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下的小茅屋,夜月下的江面。
还有,夜月下的少年,和他怀中的小狗、身畔的白驹。
一切都是如此的恬静,和无与伦比的,美。
于禁缓缓行至江边,屈膝蹲下身,看着夏侯玄怀中熟睡的小狗。就像看着一个新生的婴孩一样,他的目光,竟变得无比柔和,如同慈父一般。
“于禁爷爷”夏侯玄满怀敬意的,看着眼前这位刚过半百,却已经须发苍白的祖辈:“谢谢你今天救了‘阿摩’。”
“原来它叫‘阿摩’啊。”于禁竟是难得的慈祥一笑,凉月下的白须飘飘的老人,似是褪去了杀伐之气,不再是昔日叱咤风云的大将,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慈祥祖辈。
“你可愿听我,讲述一个故事”于禁阖上双目,多年的囚禁,使他有太多的话想要倾诉,他已不再那么的沉默寡言:“曾经有一个婴孩,他的遭遇,就如同你怀中的‘阿摩’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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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中平年间,三十多年前,寒冬,青州某客栈。
这家小店离附件的军营很是相近,因此经常会有一些官兵来这里光顾。
在对门靠窗的地方,两名青年军士对席而坐。其中一位看起来三十余岁,脸上略带髭须,双目炯炯有神,此刻正举碗畅饮。
另外一人则是二十出头,正是青年时期的于禁。此刻他正神采飞扬的向对席之人讲述着什么。
“昌大哥。”于禁举起酒碗笑道:“如今黄巾叛军正值猖獗之时,你我兄弟今日参军,他日便可以为国出力,创一番功业,想到这里,小弟真是兴奋不已,来,我敬大哥一碗!”
“好!”昌豨[注1]又倒满一碗酒,豪爽笑道:“干!”
酒碗叮当一碰,两人一饮而尽。
“哎,这位军爷,还没有结账呢您,军爷......”店小二追着一名军士喊道。
“滚!老子为了剿灭黄巾贼,不知道流了多少血,你还好意思跟老子要钱?快滚!”店小二被那军士推了个趔趄,险些撞到桌角。
那军士尚未走出门口,一只酒碗便飞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军士脑门上。
“谁!?”那军士捂着后脑门儿,恶狠狠叫道:“谁干的,给老子滚出来!”
“阁下吃着国家的军饷,却甘愿当个兵痞,好不知羞!”昌豨缓缓从席上起身,朝那军士走去。
“狗杂种,你管老子!”那军士早已恼羞成怒,拔出随身的军刀便朝着昌豨面门砍去。昌豨没有料到对方居然动了杀机,没有防备的他竟是连拔刀的时间也没有了!
“昌大哥小心!”于禁见昌豨性命攸关,急忙飞身而起,一脚便踹飞了对方手中军刀,客栈众客都一齐叫好。那军士捂着手腕,见自己不是对方对手,拾起军刀便仓皇离去。
“多谢两位军爷,多谢了。”店小二对着于禁、昌豨两兄弟连连道谢。
“小事一桩!”于禁取出几枚五铢钱交给小二,便随着昌豨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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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玄听的入迷,一脸崇拜看着于禁:“于禁爷爷,真厉害,那,后来呢?”
“后来......”于禁望着冰凉的江水,阖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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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前,冬夜,这是一个杀伐之夜。
于禁和昌豨迷茫的看着眼前破败不堪的村庄,原来,所谓的建功立业,就是冠冕堂皇的执着军刀,对着一群走投无路、头裹黄巾的老百姓大开杀戒!
在这之前,他们的家园仍旧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可是现在......
那远在帝都的汉家天子,恐怕正在大摆庆功宴,歌舞升平。
难道这就是自己所追求的吗?于禁望着天穹,重重的叹了口气。
突然,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了暗夜,穿过了火光,犹如一柄重锤,敲在了于禁和昌豨的心头。
所谓的大汉军兵,居然连一个婴儿都不放过!于禁看着那群和自己穿着同样军服的人,残忍杀死了一位父亲,企图将一位母亲抓走,却因为那母亲的反抗而将其杀害,而此时,这些衣冠禽兽,居然连一个婴孩都不放过!
于禁觉得自己的血液在燃烧,他毫不犹豫的拔剑,让它沾上了那些禽兽同袍的鲜血。婴孩仍是啼哭不止,于禁看着怀中幼小的生灵,潸然泪下。
夏侯玄震撼无比,他睁大了眼睛问道:“那个婴孩,后来如何了?”
“我和昌大哥做出了决断,救下了那个婴孩,但却一夜之间变成了叛军逃犯。”于禁望了望少年怀中的‘阿摩’:“我们抱着孩子,在雪夜中狂奔而逃,但终归没有逃过追来的官兵。”
三十多年前,雪夜,密林。
于禁怀抱着婴孩,紧紧跟在昌豨身后。
“文则,快,穿过了这片密林,我们就安全了。”昌豨激动的喊着:“快了,前面就是出口了。”
突然,一阵马鸣与喊杀声隐约从身后传来,于禁昌豨心叫不好,急忙加快了速度,只可惜没多久,他们便已被包围。
“将军......”于禁惊诧不已,没想到将军居然亲自来截击自己和昌大哥。
“于禁,昌豨,本将军待你们不薄,为何杀我军士,叛逃而去?”
“将军,我们去意已决,不必多言了......”于禁已然对原来的军营失望,此刻心心念念,竟然都是怀中的孩子:“将军,如若今夜,我们俩葬身于此,还望你,可以保全这个孩子......”
将军喝退了周围士兵,缓缓拔出长剑,对着于禁说道:“好,我答应你,来吧!”
于禁将婴孩轻轻放在一棵树下,他回头望了望昌豨,昌豨会心一笑说道:“文则,你后悔吗?”
“不后悔。”于禁‘噌’的一声抽出环首刀。
“我也是。”昌豨拔刀,和于禁并肩而立,就像是很多次,在战场上一般。
“那后来,你们打败了将军吗?”夏侯玄满脸都是担心的表情。
“那一战,我与昌大哥算是拼尽了全力,我们用将军平日里教我们的步战之法,顽强的抵抗着将军的策马冲击,不知道受了多少处伤,也不知多少次跌倒在雪中,又爬起来......直到,将军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赞赏之情。虽然我们算是失败了,但是将军没有再说什么,带着数十名士兵离开了密林,只留下,精疲力竭的我,和浑身冰冷、昏倒在冰雪之中的昌大哥。还有,那一直不停啼哭的婴儿。”
在挡下将军最后一击后,于禁终于全身松懈了下来,重重的瘫倒在冰雪之中。
数月后,青州王朗军营。
几位低级军官席地而坐,而他们的对面,便是主将王朗。
“在座诸位,今日请你们前来,是有一些问题,要一起磋商一下。”王朗细细打量着席中众人。
“众所周知,当今天下,黄巾贼蜂拥而起,本帅想问问在座诸位,如今我大营之中,俘虏了不少黄巾贼,我们应当如何对付,如何对待?”
“自然是枭其首,以谢天下!”席中一人义正辞严的说道。众人纷纷应和。王朗微微摇头。
“此言差矣!”一人起身而言,众人看去,却是于禁。
“哦?那不知于都伯[注2],有何高见?”主张诛杀俘虏的那名军官反问了一句。
“当今天下,战乱四起,各地豪强也纷纷趁机横征暴敛,割据一方,百姓本就不堪重负,这才纷纷奋起反抗,并非反朝廷,实为反豪强。既然如此,为何不原谅他们的过错,让他们继续回归田园?若能如此,我军自能横行于天下,所向无敌!”于禁一番话驳的那军官哑口无言。
“好!”王朗笑道:“想不到我军中竟有如此义士!于都伯,请随王某来吧。”
于禁有些不明所以,回头望了望昌豨。
“快去吧,文则,今晚可别忘了请大哥我喝酒啊。”昌豨欣慰的笑了笑,他明白,于禁的机会来了。
王朗领着于禁到了中军帐,笑着说道:“进去吧,主公在等你呢。”
“主公?”于禁一脸惊诧。他和昌大哥仰慕的那个主公,那个他心目中,能够带来天下太平的主公,此刻竟然要接见自己!难不成自己是在做梦吗?
军帐之中,只见一人立于火盆边,背对着帐门,正在注视着帐幕上的地图,这人正是兖州牧,曹操。察觉到有人进账,他缓缓转过身来,见于禁要下跪行礼,急忙上前扶了起来:“文则,不必多礼,哈哈哈。”
“我今日拜君为军司马,还望君助我,成就大业!”
“禁,必为曹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原来于禁爷爷,是这样遇到了先王。”夏侯玄若有所思。
于禁继续讲述着,老人沟壑纵横的面上,似乎多了两道泪痕。
汉建安十一年,十六年前。邺都。
“益寿亭侯于禁接令,我王有诏,东海太守昌豨反叛,命于禁月内赶赴东海,收复失地。[注3]”
王使的话,犹如一柄柄的利剑,刺透了于禁的心。
他明白,大哥昌豨心中所忠的,向来都是那所谓的汉室,而非主公。
彻夜难眠,结果终归还是令人窒息、绝望的。
徐州,东海郡,郡城之下,两军阵前。
曾经的少年意气,共行江湖;如今却是你死我活,阵前搏命。
“昌大哥,为什么......”
“没有什么理由,就像当初,你我离开最初的军营,投奔了大汉的兖州牧。如今,我选择离开魏王,罢了。”昌豨轻声回答道。
“汉室早已名存实亡,无论是兖州牧,还是丞相、魏王,只要能让天下一统,重归太平,又有何区别......”于禁还是企图说服对方,却被昌豨一言打断。
“大丈夫既已决断,便无需多言,你我兄弟,今日既已缘尽,那便动手吧!”
“昌大哥......”
“当我挥出那一剑的时候,我明白,这一世,是我负了昌大哥......”于禁老泪纵横,望着寒江长叹了一声。
老人虽未明言,但夏侯玄大概知晓,那个于禁和昌豨一同救下的孤婴,极有可能就是师父,于圭。
【注1】:昌豨,汉末徐州东海太守。
【注2】:都伯,汉末军官名,《三国志·魏书十七》:“及太祖领兖州,禁与其党俱诣为都伯,属将军王朗。朗异之,荐禁才任大将。太祖召见与语,拜君司马......”
【注3】:《三国志·魏书十七》:“昌豨复叛,遣禁征之。......禁曰:‘豨虽旧友,禁可失节乎!’自临与豨决,陨泣而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