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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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线未接上,房间安静得彻底。窗帘闭实,台灯昏黄暗沉的光照着漆面斑驳的木桌,桌面上东一叠、西一垒的泛黄的稿纸,吸满墨的钢笔笔直地躺在稿纸的旁边。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看不到外头是晴天还是雨天,厚厚的窗帘把她与真切的世界隔离。这个房间是她为自己打造的一个小天地,她的心在此得以憩息。

每天她大概都要花上超过八个小时的时间,待在这个被一位友人形容为“人间地狱”的房间,这段时间不包括睡觉,不过偶尔困了乏了,她也还是会小眯一下。

她喜欢台灯那昏黄微弱的光,照着稿纸足够清晰,但绝对照不分明散落一地的废稿,凌乱的思绪就藏在凌乱的废稿里。懒得处理,一复一日的,废稿堆积成山。

一位友人来家中做客,她用以招待对方的自然是另一个光线通透的房间,柔软的沙发、明亮的现代化灯光、洁净的地毯、崭新的桌椅、以及桌面上放置的待客用的杯子、杯中还有剩下一半的果酒。

莉纱,你自从回来后一直待在家里,活像只大型寄居蟹,约你,提前十天半月也约不出来……你究竟都在家里做什么?友人性格外向,乐于交际,酷爱各种宴会——在宴会上精致的打扮会受人吹捧,放在平常,旁人只会指指点点,都当了妈的人了,还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友人极其厌恶这些言论,然而尽管她根本不去理会,可耳朵听到了总会带着眼睛往上顶,翻出一个个过于明显的白眼。

不过是写写稿子,我还能做什么。她给友人喝尽的杯中续上果酒。要么睡睡觉,有时候独自坐在沙发上就是一整天,兴致来了夜里不睡床独睡沙发,为此还不小心生过小感冒……莉纱发觉又把话题东扯西扯地扯远了,她的思维总是如此跳跃,友人显然跟不上,你又说到哪里去了,所以你就成天待在家里做这些无聊的事儿?不是无聊的事儿,莉纱反驳,像你参加宴会那样有趣。我参加的宴会也不是每个都有趣。但我待在家里却是时刻都有趣。两人在究竟怎样更有意思的话题上争执半天,最后共同放弃。

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非要说服对方,从彼此认识的那天起我们不就是这副模样。友人摇头叹息,把果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起身。莉纱内心升腾起喜悦,倒没有对这位友人有任何的不满的意思,只是单纯想到这个房间也即将再次安静得如同那个房间一样,她就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

然而友人并非打算如此一走了之。你平常写东西的那个房间呢?我可不可以参观一下。友人的语气分明不是询问,而莉纱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就在衣柜后面,不过你只能看一眼,不可以进去的,因为一地的稿纸我都还没处理,里头还有用得上的东西。莉纱撒了个慌,里头才没有能用得上的呢。好吧,友人妥协,那就看一眼吧。

那个房间习惯了昏暗的光线,忽而被刺目的光劈头盖脸地罩下来,一时难以适应,台灯和木桌发出抗议声,稿纸“沙沙”捶着桌面,厚重的窗帘如同一座长了对巨眼的大山,重重地屹立在莉纱和友人的正对面,沉沉地盯住她们。

好了,这一眼看得足够了。莉纱赶忙关灯、把衣柜门拉上。

根本就是另一个世界!友人发出惊叹。但怎么样也算不上是一个好世界!友人支支吾吾说不上来自己的感慨,最终化为四个字,人间地狱。最最心爱的房间被友人比作地狱,莉纱内心不仅没有丝毫的不适,反而悠长地舒了口气,她觉得往后友人再来,也绝对不会对她心爱的房间有任何兴趣了,同时,她蛮认可友人的形容。人间地狱,挺贴切的。哦不,友人无奈,我宁可我是瞎说的,但是那个房间太深沉、太压抑了,待久了会生病的,也没有阳光进去……我是说真的,待久了绝对会生病。能生什么病?莉纱才无所谓。那就病着吧,如果病痛可以带给她更多的创作灵感的话。

她曾写过一篇名为“深入那场梦”的文章,就是这个房间给她的灵感。有次小憩时打了个盹,在昏暗的梦境里奔跑不息,看到了光,奔向了光,光点却一直保持几乎同等的距离。梦里头,一个个轻松就能被戳破的气泡挤压在一起,她奔跑时带动的气流划开了一个又一个的气泡,里头大多是空空白白的一片,破了就只是破了,什么东西都没留下;间或有个别里边藏着一个两个三个文字,组合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不知是哪个气泡里居然盛着满满当当的水,给她浇了个透心凉,立马惊醒,睁开眼自觉身处陌生的空间,开了灯才发现,一直奔跑,也没能跑出这个房间。

废稿又高出一个平面,她想,迟早有天会被废稿淹死,不过倘若这样死去,不能不称其为一种浪漫。浪漫而又充满美感,这是她对死亡的看法。

钢笔需要吸墨了,她却似乎什么也没写出来,那原来的墨水都去了哪里?这根钢笔怕不是活的,自己把墨水吃了去。

电话铃声响起,这种声音在她的家中难得一听,她一下子从黑云顶端掉回地面,察觉到自己的的确确是个活生生的存在,鲜活得如同那支随时吃墨的钢笔,或是一地随处躲藏的稿纸,以及稿纸中抹不去的文字与思想。

她接起电话——当然不是拔了电话线的那部。

莉纱、莉纱!另一位友人的声音很清脆,宛若石块划破水面。友人试图约她出门,前段时间暴雨不断,不出来晒晒太阳,躲在家中是要生锈的。你的身子生锈了不要紧,难道你不害怕你的脑子也跟着生锈吗?万一你那常人没法理解的思想也锈迹斑斑了可怎么办?

浑身一颤,胸口发闷,脑子咣当作响,鼻腔里全是铁锈味儿,仿佛她的思想、她的脑子、她的身子……她彻头彻尾成了一个生锈的人。

不能出去的,说不出理由,但是不能出去的。外面的阳光一旦直接地、毫无遮挡地照在她的身上,她的思绪就会被晒干,需要用上许多天的时间去慢慢地清洗、整理。

你真是个怪人,我就是那个常人。友人低声抱怨,紧接着又开导自己,不过我们当初认识的时候你就这样,我也没什么话好说,只是既然你不来,那我便去你家打扰你了,你可不要嫌我烦。

友人还没来,她已经觉得烦躁不安了。她生活的距离一缩再缩,缩成两个小小的空间,一个存着半分虚假,另一个孤寂得十分真实。而那份真实,是禁不起旁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叨扰的。

踱步。不安。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从破破烂烂的木桌到精致的崭新的圆桌,从光线昏沉的地狱进入明亮通透的天堂,从寂寞无声的舒适到杂音交汇的躁动。

要拒绝掉、要拒绝掉、要拒绝掉。

拉上窗帘、锁紧窗户,掩耳盗铃似的在门上挂个“已外出”的小木牌,再把门锁实。门铃坏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找人修,是她自己弄坏的。友人的敲门声权当听不见,而她就蹲在门后,内心的焦灼与愧疚此起彼伏。她听到友人不太熟悉的声音,我叫你出门你倒是不乐意,自己一个人又跑哪儿去?她的呼吸紧了几分,哪儿也没去,我哪儿也没去,我只是不想你来,不是,不是我不想你来,是我的房间们不想你来。

两个房间现在成了一式一样,朦胧的光线缔造出一个又一个等待她去深入的梦,友人远去的脚步声仿若她在梦中奔跑时的那般清脆。

两年前她曾居住在一个小山村长达七八个月,只为了让自己笔下的文字更加真实,由于要描绘田园,她不得不深入田园,用手中的钢笔学种田。那时,她隔壁的一家,只剩下个迟暮的老太,常常在对方清洗假牙的时候打上照面,看对方干瘪的嘴唇上下碰撞,莉纱呦,又见面了。今天做了什么,这会要去哪里,有没有吃好喝好,太瘦了要多吃点儿。我孙子孙女们都在外头念书,一年回来一次,一次回来六七天,小的忙学业,大的忙赚钱,没办法,我一个人也过得好好的,不过村里的人是越来越少了,想找人说说话都费劲,还好还有你在,你要闲着没事多来看看我这个老太婆。

她点头却不做回应,因为她明白自己也将树立一个和老太所说的孙子孙女们一般的形象。忙碌,又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忙,但是不得不去理解——这是老太最后会面临的一切。

她待到年后,可是直到她离开小山村,离开那个漏风的、虫类爬进爬出的土屋前,她都没见能见到老太的孙子孙女们、儿子和儿媳妇。老太在漫长的等待中平静地去世,不同的年岁用不同的刀片,把老太脸上的皱纹割得且深且浅。老太的假牙和老太一样平静,躺在发黄的碗中,碗里头有水,略显浑浊。老太的下葬由她一手操办,有些地方的风俗是哭泣声越大,人走得越安稳,黄泉路上平坦到底,头也不回。然而她很抱歉,没能为老太掉一滴眼泪,但同样希望老太头也不回地一路走到底,速速去往下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老太的身边将热热闹闹,需要等待的是难得的孤寂,而不是不归的亲人。墓志铭上的文字是她亲手刻下的,刻得手心红肿,手指僵硬而无法舒展。

一块冰冷的石碑,像是刚从零下几十度的冰窖里拖出来一般冷得刺骨,不能触摸,没法触碰,不知名的亡人,半生活在等待中的老太,寒冬里僵硬的黄土。

那块石碑仿佛这扇门,直直地立在她的面前。门也是如此的冰冷,似乎昨日还在立秋,今日却迅速入了隆冬,白雪压弯光秃秃的枝头,抖落下一股又一股的寒气。

道上行人寥寥,拉开窗帘是漫天的飞雪,咔擦作响的是被积雪折了腰的细枝,也是木桌上陈旧的打字机,黄纸空空地进去,满满地出来。地上废稿又厚了两层,室外下着白雪,白得苍茫,室内铺天盖地的黄。

她似乎也一直在等待中,等待未知的东西,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不停地憋闷、不停地踱步、无止境地封锁,日益腐朽的心脏,唯一坚定的信仰是:我所等待的终会到来。老太苍老沙哑的嗓音仿佛萦绕在耳迹:我孙子孙女们都在外头读书,一年回来一次……小的忙学业,大的忙赚钱……

电话线接上了,然而许久过后,依旧是沉寂、沉寂——不间断的窒息。就在意识即将模糊之时,电话铃响起,琐碎声音从话筒传出,是那个被一个小木牌拒之门外的友人,还有因她的“人间地狱”而惊颤的友人,她们说,嗨,莉纱,又几个月了?家里的氧气还没吸尽吗?

人类也是需要冬眠的。她深吸一口气,确保家中氧气仍旧富足。等来年春天吧。

挂断电话,房间安静得彻底,抚摸陪伴她最长久且将一直共生下去的稿纸,介于轻薄和厚实之间的纸张,在手指的动作下,沙沙,沙沙。

不想成为另一个老太,在冬天里安眠,冰冷的门树立成冰冷的墓碑,缺少的墓志铭诉说一生的空白与遗憾——不,不会只是这样。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要等到来年春天。

蓬头垢面,她将凌乱的自己种进凌乱的废稿间,闭上双眼,深入那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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