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

      “起床咯！”一声锣响，敲碎了晨初的清寂，巴蜀地区特有的腔调在山谷中久久不散，唤起万物苏醒。薄雾怯怯在河面散开，似是被惊起的林间鸟吓失了分寸。紧接着，便是这大山里的人们劳作时窸窸窣窣的声音。

          “大庆，起床咯，太阳晒屁股咯。”

          “狗子他娘。他爹啥时候回来呀？这眼瞅着拜祖先爷的日子就要到了。”“不晓得，可能今年又不回来了，不说他了，今天还要去山那头采茶哩。”

        这个寨子很小，小到邻里间可以就隔着两道木门话起家常，再平常不过的一日，便从这时开始。

        “吱嘎——”一双粗糙肥厚的手将门推开，那是一个年近半百的妇人，胸前，是用布褂挂着的孩子。“顾大嫂，好了没？咱们要去采茶咯。”

          “诶，来了来了，咱妈前几日摔着，当家的也不在，我最近可忙活呢，这不，还在给妈擦身子呢。”顾大嫂匆匆忙忙在围裙上揩了揩湿漉漉的手，朝妇人走去。

        待她们赶到陇上，已是天朗气清的时候。

        “嘿，你看，这陇上的野花儿又开了，他们也都出去几年了啊，也不晓得拼出了个什么名堂。”顾大嫂撇撇嘴，似是嫌弃地说道，手却不自觉捏着腰间的丝帕，图案精美，做工粗糙，那却是她丈夫上一次从城里带回来的礼物。她又瞧了瞧被妇人转移到背上背着的孩子，转移了话题，“娃娃啊，还是小了安逸，我家大庆，不晓得哪儿野去了。”

        溪边，水潺潺地流，阳光一粒粒地碎在面上，一颗石子倏然落下，泛起阵阵涟漪。“大庆，你爸他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又是一颗石子落下，波纹越发地大。“不要提他了，他和我没多大关系。”大庆站起来，拍拍裤子，朝河对岸瞧了瞧，“说他还没有爬树有趣哩，走，椿儿，上树去，给你瞧个好看的东西。”大庆嗖嗖两下，跟猴儿似的上了树，椿儿也不甘示弱。他们上了树，朝远方望去。远处，山巅巅的白雾还未散去，阳光直剌剌地斜射进去，散射出来，如烟花般散开，金的，白的纠缠在一起，好看极了。说起烟花，那还是那年过年时，爸爸带回村里的呢。想到这里，恰是一阵风吹过，四月的风已挟着些许夏日的燥热，连带着大庆的心也烦躁起来，索性蒙着脑袋在树上睡了过去，梦到了几年前，灯笼高挂，烟花灿烂。

        “我的梨，我的梨……”老人喑哑而急切的声音惊醒了大庆，转头，椿儿已经不在了。他朝老人望去，三两下爬下树，撒开脚丫子奔去。“张爷爷，你莫急，我帮你捡。”他跳下小溪，急忙忙护着随水流起伏的梨，所幸，水流并不十分湍急。上岸，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把怀里的梨抱了过去。“大庆，谢谢你啦，我这梨儿啊，是今天才摘，准备给我家孩子寄过去的，今年啊，就属这梨儿，个个饱的很，水分足哟，说起我儿啊，他在城里工作，辛苦啊。”大庆耸了耸肩，“那干嘛还往城里奔，您看这里，不也挺好。”“你不懂啊，你还太小，现在啊，世道不一样咯。”张爷爷摇摇头，浑浊的眼睛里，思念却见得分明。

        “大庆，吃饭咯！”日头不知何时已烈了三分，村里的炊烟慢慢淡入这片天空。顾大嫂远远走来，人还没到，声音已清晰入耳。大庆朝张爷爷挥挥手，朝前方跑去，“你咋晓得我在这儿喃。”“椿儿说的，快吃饭了。”大庆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牵着顾大嫂的手，向村中走去。

        饭草草吃完，似乎又是一个充实却又百无聊赖的下午。烈日下，一排排妇人的身体躬着，在茶树间穿梭，她们手上的茧厚极了，手背上是细碎密布的伤口。落日坠下，她们沐着白露而来，披着星月而归。

        敲了敲僵直的腰，顾大嫂颤着腿站起，和身边的人唠着家常。正路过陇上那片野花，顾大嫂的心尖儿颤了颤。“你们先走着，我等下追上来。”

          “大晚上的，你一个人得行不？”

          “放心吧，我身体可壮着呢。”

        待众人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她这才将陇上的野花摘了一朵开得最艳的别在头上，又怀着某种隐秘的期待，采下一束，抱在怀里。她记得，上回丈夫回来，正是花开的时候。虽然距离上回，已是两年，她眸子里的亮光暗了些许。

      顾大嫂趋步向前，同归的妇人早已回到家中，她站在村子的门口，看见她和丈夫同处的一片天空里，星子密布，村子里的灯火依稀亮起，随着妇人们的归家，零星的灯火变得透亮起来。说话声在村子里传开，也能听见有邻里呼唤不知野到哪里去的孩子的声音。柴火噼里啪啦的声音，水咕噜咕噜冒着泡。弥散开来的油烟气，是谁归来为自己开了小灶。她只是站着，感受着这种她以前从未注意到的氛围，心中蓦然涌起难以言说的感情，红了眼眶，擦了擦眼角，朝家中走去。推门进去，看见大庆慌慌忙忙放下手里空了的烟花筒，她懂得的。

      “大庆，你看，花开了，你爸他该回来了。”她捧着手里的花，视若珍宝，把它插进这屋子里唯一的花瓶。

        “谁稀罕他回来。”大庆的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束花，眸光水涟。

        “快睡吧，他会回来的。”

      顾大嫂熄了灯，屋子陷入了黑暗，息了声音。村子里的灯光也渐渐失了踪影，整个村子又再次回归沉寂。

      薄雾渐渐升起，迷迷蒙蒙地笼罩着这片大山。“爸爸，花开了，你会回来吗……”一声呢喃，很轻，随着夜风散入雾中，不知又飘向了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