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邈从不相信。
小时候,不相信老师同学。工作以后,不相信领导同事。结婚以后,不相信老婆。
原因很简单,他总被人骗,久而久之就开始怀疑一切。
老师骗他,好好学习就能有远大前程。领导骗他,认真工作就能升职加薪。老婆也骗他,不过他忘记老婆到底骗了自己什么,不管怎样他都已原谅,因为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
女儿是高邈的命。
高邈:“妞妞刚生下来那会儿才五斤多。我在她的奶粉里配上螺旋藻、纤维素,你猜怎么着,一个月就长了整整两斤。她的身体一直很棒,十岁前就没感过冒发过烧。”
女儿生病以后,高邈经常一个人喝酒,喝高了就自言自语,像现在这样。
出事那天,他没喝多少,为凑够手术费去抢银行是逼不得已,必须得精细计划,缜密执行,保持头脑清醒。如果医院的电话晚半分钟打来,他就动手了,麻醉剂的瓶盖都已拧开,时机刚刚好。
他记得那天确实有些特别,比如空中的鸟无缘无故地往地上撞,比如电视里主持人和专家们讨论的异常天气情况,比如路人疯癫似的狂欢,像是在庆祝世界末日。
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自己急匆匆地往医院赶,一辆车突然冲进人行道,连续撞翻十多个人,最后把自己撞倒在引擎盖上。昏迷前,他看见车前窗上躺着一只刚摔死的鸟,那鸟张着嘴,赤红的眼睛嘲讽般地瞪着自己。
那一刻他竟有解脱的快感。
昏迷了不知多久,苏醒后他发现自己错过了一切。
今天是高邈在小镇度过的第1936天,也就是五年零三个多月。
他开着辆越野SUV,从市里满载而归。车内的收音机一直开着,只有电噪音不停地聒噪,高邈却并不在意,嘴里哼着小曲,将车开进小镇。
小镇的位置很好,距离市中心半小时车程,依山傍水,山中溪水汇聚成河,从镇边流过。镇子西面是耕地,盛产水稻。北面邻山处有一处果园,高邈爱吃桃,就种了很多桃树。果园旁边是两个蔬菜大棚。
小镇不大,街道呈三纵两横状,四合院、角楼等古香古色的中式建筑依次排开,餐厅、民宿、酒吧一应俱全。
高邈住的房子在小镇靠北处,紧邻果园。
此时,小镇上空正飘扬着醉人的萨克斯风旋律,曲调缠绵温柔。这是镇里的大广播在欢迎奔波一天的人回家。
镇中央是个大广场,路边的长椅上坐着几个人,有相互依偎的情侣,有翘腿而坐的美女,有凝望远方的帅哥。车子向镇子深处开去,时不时就见街边有人伫立在原地,或仰天大笑,或金鸡独立,还有两个勾肩搭背的。
他们都保持着不变的动作,永远不变,因为他们都是假人模特。
一曲播完。
广播里传出温柔甜美的女声:“朋友们,刚才大家听到的是美国著名萨克斯演奏家肯尼·基创作的《回家》,下面为大家送上莫扎特的《A大调第十一号钢琴奏鸣曲》中的第三乐章《土耳其进行曲》。”
欢快的钢琴曲响起,高邈的车开得更快了。
车开进家中大院,满院的鸡鸭蹦跳着闪开一条道,几条狗吠叫着冲到车旁,使劲摇晃着尾巴。
高邈将车停进车位,拿起收音机放进衣兜里,跳下车。与五年前不同,此时的他留着很有型的胡须,穿着迷彩服和防水夹克,脚蹬马靴,腰后挂着匕首,身体显得健壮有力,如同大片中穿越丛林的特战队员。
他下车后,没有搭理拼命讨好的狗,也不急于卸货,而是走到副驾驶位置,打开车门抱下来个一米多高的布娃娃。
布娃娃是个小女孩,脸已被洗得有些发皱发白,身穿漂亮的蓝色连衣裙,脚蹬新潮的红色小皮鞋,稍嫌过度装饰。高邈很温柔地抱着布娃娃,把她放在院子里的一张躺椅上,满意地上下打量,就像是看着自己亲手打扮过的女儿。
“渴了吧?我去摘两桃。”高邈对布娃娃说,语气中满是疼爱。
出了后院,就是果园。十多棵桃树上挂满熟透的桃子。高邈雄视阔步,如翻牌子的皇帝,终于选定两个最娇艳好看的,唾手而得。
这时,他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猫下身子,向远处看去,随手拔出腰间的匕首。他小心翼翼地摸过去,原来那里有个大坑,坑内躺着被林立的餐刀刺死的果子狸。
高邈在果园中设下了很多陷阱。一来防止野兽偷食水果,二来多数野兽的肉还是能吃的。
很快,天色已近黄昏。
广播里的女声以无尽惋惜的语音播报了最后一条消息:“听众朋友们,今天的广播就到这里。明天会更好,咱们明天见。”
高邈在厨房里给果子狸分尸,他点点头,答腔似的:“明天会更好,明天会更好,对吗?”
他的听众是那个布娃娃,她已被高邈从院子里搬到了厨房。现在,她是高邈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因为她曾是女儿的最爱。
女儿已经不见了,不只是女儿,所有人都不见了。
五年前,高邈从医院的病床上醒来,床头柜摆的水果都已腐烂,窗台的花都已凋零。
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高邈按呼叫器,没人来。大声喊,没人来。他费劲地把自己挪下床,一时站立不稳,掀翻了医用托盘,盘中的瓶瓶罐罐摔得粉碎,发出刺耳声响,还是没人来。
整个医院空无一人,四处狼藉一片,貌似所有人都在混乱中匆匆离开。
高邈认得这里正是女儿住院的那家医院,他跑到女儿病房,女儿不在那里,病床上躺着女儿最喜爱的布娃娃。
高邈抱着布娃娃冲出医院,大街上还是没人,一个人影都没有。
临街的商铺、餐馆大都开着门。餐馆里客人点的菜还摆在桌上,已经腐坏。有的珠宝店似被人打劫,柜台被砸烂,戒指项链全被一抢而空,地上似有斑斑血迹。
城市的车流消失无踪,路边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车。有辆车开着车门,车钥匙还插在钥匙孔内,看起来车主人是仓皇离开。高邈驾车在市内飞驰,他疯狂地开了两个多小时,终于确认了一个事实。
整个城市空无一人,四处狼藉一片,所有人都在混乱中匆匆离开。
就在他绝望地感到窒息时,突然听到一声狗叫,忙停住车,四下张望。
路边一家商店的窗口跃出一条大狗。高邈平日最怕狗,此时却如看到生的希望,兴奋地下车,跑过去要紧紧拥抱。那狗被高邈的热情吓得掉头就跑,迅速消失无踪。
接下来的几天,高邈在城市中四处游荡。城市中除了一些狗、猫,还有平日里只在动物园里见过的野生动物外,再没有哪怕半个人。
没有电,各种现代通讯都已中断,电视、手机、广播全部瘫痪。即便打开汽车中的收音机,收到的也只有电噪音。
好在饿不着。各大商场的门都开着,高邈可以随意出入,虽然新鲜水果、蔬菜、肉类多数已腐败变质,但还有不少罐头可以吃,一个大型超市就足够让高邈吃上几年。
以往望而却步的奢侈品店,现在可以横着进,一开始高邈还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什么,服务员会突然跳出来要求照价赔偿。没多久,他意识到自己的可笑,手脚开始毛躁起来。随意地砸开精美柜台,打开上万元的洋酒,穿上各种大牌服装。这与其说是他作为草根阶层的报复性消费,不如说是要用这种行为缓和焦虑的心情。
可是根本缓和不了,焦虑如同黑洞,随着时间流逝,越发吞噬他的故作镇定,消灭他的教养,压垮他的克制。
他的行为越来越失控。第三天,他划着一根火柴,丢进一家服装店,看着那些漂亮的衣服被火势吞没,他想起了小时候父母的教导:别玩火。
那一刻,他有种叛逆的快感。作为在化工企业研发部门里的小职员,长年的谨小慎微、按部就班让他的快感来得特别浓烈。
纵火有瘾,他一家铺子一家铺子地烧下去,很快小半个城市陷入火海。看着烈火熊熊,他多希望有人会忍不住跑出来踹他一脚:别闹了,游戏到此结束。
但是没人来,大火就那么无声息地烧着,然后又无声息地熄灭,留下一地残垣断壁。
第五天,高邈决定离开。他从车行里选了辆最好的车,装满最有用的物资,离开这座熟悉的城市。
高邈并非漫无目的地乱转,他的目的地首选大都市,因为大都市连着国内的主要交通枢纽线,他希望能有所发现。结果是失望。沿路无人,大都市无人。随后他去军事基地、卫星发射基地,还有网上曾八卦过的秘密基地,统统无人。再去西部地区的深山老林,非但无人,还差点丧生在野兽爪下。
再后来,他开车出了国,去到欧洲、中东,只要不跨海的地方,他都穿越而过。
这一路,不管换了多少车,开了多少里路,他的副驾驶位置始终摆放着女儿的那个布娃娃。他记得女儿管这娃娃叫“玛雅公主”。他希望能碰见哪怕一个人,能发现一点人类失踪的线索,能有一丝机会找到女儿。
结果一样,到处都空无一人。
不过,城市与城市有所不同,有的城市遭受严重破坏,到处都是废墟,有的城市却安然无恙,充满鸟语花香。另一个发现是所有的飞机都不见了,机场里空空如也,这似乎暗示着人类或许都逃到天上去了。
这是一个令高邈绝望的猜测。
两年后,他一无所获地回国,回到熟悉的城市,回到女儿所在的医院。
身心俱疲的他,决定在这里结束自己的生命。
当他站在医院的楼顶边缘,望向天空时,他祈求自己纵身一跃,身体下坠,但灵魂会向上,直达天堂,在那里会再见到女儿,也许整个人类都在那里。
事后,他回忆自己真的向前迈出了一步,但却没有掉下去,反而听到悦耳的音乐声。他硬生生地将身体从空中扯回来,摔倒在地。他迅速爬起来,音乐声没有停,他循声而去,四下寻找,终于在楼顶的水箱后发现音乐的来源,竟是一部小巧的收音机。
高邈激动地拿起收音机,音乐声戛然而止。
随后,收音机播出一串数字:103,45,105,15,30,31,42……
念数字的是一个略有些机械的女声。高邈激动地回应:“喂,有人,能听到我吗?喂,你好,喂。”
收音机自然没有回应,那女声继续念着数字。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替之以越来越强的电噪音。高邈意识到数字的重要性,他赶紧从身上掏出纸笔记录,女声已几乎听不到,高邈把耳朵贴紧收音机,嘴里念念有词,快速写下数字,写到第六个数字时,电噪音的热浪已完全淹没了女声。
就在这时,高邈听到了女孩儿的声音,非常模糊,但确实是一个女孩在急切地说着什么,很像是妞妞的声音。
高邈几乎哭出声来:“妞妞,妞妞是你吗?妞妞。我是爸爸。妞妞。”
电噪音到达顶峰,再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
这是两年多以来,高邈第一次听到陌生人的声音,第一次听到疑似女儿的声音,他放下收音机,呆坐在地上缓了半天,流下热泪。
好不容易收拾好情绪,他拿起记录的六个数字,仔细研究。高邈是研发人员,拥有双硕士学历,尽管如此,他一时也搞不清楚数字的意义。
不过,这串数字和女孩的声音,让高邈重燃希望,他确信人类没有消失,他们只是藏了起来而已。
从楼顶再次俯瞰城市,他发现没有人类的干预,城市似乎变美了,葱郁的树丛掩映着高楼的玻璃墙面,远处的湖面上鸳鸯在悠闲地划水,钢筋水泥的城市绿意盎然,大自然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收回自己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