何必呢？这么点孩子，都要被他们当枪使，还是高管呢，真是没意思。那两孩子真可怜。”
两个财务部的女生悄悄地议论着。以她们九零后人士的视角来看，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这些所谓成功人士的暗自争斗；更无法接受用孩子来当武器，打击对方。
就在两人感慨的当儿，耳边飘来一曲熟悉的小提琴悠扬的琴声《梁祝》。噢，这是谁的手拉出来的美妙？两个女孩相视一笑，不约而同顺着音乐声走去。
那个拉小提琴的男孩站在场中央，人们被这悠扬的琴声吸引住了脚步，都安静地驻足聆听。
没有勉强，没有心慌，那“梁祝”熟悉的旋律，被这男孩娴熟的技术表现得淋漓尽致，让人流连忘返。
一曲《梁祝》，让人们忘记了刚刚刘彼得与琳达的唇枪舌战，注意力全集中在这个小提琴男孩身上了。
不明就理的人到处询问：“这谁家孩子啊？”
“你不知道啊，这是咱们销售部总监孙海的儿子，小提琴拉得极棒，听说已经拿到了‘中央音协小提琴最高级’了。”回答的人，满心得意。
他知道了别人不知道的总监家人的事情，就好比有本事的人，才能得到内部消息一样的神气。
围观人群发出了感叹声：“这拉得真好，完全是金色大厅的水准嘛。”
说话的人，挺懂行。因为他自己就是小提琴高手，获得了“中央音乐学院小提琴最高级”。
人们纷纷点头赞同，内行与外行，在这个男孩精彩的演奏中，达成了空前的共识。
正在人们由衷赞美孙总监儿子的当儿，王董的夫人不高兴地离开了人群，带着儿子走到了一边。
她心里很不舒服。就一个圣诞晚宴，好不容易大人孩子可以歇息一个晚上，怎么竟成了孩子们的才艺表演舞台？
她更不高兴的是，人们都去围着孙总监的儿子，赞美他，欣赏他，羡慕他。那孙总监拙劣的凡尔赛，让她看着心烦，真想把他那张难掩得意的长脸给拧下来。
王董的儿子也在学小提琴，只是水平还处在“拉锯”阶段。可是，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被人抢了风头，心里总是不高兴的。王夫人的不悦表现得很任性，让王董的秘书辛迪看了个正着。
她可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主儿。她看了一眼满脸怒气却也无可奈何的王夫人，心中暗笑：这老女人也就这点生闷气的本事。
然后她在人群后面，使劲拍了几下巴掌，大声说：“大家请注意啦，让我们一起听听我们王董儿子小志的演奏吧。这个小男孩的水平也是不容小觑的啊。”
她充满自信的叫声，把人们的目光吸引了过来。孙总监还在假装谦虚地感谢王董等高管对儿子的夸赞呢，不成想，人们的视线就被辛迪唤了过去。
他顿时觉得好生沮丧，心里也有些憎恨这个讨厌的会来事的女人。只是他知道，与王董相比，自己无论如何，是要退后的。
于是他忍着气，也怀揣着不甘与不舍，搂着儿子往前走了几步，去听王董儿子拉小提琴。
孙总监的儿子很不开心，本来好好的，叔叔阿姨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他闭着眼睛陶醉在音乐与大家的注视中，多惬意，多神气啊。
他知道人们对自己的赞叹不是因为爸爸的权威，而是因了自己的精彩。
可是这一刻，他知道，自己的精彩，无论如何抵不过王董的权威。小小的年纪，在这职场的晚宴上，似乎得到了历练，突然间长大了不少......
王董的儿子开始演奏了。确实是刚起步的水准，还在演奏最初级的练习曲。
刚刚听过孙总监儿子的精彩，人们无论如何无法说服自己为这样的演奏，给出发自内心的赞叹。
可是，职场上的人啊，就是这样聪明得让人跌了眼镜。
听着小志的演奏，人们把想要捂住耳朵的手，用来使劲拍巴掌。把想要抱怨“难听死了”的嘴，用来说着言不由衷的赞美。
小志偷偷望去，发现周围满是面露各种夸张表情的叔叔阿姨。有极力表示欣赏的，有不遗余力表示赞叹的，更有笑得满脸起了皱纹，拼命要往前靠的。
他有些迷茫。平日里老师总说自己还没有入门，不要着急，慢慢来。可怎么这些叔叔阿姨，却夸我拉得好呢？
妈妈平时没少因为我不刻苦练习，骂我拉得跟“拉锯”一样难听。可他们为什么听得与妈妈完全不一样呢？
小志心里迷茫着，手上没有停下来，而心里却盼着快点拉完吧。这不到一页的练习曲，不知今天为何这么长？
那“拉锯”声终于停了下来。人们发自内心地舒了口气，夸张地赞叹到：“太棒了，不错不错，拉得真好啊。”其实，心里却在说：谢天谢地，总算拉完了，耳朵受死罪了。
王夫人听着人们对儿子的夸赞，脸上笑开了花，这让她那道道皱纹更加灿烂。
这一刻，她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平日里，因为儿子不好好拉琴，而骂他的情景。更忘记了就在刚刚，她还愤恨人们把这个晚宴，当成了炫娃的场所。
孙总监的儿子望着小志和他妈妈得意的笑脸，听着大人们言不由衷的话、看着他们满脸堆笑的表情，难过地问爸爸：“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去夸一个根本就不会拉琴的人？难道就因为他爸爸是你们的董事长吗？”
孙总监望着儿子，心里一阵心疼，却也只能搂住儿子的肩膀，无奈地说：“是的，就是因为他爸爸是我们的董事长。儿子，你记住，你的水平，没人夸赞，也是一流的。”
小孙含泪点了点头。这个圣诞晚宴，他有过开心，也经历了难过，他无法理解成人的世界，也在心里默默地说：他们的世界，真虚假。
四
王夫人还没从儿子带给她的喜悦中清醒过来，市场部女总监海伦就跑来搂住了她的肩膀。
她两人是大学同学，也算是闺蜜级别的朋友。可是在交往时，却总感到心里有些许的不舒服。
海伦长得很有特色，假如让她来出演张翼德，估计没有违和感，贴上胡子便是了。
按说这样长相的女人，应该具有宽阔之胸怀。可是公司里的人都知道，她的心眼细如针。
稍微伺候不到，就会生气，然后就会把脸拉长，让人在她那张飞似的脸上，看到令人恐慌的阴霾。
海伦有一个形影不离的跟班，简妮。一个个头不高、浓眉大眼、笑声爽朗、基本没有女性特征的女经理。
人们总是被她那男人相的外貌与举止所蒙骗，以为她是一个什么都不会在乎，心胸开阔的女人。
接触后，才渐渐知道：这类没有女性特征的女人，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因为她们的妒忌之心与怨恨之意，比其他女性高出许多倍。没有经历过，确实很难有感触。
简妮在公司里，最服她的老板海伦。这倒也正常。她的一路晋升，全都仰仗着海伦不遗余力的提携。后者甚至为了她的升职与高层吵架，这交情看来不一般。
有消息灵通人士透露：因为简妮曾经挽救了海伦的婚姻，于是后者对她感恩不尽，她也因此得到了与她能力不成正比的职位。
这让人们很是不服气，却也无可奈何。这全是因为海伦在公司里举足轻重的地位，也因了简妮抱对了大腿。
海伦这晚也把儿子带在了身边。海伦的老公是个黑胖子。五十岁的光景，肚子却已经鼓成小山。
海伦的解释是：他是业界有名的销售，喝成了啤酒肚。这解释看似有理，其实不如说那男人自律性极差，更恰当。
海伦的儿子吸取了海伦的浓眉大眼以及她老公的黝黑和肥胖，颇有点李逵的威武。
这孩子学习成绩也不行，但是海伦倒也没有逼过他。在全民家长疯狂比着占据孩子们仅有的周末时间去补课时，海伦的淡定倒是成了一股清流、一道风景。
这也难怪，他们早就办好了加拿大的移民，随时可以离开这里。
简妮逢人便夸海伦的淡定从容，有大家风范，无疑得罪了众多为了子女的前途，而气急败坏，没有方向和头绪，却总是不放过自己和孩子的家长们。这群人中，就包括了王夫人。
简妮的马屁又拍上了。
“看我们海伦多棒，就是重视孩子的素质教育，每周末，别人家的孩子都跟赶场一样，被家长带着四处补课。
而海伦和她老公却带着儿子去骑马、游泳、打网球。这差距太大了。我是真心佩服海伦能在众人焦躁的当下，如此淡定从容，我最服她了。这样教育出来的孩子，才会成为真正优秀的人才啊。”
看着简妮说话时，嘴角泛起的白沫，以及她拍海伦马屁时的神情，王夫人心里不舒服了。
她和海伦虽然是闺蜜级朋友，但是有了家庭后，难免会有攀比之心。
王董的相貌肯定是比海伦老公帅气的，这个优势也成了海伦心里的痛。
但是从事业发展来看，海伦老公似乎比王董更有魄力，所以经济收益也明显优于王董。这让惯于养尊处优的王夫人，深感不爽。
她知道人的性格不同，自己的丈夫也是尽了力。但是，当得知海伦夫妇在本市拥有好几套大别墅后，她觉得自己那套院子不足100平米、处在远郊的三楼小别墅，是那么的狭小与碍眼。
她没有去怪罪丈夫，因为她知道，说到底，自己的丈夫是个书生式的商人，做到现在这样的职业经理人，已是了不起。
更何况，这么多年，丈夫的心一直没变过，还是那么疼她，爱儿子。这与海伦那个黑胖子的花心相比，实在是令人爱恋的品质。
这样想想，王夫人便也释了怀。只是她讨厌那个马屁精简妮在任何场合都肉麻夸赞海伦的做法。
她在简妮结束了拍马之后，轻蔑地斜了她一眼：“简妮你佩服得对呢。那么你呢，是怎样为你儿子的素质教育出力的呢？难不成也办了移民？
在这里，能做到淡定从容，可是不容易呢。你问问海伦，如果不是成功移民了加拿大，她敢这样漠视全民之补课疯狂吗，呵呵。”
简妮脸红了，她听出了王夫人对自己的讽刺，心里不高兴。想顶回去，细思量了一下其中之利害关系，终究没敢发泄。
于是努力把怒气咽到肚子里，陪着笑说：“我哪里有能力为儿子的素质教育出力啊？还不是得跟着大部队一起，疯狂补课嘛。
现在虽说双减了，但是所有的升学考试还不是一样，谁人敢真的放松呢？我要是有本事办理移民，我也不让我儿子这么辛苦了。自己的孩子，谁看了不心疼啊。”
说到这里，简妮倒是动了真情，眼眶红了。
王夫人心一软，便不再说什么。倒是海伦觉得这样把话题从孩子身上拉开了，很不尽兴。
“来乔治，给王阿姨说段英语吧。你王阿姨的英语在大学时，可是把我们羡慕死了。绝对是纯正的伦敦音啊。”
海伦夸张地赞美着王夫人，虽然听出了言不由衷和稍许的妒忌，但还是满足了王夫人的虚荣心。
“哪里啊，亲，你又说笑。来，宝贝，快来给阿姨说说你的英语，相信一定特别棒。”
内心的兴奋，让王夫人善良了一把。
海伦的儿子倒是不怯阵。他不慌不忙地用英语冲着王夫人说：“阿姨，您想听什么呢？其实背诵课文什么的，也体现不出英语的真实水平。也许您跟我对话，更好些，更自然点吧。”
王夫人听着这小男孩纯正得犹如母语一样的问话，不禁愣了。随即而来的，是内心的紧张、焦灼和不安，甚至还感到了一丝妒忌。
她没想到海伦儿子的口语这般出色。多年闲置在家的养尊处优、与外界隔阂的生活，让她几乎忘了怎么说英语。
而她儿子小志的英语，更是磕磕巴巴、吭吭哧哧，说不清、道不明。
她心慌意乱地用中文冲着海伦说：“呀，你这儿子厉害，这英语说得真好。怎么会这么厉害呢？”
“从小给他请了外教的。他才20个月的时候，外教就天天在他耳边说话，一直到现在也没停过，就是想给他一个纯正英语的环境。”
海伦略显得意地说着。这倒确实是他们夫妇的先见之明，很多家长给孩子报英语培训班，它唯一的用处，就是为社会解决了诸多大学毕业生的就业问题。而对孩子的英语水平的提高，用处不大。
“噢，原来是这样啊，你们真行，唉，我和老王真是没你们想得周到呢。”王夫人不无后悔地说。
简妮想借机挽回自己刚刚给王夫人留下的不尽理想的印象，于是擅自拉过了王夫人的儿子。
“呀，帅小伙，你也来给我们说段英语吧。你爸妈都是英语尖子，你肯定更优秀。”简妮这倒是由衷的心里话。
“说什么说啊，一群中国人在一起，干嘛要说别人国家的话呢？这么不喜欢中文吗？我反正觉得中文是世界上最好听的语言。”
王夫人的儿子，才十一岁，却并不买简妮的帐。他对这阿姨的肉麻拍马，很是反感。于是借着年少轻狂，说出了这番话。
在场的大人，听了这话，都面面相觑，若有所思，却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这孩子说得有道理。从小就有自己的思想，并有勇气讲出来，这孩子顷刻令众人刮目相看。
五
本以为可以好好享受美食，放松心情的晚宴，被这些带着孩子和家属的男女搞得充满了剑拔弩张的味道。
单身族和只身前往的同事们，对这明争暗斗的场面，感到不以为然，也觉得乏味。
他们知道中途退场不仅不礼貌，而且也浪费了这次公款享受美食的机会，于是想：让他们争去吧，让他们斗去吧，我们好好吃饭，顺带着看好戏。
几位妈妈凑在一起，免不了相互打探孩子所报的课外班。除了海伦的儿子乐得在周末去接受素质教育，其他人的孩子无一例外，在周末被父母带着全市范围内奔跑赶场。
几个孩子呆若木鸡地坐在桌前，想吃又不敢吃，随时提防着被叔叔阿姨问及学习成绩和兴趣爱好时，如何回答。
他们互相望着，想说话，却没有话题可讲。孩子之间，本来是最容易熟识的，只可惜，他们被父母管辖得失去了判断和交友能力。
刘彼得的儿子和琳达的女儿很尴尬地冲着对方笑笑。他们发现自己并不讨厌对方啊，可是刚刚自己的父母亲还在那里相互讽刺、争斗着。如果没有父母间的隔阂，也许他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也说不定。
而孙海总监的儿子与王董的儿子，有着共同的爱好，本来是可以畅所欲言的。可是因了大人之间人为的攀比，彼此也有了陌生感。
只是他们毕竟是孩子，能有什么事情让他们互相提防着对方呢？他们难道不应该开心、畅快地聊他们感兴趣的话题吗？为什么要被父母当枪使，去打击父母心中的假想敌呢？孩子们实在是想不通。
这几个孩子中，孙海的儿子最大。于是他对几个弟弟妹妹说：“要不要我们到那个小宴会厅去玩我们自己的，远离他们大人的控制？”
王董的儿子快活地赞同了。琳达的女儿冲着孙海的儿子发出了会心的微笑。而海伦的儿子，更是神勇地一把搂住了孙海的儿子，“走，兄弟。”
几位妈妈正聊得兴致盎然，突觉几个孩子从眼前奔过，不由得停下交谈，目光随着孩子的背影去了远方。
不一会儿，晚宴厅里响起了悠扬的小提琴声，依然是那首《梁祝》。它优美动听的旋律，再次将人们吸引过去。
只是这次，人们不仅看到了孙总监儿子那帅气的拉琴身影，还看到了王董儿子在一旁，不出声地模仿着小孙哥哥的样子，在演奏。
而琳达的女儿随着音乐在翩翩起舞，那舞姿自然唯美，人们完全不能把眼前这位动人的小女孩与刚刚那个紧张背诵《春江花月夜》的姑娘联系到一起。
再看海伦和刘彼得的儿子，安静地坐在小椅子上，用心聆听那悠扬的琴声。他们那由衷钦佩和欣赏的目光，让人们看了为之动容。
这纯净的目光，在成人眼中，是何等的美好。他们知道，自己已经太久没有这种目光了，他们都忘了如何去真诚地欣赏和赞叹别人的美好了。
看着小宴会厅里这些纯净美好的孩子们的相聚，同事们不约而同地相互对视着，自责着，也互相用眼神表达着自己的歉意。
《梁祝》的旋律真悦耳，而眼前孩子们的美好，更让人觉得生活的真谛本该如此。
少些纷争与仇视，多些包容与欣赏，太阳下的阴影，终究会散去。那时的人间，该是多么美好啊......
文|枫叶丰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