搂草记

搂草记

  三年困难时期,不但吃不饱肚子,烧柴也非常紧缺。那时,非农业人口凭票供应煤炭,农业户口的农户自己解决烧柴问题。若全家都是非农业,供应的煤炭外加在黑市买点高价煤,能勉强维持到月底;山里的农户靠着大山和土地,柴草也比城里多。最困难的是我们这些生活在小县城的农业户,人均土地很少,且不说产的粮食不够吃,就是庄家秸秆,也大多做了牲口的青储饲料,分到社员家的柴草,也就够一两个月的,其余的就只好自己想办法了。

  因此,放学以后,拾柴捡煤渣就成为我的主要任务。

  那时集市在东门外五街头上,十天俩集,逢五是大集,逢三是小集,四乡八区的人拥拥挤挤在一起,塞满了半个城壳廊子。乡下的人没有多少卖头,柴草是他们最容易弄到的东西,所以,集市的柴草市占了最大的一片。木柴很少,多是些用竹耙搂的枯草,捆成八仙桌一般大小的捆儿,底部用木托托住,木托下边用两根绳子交叉穿了,从顶上系一个扣儿,穿上扁担挑到集市上来卖。一般来说,一到下午散集前,柴草就卖得差不多了。那时,放草捆的地方,就会落下一层薄薄的碎草,用扫帚扫起来,背回家当柴火,我们叫“扫底盘”。

  “扫底盘”的孩子很多,常常是一个“底盘”三四个孩子抢。体壮力大的自然沾光,抢不过时就把扫帚疙瘩倒过来在别的孩子头上乱砸一通,把别人打跑了自己独占。我向来不敢偎这种人的边,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在一旁转悠。

  我有一位好朋友,名字叫陈国栋,家住集市的旁边,是我的同班同学。他上学晚,比我大三岁,看上去是个小大人。他有时也来“扫底盘”,只要他出来,我俩就在一起。他个头大,力气足,性格稳重,少言语,心底憨厚实在。平时在学校里,我和同学发生点摩擦,他总是护着我,和他在一起,心情很敞亮。

  一天,是个星期六的下午正逢大集,人很多,熙来攘往,柴草市更是摆的满满当当。木柴、黄草、豆茬、谷秆、干草捆子排成两条通道,草捆之间靠一点缝儿连一个人也斜不过去。我和国栋已各自扫了半粪箕干草了,国栋说:“你跟我回家吧,把草先放我家里,咱们喝点水再回来,散集你一块背回家。”我说:“行,正渴呢,走吧。”

  刚要起身,忽听那边吵了起来,只见一堆人围在一起,其中一人在人圈子里挥舞着扫帚疙瘩,窜上跳下,大呼小叫,不知和什么人争吵。

  国栋说:“走,看看去。”

  我俩把粪箕放一个不碍事的地方,走到人群边上一边往里挤一边翘着脚往里望,挤到里边一看,原来是我们班上的王奎军。这家伙长得矮而粗,年龄比国栋还大。一只眼向外斜,外号“三斜子。”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横,经常欺负小同学和女同学。常常把毛毛虫冷不防塞到女同学脖领里,或哄骗男同学说你牙缝里塞了毛刺让我看看,对方只要张开嘴他就一口粘痰吐到人家嘴里。国栋没少和他打架。

  两捆半人高的干草捆后边站着一位乡下汉子,年龄大约三十多岁,方脸盘,高颧骨,眼窝深陷,眼大无神;头发凌乱,粘满尘土;一件青布旧棉袄没了扣子,两衿挽在胸前,用一条手腕粗的灰不溜秋的布条束着,左肩泛着白,右肩和两肘处都漏出了棉花,颈下突兀着皮包的锁骨。他一脸恐惧,低头侧身,不发一言,任凭这个比他矮一头,年龄小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对他叫骂。我们知道,汉子怕的不是眼前的“三斜子”,而是“三斜子’背后的城里人。乡下人忠厚老实胆小,一进城自觉矮人三分,只望着平平安安把柴卖了,赚几个小钱回去打油称盐,贴补家用,何敢在泼皮无赖面前说理。

  那“三斜子”背着一筐头干草,手里倒拿着扫帚疙瘩,张牙舞爪,嘴角溅沫,神情飞扬,与其说是在教训乡下汉子,不如说是在向围观的人群炫耀演说。

  “也不打听打听小爷是谁?满城壳廊子谁敢在小爷面前摆谱!不就是蹭你点草渣滓吗,有什么了不起,说你信不信,你这挑子干草,叫你卖你就卖了,不叫你卖,你一根草棒也卖不出去。”

  原来,柴草市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掉在地上的柴草,即使离你的摊子再近,“掃底盘”的人就可以扫,摊主一般不会计较。但有些爱占便宜的人就钻这个空子,趁摊主不注意,用扫帚在人家干草捆上拨拉一下或用腿来回蹭几次,然后像没事人似的把弄下来的草渣扫到自己背箕筐里。“三斜子”就是这样的人。这次他见这个乡下人神情木纳,是个软弱受气的主儿,便三番五次地在人家草捆上拨拉。起初那人看见,没有言语,“三斜子”便没了顾忌,拨拉起来更加明目张胆。那人见此光景,便把草捆往后挪了挪,没想“三斜子”向前赶着拨拉,那人就说了一句:“你怎么老是拨拉我的草捆。”

  “三斜子”听了这句话,立马抬起头来,瞪大一只圆眼和一只斜眼,用扫帚疙瘩指着那人的鼻梁骂道:“哈,稀罕!胆怪肥的,有人敢教训小爷来了。怎么,掉在地上的东西,不兴人捡?不叫人捡你掉它干么?”

  乡下汉子见遇上了街皮,知道不好惹,哪敢再回他一句,只好袖了双手,斜过身子,低下头去任他发横。

  国栋见王奎军在欺负乡下人,上去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扫帚,恨恨地摔在地上,又随即用手一推,把他推了个趔趄,说:“王奎军,你在这里发什么邪?人家乡下人几十里路挑点柴火来城里卖不容易,欺负人家干什么!”

  王奎军面对陈国栋的突然出现发了懵,半天没有愣过神来。这家伙别看表面耀武扬威,其实吃柿子只捡软的捏,遇到比他强的,就看人下菜。在学校里,他最怵的就是国栋。国栋学习好,人缘好,威信高;王奎军学习差,品质差,老师、学生都不喜欢他。所以,每次他和国栋发生矛盾,不管他有理没理没有一个向着他的。

  他知道他斗不过国栋,何况又在国栋的家门口。但要软下来,又怕在众人面前丢面子,就不软不硬地对国栋说:“陈国栋,这里不干你的事,我在和这‘土鳖’说话。今天我不想和你打架,你也不要管我的闲事,好不好?”

  他见我站在国栋身边,又恶狠狠地对我说:“还有你‘瘦猴’,小心哪天我把你的猴头揪下来!”

  国栋最看不惯他这幅无赖嘴脸,就站在了乡下汉子草捆前面,对王奎军说:“今天我也不想和你打架,但你欺负人家乡下人就不行!有本事咱俩掐,脱了棉袄棉裤到东河滩上打去,别在这里溅人一身血!‘三斜子’,你听着,我还真没和人打过死架,不行咱就开开头?”

  王奎军见国栋上了拗劲,一时竟没了主意,斜楞着眼想了想,说:“好好陈国栋,咱俩无冤无仇,不和你计较,到学校里再说,你等着!”

  说完,捡起扫帚转身走了。国栋冲着他的背影“呸”地吐了一口痰,说:“无赖!”

  我说:“明天咱告老师去。”

  国栋说:“他这样的老师拿他也没办法。”

  汉子被解了围,感动的不知说什么好,他拉着国栋的胳膊说:“多亏你了,小兄弟,要不,我还不知道怎么过这个关呢!”

  国栋说:“没事了,他不敢再来了,你放心卖你的柴吧。”说着,叫起我就走了。

  到散集时,我和国栋都扫了满满一粪箕嘴子干草。那乡下汉子也卖了自己的柴火,扛着扁担走了。

  寒假期间我去找国栋玩,国栋问我:“你有竹耙吗?”

  我说:“干嘛,你用竹耙?”

  国栋说:“不是,我想和你一块搂柴火。”

  我一听很高兴,马上说:“好啊,我正愁在集上扫不到东西呢,有你带着我搂草,肯定比‘扫底盘’强得多。到下集我叫我大大买张耙,咱们约好去。”

  “好,说定了,约好去!”

  下集的第二天吃过早饭,我背上粪箕,夹了一把新耙,在我家住的仲子街北河口和国栋会齐。我一看,国栋的耙比我的几乎大三分之一,且耙齿的密度也比我的密。我的耙只有簸箕大,他的耙却有筛子大,国栋看了看说:“有点小,在平坡地上搂还行,到黄草地恐怕搂不上柴火。”

  我说怎么办?国栋说先搂搂看吧,不行再想办法,咱们今天不去远处,就在河滩上试试。

  济河里已结起一层冰,靠岸的冰层很厚,大约冻实到河底,只有中间现出一溜弯弯曲曲、粗粗细细的泛着青光的流水。太阳照在冰面上反射出饬眼的白光。两边的沙滩宽阔漫长,夏天长在上面的茂密的青草只留下稀稀拉拉的枯草茬,我俩拉着耙顺着河岸向上游走去,从南面山口吹来的冷风,顺着河道一阵缓一阵急地迎面扑来,面颊和脖颈麻酥酥地疼痛,我俩把棉帽护耳取下来系在颌下。耙齿在我们的身后沙啦沙啦地响着,碰到较大的鹅卵石子便发出啪啪的声响,被耙齿弹起的沙粒有时会钻进我们的脖子里。我和国栋一边并排走,一边说说笑笑。生活虽然清苦,早饭喝下的一碗青菜糊糊在撒完两泡尿后早已饥肠辘辘,但我仍感到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

  我们拉了大约百十米的距离,耙上只上了一点点毛绒绒的干草叶,国栋说:“这里不行,咱们挪个地方吧。”

  我说:“往哪挪?”

  国栋说:“往下河滩,那里草比这里厚。”

  我们背起粪箕,拉着耙向下游走去。果然,越往前走草越稠密,至济河与泗河交汇处,两边的河滩已被蓬茸茸的枯草覆盖,看不到一块裸露的沙滩了。我和国栋急忙放下粪箕,拉着耙转着圈儿扒。国栋的耙大,没转几圈就搂上了满满的一耙干草;我的耙小齿短,只在草层上打飘根本抓不到地,他卸两三耙草我也搂不到一耙,并且搂到的多是些枯草叶很少有耐烧的枯草节杆。快到中午的时候,国栋的粪箕差不多搂满了,我还不到半嘴子。这时候,我俩又渴又饿又累,便瘫坐在草滩上歇息。

  我说:“国栋,咱们回家吧。”

  国栋说:“那哪行,你才搂这么点,歇会我帮你再搂些,你的耙不行,下集再换一把吧。”

  我正要说什么,忽见一人背着半粪箕干草拉着一把耙从往西拐弯的河滩走来,泗河宽阔的河面上结着清凌凌的白冰,反衬出一个木墩墩身影。他头上戴着一顶没有前遮眼的反绒黑皮帽,两边的护耳乍撒着,像唱戏的戴的官帽。还没看清是谁,就听见那人说:“哈哈,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俩!”

  我俩见是王奎军,扭头看他一眼,便不再理他。这家伙走到跟前,放下粪箕和耙,就坐下来,嬉皮笑脸地看看我又看看国栋,说:“哎,国栋,晓明,我就这么不受你俩待见,好赖咱是同学,一个星期五天半在一起,老这么别扭有什么意思,国栋你说是吧?咱们和好吧,以后我听你的,行吧?”

  说完,就巴巴地望着国栋等国栋回话。我和国栋被王奎军突然的行为弄的不知所措,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国栋转过脸,直直地望着王奎军的眼睛,见王奎军一脸真诚,已没有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就说:

“真想和好?”

  “真想和好!”

  “听我的?”

  “听你的!”

  “说话算数?”

  “不算数是王八!”

  “那好,从今天开始你要做到两条,第一,不准再欺负别人,在学校里不能欺负女同学和小同学,更不能像上次在集市上那样欺负乡下人,能做到吗?”

  “能,能!做不到你拧我耳朵!”

  “第二,上课不能再捣乱,影响同学学习。”

  “就这些?”

  “就这些!”

  “这不很简单,国栋,晓明你们擎好了,我王奎军再改不了,你们就永远别理我!”

  说着,王奎军蹲起来,晃着国栋的肩膀说:“国栋,那今天咱们是不是好伙计了?”

  国栋说:“那就是吧!”

  “真的,我们是好伙计了!”

  王奎军高兴地跳起来,一下子扑到我身上,把我压了个仰面朝天,拍着我的脸说:“瘦猴,咱们是好伙计了!”

  我被他压的喘不过气来,使足全身力气将他推到一边,说:“王奎军,你要想和好,我再加一条,今后不准再喊同学们的诨号,能做到吗?”

  王奎军笑着说:“行,我不再叫你‘瘦猴’,你也不能再叫我‘三斜子’,你能做到吗?”

  我说当然能。

  王奎军在草滩上翻了一个跟头,帽子掉在地上,他捡起来戴好,对着国栋说:“你们还搂吗?我的粪箕还没满,还想再搂一会。”

  国栋说:“搂,晓明的耙不上柴火,我帮他搂满再走,”

  “那好,咱们一块搂一块走!”

  于是,我们三个并排拉起竹耙,在济河和泗河交汇的三角形河滩上,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地搂起来,一时竟忘记了饥渴。

  不长时间,我们就搂起了一大堆干草,他俩的粪箕都塞得满满的;我个头小,身体瘦弱,只塞了多半粪箕子。他俩把粪箕扛在肩头上,像一人驮着一个大草球;我背着粪箕跟在后面,一路唱着歌回到家。这是我度过的最愉快的一天。

  此后,寒假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一起搂柴火。奎军好像变了一个人,身上的痞子气渐渐看不到了,回到学校后,坏毛病也改了好多,老师和同学也对他逐渐有了好感。但大家最奇怪的是,我们仨竟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大约一年后,国栋和奎军因为年龄大被学校退了学,他俩都成了生产队的主要劳力,而我继续上学,再也没有一起搂过柴火。

  作者简介:

  赵建国,笔名岩火。山东泗水县党史委退休人员。爱好文学,有诗歌、散文、小说等作品在报纸、杂志、网络平台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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