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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准备搬进父母在乡间的旧居已经是两年后了,佩昀从斜挎包的最里层抽出了那只牛皮纸信封,信封平平整整,只在中间对折了一道,她低头试图打开,不知道是不是手有些颤抖,里面的钥匙掉了出来,撞击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迅速弯腰捡起钥匙,插进钥匙孔,按下门把手,从背影来看和一般人归家无异,只不过肩膀略微耸得高了一点,显得头好像埋得有点深。
门开了,一股灰尘的味道扑鼻而来,她把眼神聚焦在那根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的蜘蛛丝上,那只昆虫显然无视了她的存在,一荡一荡地,还在悠闲地织着它的网。
她环视了一番,旧居里的家具摆设还和两年前一样。那时,她只记得自己失魂落魄般地清理掉了冰箱里剩余的食物,又切断了电闸水闸,就匆匆逃离了。当旧居大门轰的一声在身后关上,她好像溃败得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只剩下眼角的泪水被风拨得凌乱不堪。
她踱步到了书房,拉起印花竹卷帘,让阳光洒一些进来,又绕过黑胡桃木书桌坐定,她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桌面,审视着眼前的一切。
书桌上放着的是两年前的《M市日报》,日头久了,报纸的边角都卷了起来,纸张也泛着陈旧的黄褐色。一个木质相框倒扣下来,她记不起是不是两年前她刻意把照片扣在了桌上。她伸出手,拿起,是那张全家福,她当然记得。她和谨成坐在中间,膝上是刚满一岁的桔子,后面站着她的父母,大家笑意盈盈,摄影师没花什么功夫就捕捉到这个瞬间。她放大了一张挂在自家卧室,又给父母洗了一张,他们把它装好立在书桌上,说念想了就能看到。
她盯着照片出了神,记忆又溜到两年前的那个雨天。夏日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早上还是万里无云的骄阳炙烤,不过午后半晌,密集的乌云开始逐渐聚拢,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斜打在窗玻璃上。佩昀站在窗前,看着朦胧的雾气模糊了窗户,说不上缘由地觉得有些闷,她反复和自己说,大概只是气压太低了,夏日的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必担心。
父母说好了从乡间驱车来看桔子,迟迟未到,佩昀时不时地跑到阳台上往下看,可始终没有看到他们的车。她手有点抖,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又放到桌上显眼的位置,她在陪桔子玩,可总是心不在焉地往桌子的方向张望。
“叮铃铃,叮铃铃。”她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喂,你们怎么还没到?”她有些焦急,看也没看就脱口而出,没想到是谨成来电。
“哦,你不用再买熟食了,够吃了。”
说完之后,犹豫了一下,又带着一点哭腔,好像那个一直依赖他的小女孩又回来了,“爸妈还没到,雨下这么大,怎么办?”
她不记得谨成说了些什么,很快他就提着大包小包进了家门。他一把抱过桔子,佩昀拨通了父亲的手机,小丫头还不到两岁,看到妈妈拿起手机,一个劲儿地想要从爸爸怀里挣脱,嘴里还大喊着,“手机,手机给我!”,佩昀背过身去,走到阳台上,“嘟……嘟……嘟……”,没人接,她用手指抠了抠窗玻璃,好像上面有灰尘一样,手机里又传来了“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雨还在稀里哗啦地往下灌,她有些游离地走回了客厅。
天色渐晚,一桌饭菜上空升腾起来的热气逐渐散去,桔子吃了一点,可她毕竟还是小孩,用筷子拨了拨,就又看不出吃过的痕迹。
已经记不清什么时候手机又响了,夜晚过于宁静,以至于铃声过于刺耳,佩昀不知道对方说自己是警察还是医院?是一个平稳却空洞的声音,像是地铁广播里常听到的那种,她感觉到一丝寒意,好像赤身裸体地掉进了一个冰窟窿。后来呢,是一个长长的走廊,头顶上的LED灯晃得眼睛有些疼,她跑呀跑,怎么这走廊的尽头这么遥远……
佩昀回过神来,她不要再想了。她又拿起书桌上那张全家福,擦了擦上面的灰尘,放到了斜挎包里。
02
一家三口很快适应了乡间的生活,说是乡间也不尽然,只是离城市的喧嚣燥热远了几分。谨成每天往返于城乡之间处理工作上的事务;佩昀在家写她的儿童读物,她还有一个小花园要打理;桔子四岁了,进了附近的幼儿园,她倒是如鱼得水般地融进了新环境,又交到了新朋友,佩昀不禁常常和谨成打趣道,“喏,你女儿现在是唯一拥有乡间社交圈的人了。”
接了桔子放学,娘俩慢悠悠地沿着斜坡往家走,佩昀刚准备拿钥匙,对门邻居家的窗子吱地响了,她抬头一看,一个阿婆在朝她招手。她迟疑了一下,拉起桔子的手一起走到窗前。
阿婆应该年纪不小了,眼尾的皮肤有些下垂,脸颊也不再饱满圆润,她双手扶在窗框下沿,好奇地探出头。也不知道是不是手上在使劲的缘故,手背上的青筋凸起,那些深深浅浅的老年斑似乎更显眼了。但她又收拾得干净得体,银色的头发像朵蓬松的云,女式衬衫的领口服帖地躺着,纽扣系到最上面一个。
“新搬来的邻居吧?”阿婆笑眯眯地问道。
“对,您好,我们就住对门。”佩昀用手指了指旧居。桔子有些拘谨,挪到了佩昀的身后,又紧抓着她的衣角,只肯露半个脑袋。
“原来那里住了对夫妇,记得姓吴,可也不知道怎么的,后来就没人了,你是从他们手上买的房子?”阿婆倒是想问个究竟。
“嗯,那对老吴夫妇是我爸妈。”佩昀不想过多解释。
“哦!要五十八万啊。”阿婆咂咂嘴,又摇摇头,“你这捡到便宜了,我女儿说这里房子不只这个价。”
佩昀有些哭笑不得,阿婆大概听力不好,她只好顺势点点头。
阿婆的眼神又落到了桔子身上,“小女孩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她干涸的眼里好像泛起了清澈的水花。
佩昀轻轻拉了拉桔子的胳膊,小声地,“快叫阿婆。”桔子有些扭扭捏捏,佩昀只好接过话头,“这是我女儿桔子,刚满四岁,她有些害羞。”
阿婆暗淡的眼里又好像洒进了柔和的阳光,她转过身去,伸手去够架子上的一个搪瓷杯,嘴里还念叨着,“阿婆给琪琪拿块糖。”
佩昀急忙想要制止她,但她很快又从窗口俯下身子,递出一颗糖果,佩昀接过又给了桔子,双方这才彼此告别。
晚饭时候,佩昀和谨成说起下午这事儿,没想到夫妻俩倒是打开了话匣子,显然阿婆在谨成每天倒车入库的时候也常常站在窗口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老人家可能生活比较平淡吧,空闲的时候就想知道邻居都在干嘛。”谨成摇摇头,又夹了一块鸡蛋给桔子。
“可她说她有女儿的。”佩昀回忆起下午的对话,虽然阿婆没听懂她说的话,但她倒是一字不差地都记得。
“但也许不一起住呢,我好像没怎么看到对门有人进进出出。”谨成又抛出一种可能性。
“那不是有点孤单吗?你没看到她看桔子的眼神,喜欢得不行,好像就特别想要和我们说说话的样子,问这问那的,还给糖的。”佩昀突然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因为一个陌生人而觉得心疼。
晚饭后收拾了碗筷,她特意跑到卧室的窗口看了看路的对面,除了路灯微弱的光,阿婆家的灯早已熄了,一片漆黑。她怏怏地拉上了窗帘。
03
转眼就到了来年的夏天,佩昀正站在她的小花园里发愁。她搞不懂为什么房子的设计这么不合理,小花园朝北,阳光稀少。春天的时候她辛辛苦苦种了些蔬菜,好不容易等到了发芽,结果都被蜗牛啃了。蜗牛这种喜阴喜湿的动物简直在这儿找到了它们的乐园,肆无忌惮地到处横行。她一边大喊着桔子小心脚下,一边在考虑要不要再种一茬。
“妈妈妈妈,快看。”耳畔传来了桔子欢快的声音。佩昀定睛一看,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一只小猫,正撒娇似的摩挲着桔子的裤腿。
“妈妈,我可以把它留下来吗?”桔子蹲着,一只手正轻柔地抚摸着小猫的脑袋,小家伙倒也不认生,半眯着眼睛,一副很受用的模样。
佩昀又仔细看了看,小猫几乎通体纯黑,只有脖颈胸口和四肢雪白,琥珀色的眼睛滴溜滴溜地转着,她注意到了它脖子上的项圈。
“桔子,不行,小猫只是来串门的,它有主人,我们把它留下来的话,它会想家的。”佩昀婉转地拒绝了女儿的要求。
“那我和它玩一会就送它回家去,可以吗?”桔子有点舍不得她刚认识的小伙伴。
佩昀朝她点了点头。
眼见着晌午将至,桔子倒是不见了踪影,佩昀有些焦急地四处寻找。刚路过阿婆家的窗户,好像就听到了从前院传来的窸窣人声,她拐了个弯,沿着斜坡往里走。她遇到了一幅画面,她站在墙角边,没有发出声,也没有继续挪步,只是静静地看着。
在长廊的阴影下,阿婆坐在一个藤编靠背椅里,她手上拿了一把豆角,正在娴熟地掐头去尾,她把处理好的豆角递给坐在小板凳上的桔子,桔子又把它们放到面前的不锈钢盆里,她好像还和桔子说着些什么,桔子仰着小脑袋,听得很认真的样子,还不时地点点头。
角落里还有只猫在打盹儿,它蜷在地上,太阳慢慢走着,不一会儿,它的尾巴就逐渐被曝在日光之下。对,就是刚才来串门的那只。
不知道为什么佩昀想到了已经不在的父母,她觉得喉咙有些哽咽,努力咽了咽口水,调整好嘴角上扬的弧度,她从墙角出来,笑着呼唤着桔子的名字。
“妈妈妈妈,你来了!”桔子欢乐地从小板凳上跳了起来,一路朝她跑过来。
佩昀拉起她伸来的小手,桔子灵巧地在原地转了一圈。还没等她发问,桔子就迫不及待地讲了起来,“阿婆带我摘豆角了,然后还把它的尾巴给弄掉了,拉了好长好长一根丝出来。”她用手比划着,又咯咯地笑了,好像豆角和壁虎一样,都会断尾自救。
佩昀笑着和阿婆打了招呼,又为女儿的打扰表示歉意,阿婆倒是似乎丝毫没有介意,示意佩昀去看看她的小花园。佩昀往前走了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排排的西红柿长得正盛,几乎每株上都绽放着黄色的花朵,像是纵情飞舞的蝴蝶,有的已经变成了拳头大小的果实;还有黄瓜!纤细的藤蔓攀爬在竹竿上,叶片上的绒毛在骄阳下根根分明,小黄瓜也探出脑袋,约莫着有五公分长了;还有南瓜!硕大的叶子和粗壮的根茎铺满了整块土地,像地毯般厚实。
佩昀走回阿婆旁边,不由地感慨道,“您可真厉害!我刚刚还在为我的菜地发愁呢。”
“年纪大了,尽量不麻烦别人了,子女也尽量不麻烦,能自己做点就做点,还是过得体面些好。”阿婆拨弄着手上的豆角。
佩昀不确定阿婆是不是在回她的话,她又打量着这个坐在藤编靠背椅里的老人,她身着短袖浅蓝白条纹衬衫,纽扣还是系到最上面一个,下身是条浅色的棉麻长裤,都熨烫平整,看不出一丝褶皱。
“蜗牛多的话,试试啤酒,它们很喜欢喝酒又很容易醉,或者鸭子也可以,一啄一个准的。”阿婆又补了一句,笑眯眯地看着佩昀。
04
乡间的日子如风般流逝,转眼间桔子五岁了。她和阿婆这一小一老倒是像缔结了革命友情似的,常常聚在一起择菜逗猫。
秋天的风有丝丝凉意,佩昀带着桔子在附近的小超市采购食品,不想隔着货架竟远远地看到了阿婆。阿婆的眼角、颧骨上不知为何竟满是淤青红肿,她身边还有一位稍微年轻些的女性,正扶着她的胳膊,两人站在果蔬区挑着南瓜。佩昀心里吃了一惊,“阿婆这是摔伤了吗?”,她不好意思上前询问,买完东西就牵着桔子往家走。
第二天一大清早,对面的房子里就有人进进出出,佩昀站在阳台上,眼见着他们搬出了床板、席梦思、储物柜和木桌这些的,各种东西杂乱无章地在阿婆家的窗下堆成了一座小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桔子站到了她旁边,拽着她的衣角,“阿婆要去哪里?”,她小声又急切地询问着,佩昀低头看看她,一时也答不上来,便拉起桔子的手下楼、穿过前厅、再绕过小山般的杂物堆,径直朝阿婆家的院子走去。
阿婆倒是端坐在她经常坐的那个藤编靠背椅里,一根拐杖斜倚在扶手上,她还是像以前一样笑盈盈地朝佩昀和桔子招招手。
“阿婆你脸怎么了?你要去哪里?”桔子不由分说地跑到藤椅前面站定下来。
“阿婆呀,要去一个大房子,特别大的房子,还会有其他阿公阿婆。”她扶了扶耳朵里的助听器,好像还不太适应的样子。
“大房子?那你会害怕吗?”桔子想到了刚搬来的那会儿,她常常睡不着,“阿婆你等下,我马上就来。”她突然转身往旧居的方向跑去。
佩昀望着女儿的背影,她有些不知道和阿婆说什么好,“天气不错!”又或者“大房子很好,会得到照顾!”这样的客套话,她不觉得这是她心底的话,所以无法堂而皇之地脱口而出。她以为她学会了如何告别,可真正置身其中的时候好像还没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来得洒脱。
“您要注意身体。”她朝阿婆点点头。
咚咚咚咚的脚步声,桔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她手上拿了一只泰迪熊。佩昀记得刚搬来的时候,桔子睡觉总是不安稳,她给她买了这只玩具熊,让她睡觉的时候可以抱着。
“阿婆,泰迪熊送给你,这样你在大房子里就不会害怕了,你可以抱着它,我以前就常抱着它。”桔子把玩具熊递了出去,她天真乐观地说道。
“谢谢琪琪呀!”阿婆笑了,眼睛弯弯的,像月牙一样,她拉过桔子的手,把她抱在怀里,“琪琪要乖乖长大哦。”
“妈,该走了。”昨天在超市看到的那位搀着阿婆的女性从门里出来了。阿婆起身,她腿脚有些颤抖,但右手果断地抓起拐杖,自然地掩饰着这一切。
她们目送阿婆的车离开。
又过了几天,收大件垃圾的垃圾车来了,它张着大口,机械式地把阿婆窗下的杂物堆吞没了,再扬着灰尘轰隆而去。每当经过的时候,佩昀还是忍不住朝窗户里望一眼,好像空荡的房间里只剩下光秃的白墙,原来一个人生活过的痕迹就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抹掉,就像父母的事情一样,告别总是在毫无准备的时候,打得她有些措手不及。
后来,一天早晨,佩昀开门的时候,一只小猫正窝在门口的地毯上,寒风中它有些瑟瑟发抖,她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阿婆家的那只,赶快把它抱进屋,小碗里倒上牛奶,微波炉里转一圈。她没有养宠物的经验,急着上网搜着要买什么窝、什么猫粮。
再后来,佩昀收到了养老院寄来的一张卡片,照片上是阿婆,她坐在沙发上,对视着手里的那只泰迪熊。他们说她好像记性越来越不好了,但她和这只玩具熊几乎形影不离,她带着它吃饭睡觉,常常拥在胸前。
佩昀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她快步去阁楼储藏间找那只一年半前刚来旧居时的斜挎包,包上落了灰,她轻轻掸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她知道要找的东西在这儿,那张全家福,他们还是笑得好开心。
她顺着楼梯下来,在底阶站定,环顾着,旧居经过彻底清扫,早已有了新貌,但角角落落间还是父母的影子,比如在厨房里带墨绿色镶边的纯白陶瓷碗碟里,也在阳台上的靠背藤编椅子上。她把全家福放到了客厅的柜子上,不需要遮掩,要迎着光。
你不在你原来常在的地方了,可你又无处不在,在我身边。她微笑着。
人生在世,终须一别,但这一别不是终点,是过着继续挂念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