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故事之:茂兰

年关将近,在腊月的最后几天里,我要去理个发,让自已精神一点。更重要的一点,是我要去那个理发店里,还师傅那五块钱的理发钱。

贫困时代,每逢过年,大人孩子,总是理发、洗澡、穿新衣、吃美食,守岁迎新年。这是传统,也是文化。虽说时代进步了,喜逢盛世,衣食无忧,可那些老的传统,却在不知不觉间传承了下来,想丢都丢不掉。对了,传统习俗里说,正月是不可以理发的,正月理发死舅舅。听着虽然可笑,还是人随潮流草随风,从不喜欢做逆潮流而动的事情。所以,腊月里理发的人就特别多。

我还要透露个惊掉你下巴的消息,我要去的理发店,男人理发,五块!

高收入高消费的时代,五块钱还算钱吗?五块钱掉地下有人捡吗?有,就是这个理发店的理发师。

理发店在距我所住的小区大约有七、八公里的样子,哪儿是淮河边上的一个小镇。第一次去这个小镇,是因为这个地方发现了四、五千年前古人类生活的遗址,这是考古学中最重大的发现。象我这种斗大的字也算识得几升、好舞文弄墨的所谓文化人,遇到这样的事、怎会不去奏奏热闹。

去的时候,在考古遗址现场周围转了一圈,人家不让进,生怕无名无份的外来游客趁人不备拿走点什么,所以只能远观了。考古现场,上面是个巨大的金属顶棚,周围是长长的围墙。围墙内,还拉着一圈儿金属栅栏。

我是从大门的门缝朝里面张望的。样子虽然不雅,但好奇心让我不能白来一趟,哪顾得了那么多。巨大的棚子下面,几个长方形的挖掘框内,三五个考古挖掘人员蹲在地上,像民农在自家承包地里劳作。土被一层屋剥离,有考古人员拿着小铲子,小刷子,一会儿铲两铲子,一会儿刷几下子,那个细心和耐心,象描龙画凤。这哪里是什么考古,简直就是女人化妆!

暂时也了解不到什么信息,况且,趴在门前东张西望已属违规,还是撤了吧。于是离开考古重地,驱车返回。

这是个重大的考古发现,央视曾专题报道过。

地方政府很有经济眼光,打算搭文化台,唱经济戏,借此考古发现,打造一个文化旅游项目。在向外界宣传自已的同时,也引来八方客人,促进地方旅游业发展,尽而振兴地方经济。一着好棋已经开始。在遗址挖掘的同时,相关的楼堂馆所基础设施正在紧锣密鼓地开建。

这么大一建设项目,少不了的,就是拆迁。

那个小理发店,理所当然的,就在拆迁的范围之内。

我的车路过拆迁区一个街角的时候,一间低矮的简陋的铁皮棚子前出现在眼前。门前一棵高大的电线杆子杵在那儿,上面的小广告在风中不安分地跷首以盼,猎猎作响。铁皮屋有小小的玻璃移门,门旁一段矮墙壁上黑色的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理发。

里面亮着灯,走近可见,进门两侧放着椅子,上面坐满了人。那椅子一看便知是从报废的汽车上拆下来废物利用的。上面坐着的,都是街区附近的中老年男女,他们大多是菜农。因为地处近郊,不远处就是人口密集的城市,所以他们的农产品,主要是蔬菜。

也有附近工地上的瓦工,从他们身上白色的墙粉和灰色的水泥桨一看便知。最里端靠着后墙是一面镜子,理发师就在镜子前一个旧得不能再旧的理发椅子旁,围着顾客忙忙碌碌。整个给人的感觉就俩字:简陋。

理发师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瘦瘦的,脸上常带着倦态,但干起活来依旧干净利落。见我进来,她有些疑惑,你好,你是找人呢还是走错地方了?我理发。我毫不迟疑地回答。于是我在理发师脸上看到了一个确定的表情。那您坐吧,不过要稍等会儿,人有点儿多。理发师冲我笑笑,好象让我久等,很对不起的感觉。我回她,没事,我有的是时间。

我在一个空位子上坐下,拿起手机摆弄起来。我注意到,坐在我旁边等待理发的顾客,都是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无意中划了一道线,将我远远地与他们隔开。

他们继续等待,在等待中看墙上挂着的一台旧电视里播放的古装戏,或者拿出他们廉价的智能手机刷着朋友圈,看着他们熟悉的人发的抖音小视频,并不时交流着,发出开心的笑声。

其实这个理发室里的顾客并不复杂,他们也就两种选择,女人们无非是把那些被岁月漂白了的头发,烟熏火燎的焦黄的头发,染成黑色,或者染成栗子般的那种颜色,借此重温下年轻时的旧梦。男人们呢,也就是剪短剪光脑门上的头发。他们觉得长头发真是多余。当理发师问他们怎么剪时,也只两种答案:剃光。剪短。他们才不讲究什么了发形,真没那么多穷讲究。

等一个头剪完,平均要二十分钟。

洗,吹干,剪,修,鬃角和后颈要仔细刮掉纷乱的绒毛,最后再洗,再吹干,再修。完成了一整套程序,理发师解下围在顾客胸前的那块虽不太新却依旧干净的围布,双手一拍,大功造,收费五元,可现款可扫码。

说实话我是被这五元的收费惊呆了。物价奇高的时代,二十分钟时间,要用水,要用电,要一个人不停地劳动,完了收费五元,你能相信吗,反正我是不信,但的确是事实。

这让我想起之前去过的一家家理发店。

人家那店名,就让你不多掏点钱,自已都不好意思。什么发形艺术工作室,什么青春美容美发屋,什么发艺会所……总之,一听名字就显得高大上,一问价格也准会吓你一跳。男人随便剪剪没个百儿八十过不去。至于女人的头发,不管是修剪、染烫、焗油,少则三两百,多则数千元,也都是家常便饭。

理发师这是多么实在的称呼,不,人家叫发艺总监,发艺造型师,再或者,首席发艺造型师。这太具时代特征了。当然,人家对你的每一根头发都倍加呵护、珍爱不已。在动剪子之前,他们会细心观察,认真研究,准确判断,才会作出最后裁决:剪还是不剪,剪长还是剪短。总之,他一定会让你悟出钱多出在布眼里、好钢用在刀刃上、物有所值等诸多道理。连自已都会默认,这钱,咱花得不冤。

小小的玻璃移门外,一个不大的农贸市场。引车卖浆的小贩,酒楼茶肆的伙计,往来不断的购物者,使门前的小街显得拥堵,也显得热闹。清仓甩卖的广告牌夺人眼球。冰糖葫芦的吆喝声别有韵致。淮畔酒家,前台小妹的笑靥比店里的美酒还醉人。淮上饭庄正冒着热气,财源广进生意兴隆。

但是,旁边推土机正在悄悄跟进,那些已被推倒的民宅和已经搬走的住户都在告诉你,你所看到的,都是最后的繁荣。这一切都将在不久之后的某一时刻,被悄然抹去,一张全新的画卷,将会全面展开。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将在全新的画卷里,找到自已最新的位置。

终于,轮到我了。

理发师朝我点了头,示意我过去。我起身正了正刚才坐皱了的衣服,收起手机。室内,走了一些人,又在不知不觉中来了一些人,每一个来了或者去了的人,理发师都会客气地跟他们打一声召呼:来了,您请坐;再见,您慢走。

去理发座的那一瞬间,我瞅了瞅,室内仍然人满为患。但是没一个人乱了秩序, 随便插队。大家认识的打声召呼,聊聊儿女们在外打工的情况,钱挣的多少,孙子辈们成绩如何,啥时候放的假,今年种的大棚蔬菜卖没卖得上价。或者工地上少没少个木工、钢筋工,把我家他二姑的三姨夫的小侄子介绍去,那小子可是从沿海工地上回来的,建过四十层高的大厦,做得一手绝活。

也有的担心年货没买齐,临近春节会不会涨价。最近牛肉的价格就猛涨了五块多,都卖到五十二块一斤了,这些个黑了心肝的肉贩子,只认得钱,没良心。旁边一个插嘴道,不管是贩肉还是买牛杀了卖,都不易,天寒地冻,路费盘缠,哪里不要花钱,这大冷天的不赚个仨瓜俩枣的,谁他妈那么傻,图个啥呢?

爱聊天的聊天,话题从没掉到地上。不爱聊的继续看墙上的张铁林装神弄鬼的古装戏,或者低头玩手机。

理发师从一个袋子里找一件洗过的干净的围脖子布给我围上,我立刻明白了理发师对我的特殊待遇,她是怕我嫌别人用过的不干净。这种特殊的优待让我心有不安。忐忑了一会儿我试图跟她聊天,以减轻我心理的压力:师傅一天最多能剪多少个头啊?这个啊,还真没认真算过。从声音里我知道,理发师脸上一定挂着笑,尽管我的头在她的掌控之中,一直不能抬起或者随便转动。最多应该能剪六十到八十个吧。那样会很累,一站一整天,毕竟我也五十好几的岁数了。理发师解释着。

你的儿女呢,老公咋不来给你打个下手啊?有个闺女,早嫁人了,研究生学历,和她女婿一起,在深圳有自已的公司,孩子也在那边上的学。我老公,走了三年了。深圳那边也用不着我帮忙,人家家务有保姆,孩子有家教,我去了就一闲人。可是我闲不住,就回来了,租了这么一间小屋给大家剪个头,自已多少挣俩,也是给大家一个方便。

她指了指远处,那边也有两家美发屋,太贵。咱都是小老百姓,钱也不是好挣的,我没开这小店前,咱这一带好多爷们,头发长得乱糟糟,象个鸡窝,也不舍得花那三、二十块剪一次。哦,忘了告诉你,我年轻的时候,是一家国营理发馆的理发师,手艺学得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整个儿理发过程,都在和理发师聊天。我发现每个地方的理发师都选特别能聊,可能是职业特点吧,你想,理发时间这么久,两个人都默不作声,那会多尴尬啊。第二次洗完吹干,师傅问我要不要光脸,我说,光脸另收费吗,回答说不收。我说,不光了,你的顾客太多,耽误你时间,哪天人少了再找你给我光下脸。理发师连声道谢。我把五块钱的理发费扫码支付给她。她又是连声谢谢。

此后每个月,我周末都会去小理发店两次,去的时候我不再开那辆大SuV,而是骑辆电动单车,因为我从等待理发的那些顾客的眼神里,看出了他们对我的判断:疯子!去市区一个来回,为这五块钱的便宜,车子的油耗少说也得几十块钱吧。虽然我每次去这个理发店,都有点占人便宜的感觉,觉得特别对不起那帮等待理发的街坊邻居。应该说,那个五块钱的价格,是给左邻右舍的优惠价,而我远道而来,无疑是占了人家便宜,真是问心有愧!

最让我难堪的,是最后那次,我去理发店的时候,竟然忘记带手机,而我平时又没有带现金的习惯。剪完了头,一掏手机,才想起,出门前忘在洗手间的化妆台上。磨蹭了很久,也掏不出钱来。理发师看出了我的窘态,说,没带手机就算了,下回儿吧。我羞红了脸,有点无地自容的感觉,所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说的可能就是我这状况。我说,我会记着欠你一次理发费的。没事没事,都是大熟人,没事的。一屋子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就五块钱,还想赖账不成。面对无声的质疑,我无心辩解,事情就摆在那儿,再多的解释,都毫无意义。我无精打采地离开了理发店。

连续的阴雨,还时不时下着阵小雪,天气阴冷,我不想再骑那辆电动单车。我决定了,还是开车前往。我想象着,这么久没去了,那个古人类生活遗址的挖掘工作,也快告一段落了吧?相信不久的将来,这个地方的相关旅游业就会兴盛起来,这里将会成为百姓闲暇时候一个有意思的去处。

一路想着,很快就到了城郊的古人类考古现场附近。可是,让我大失所望的是,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废墟,残垣断壁到处都是。这是那儿?难道我走错地方了?不会,大熟的路,不知来过多少次,怎么会走错呢?可是,理发店呢?农贸市场呢?淮畔酒家呢?临淮饭庄呢?

但是,电线杆子还在,上面贴的小广告一角跷起,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象一面旗帜。原来它站在街角的,现在它站在了一片瓦砾之中。不,是原来的街角,现在变成了一片瓦砾场。我目光焦急地在这片废墟中寻找着。突然,我的眼前一亮,我在一片废墟里一下子就发现了那扇倾斜的小玻璃移门,还有门旁那歪倒的一段矮墙,上面还清楚地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黑体大字:理发。它是那么耀眼地呈现在那儿,它是来告诉我,我一直在这儿等你,等你来履约。

显然,已经是人去楼空,理发师不知所踪。我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攥着那五元纸币,我找不到这五块钱纸币的主人。突然间一个问题从脑子里蹦哒出来:为什么舍近求远来剪这五块钱一次的头,真的是图那五块钱的便宜吗?如果不是,那又为了什么?

一个背着蛇皮口袋,在废墟里捡破烂的大爷走过来,便向他打听女理发师的下落。哦,你说剃头的茂兰啊,大爷一副掌故颇为熟悉的表情,让她深圳的闺女给接走了,晚期,估计活不过三两个月。见我惊得睁大了眼睛,大爷又补了一句:你不信啊,早查出来了,差不多有三年了。家里是万贯的家财,人这命啊……

大爷后面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清,只看见长满杂毛胡须的嘴唇在动,声音若有似无,如风中的一声叹息。

理发店消失了。消失的不仅仅是一个廉价的剃头铺子,街坊邻居,失掉了一个沟通感情的环境,左邻右舍失掉了一个交流信息的场所,我失掉了一个最接地气、最具人间烟火气的精神故乡。失掉了一个为我剪去浮躁和清高这两撮肮脏的精神乱发的导师。

长久以来喧嚣的生活和精神的漂泊流浪,让我们戴着面具出演一场又一场假面舞会,面具戴久了,就误以为那是自已真实的脸,我们用这张僵死的面具招摇撞骗屡屡成功,但我们这张目空一切、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的假脸,从来都不曾柔软过,生动过。

而我,一次次往最底层的生活里潜入,与一群满身泥土气息和汗味的体力劳动者同坐一条凳子,排队等候五块钱一次的理发,喝同一品牌的一元钱一瓶的瓶装水,在大汗淋漓的季节同样解渴。看墙上挂着的落满尘土的旧电视播放的最俗不可耐的肥皂剧,也一如他们快乐开心。

我看见他们在生活里的沉浮挣扎,他们的艰辛、苦累、疲惫、忧伤、喜乐,我感同身受。他们是一群最生动、最真实、最朴素、也最可爱的人。他们素面朝天从不会掩饰自已。他们是我的兄弟。

总是一次次去城郊的五元理发店,以为冥冥之中有种力量左右着我,是鬼使神差。现在看来,这个鬼神,就住在我的身体里,是我的另一个自己。

手里攥着五元纸币的我,站在电线杆子下面。我将纸币展开,捏着一角,它也象一面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同时,它更象一张小广告,在我手中的去留,决定着我人格的属性。

我把目光投向远处,搜寻我的目标,我想,找到那个女理发师,一定不比旁边考古现场挖掘古人类遗址更难。坐上驾驶位,我按下了启动键。

                  2022年1月25日夜于昆山花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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