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村级人物《乌鸦落过的村庄》

赵黑抓民兵建设,村里年轻人差不多都加入了民兵队,冬闲了练跑步,练编队,摔跤,拿了木棍当枪练刺杀。到了早春,从上面领回了真枪弹,练射击,练攻防,练枪械拆装。公社民兵联赛,一碗村名列前茅,几名优秀者还被选入了公社的民兵连,接受更加正规训练。赵黑是其中之一,等到训练回来,行为举止不经意就带出了一副军人的样子来。

赵黑出了风头,队长高大海表面上乐呵呵,心里却多了一些算计。这天,他从公社开会回来,领了上面的旨意,说庄稼一枝花,全凭肥当家,村里要总动员,积肥,烧肥,沤肥。

积肥是要求每家人对圈里的家畜粪便,特别是猪圈进行一层沙土一层粪,等积到一定程度,全部出到圈旁空地上,堆成或圆或四方的粪堆,再在上面培上土,让太阳晒着发酵。烧肥是把废弃的泥土圪垃,放到户外砌好的大土灶里,在底部放了柴禾薰煨,等发黄发黑如煨熟的土豆时,取出来打成碎块,堆成四方形土堆等用。而沤肥则是让人们在劳动之余,到野外拔苦豆和臭蒿子回来,挖一处大坑,一层层浇水培土,让在地下慢慢地去沤。

当然了,这一切都和劳动工分挂着钩,谁家积的肥多,肥的质量好,等到第二年春天队里使用时,由队长亲自认定,会计一车车的记数。

积肥运动在一碗村搞得热火朝天,也搞成了整个大队的典型,在全公社都有了名气。领导进村来视察,看见家家堆放的大粪堆,特别是集体畜圈边的肥堆,高如一座房子,面积足有二亩地。领导们站在这样的粪堆上,都要交头接耳好半天。视察的领导走了一批又来一批,高大海的脸上荣光是亮了一次又一次。到了送肥进地的季节了,高大海还一推再推不让人们动,一直逼近年关,上面无人再来看时,才组织社员突击送肥入地。

一时间,村里所有牲口都派上了用场,牛车,驴车,骡子车,马车排成长长的一溜,拥挤在一家又一家粪堆边,长长地行进在村子和田野之间。拉到地里的粪土都被培成无数小坟堆,整整齐齐,斜看成行正成排。

这一场积肥运动,也积出了一碗村一名历史性的模范人物。此人姓陈,名果然,生得个头挺高,肩踊背驼,一张长方脸,两道平板眉,眼晴眯离,常给人要睡着的感觉,嘴唇好象谁用毛笔随便涂上去一般没个规则的形状。鼻子有点歪,鼻头红肿,两腮无肉,两耳外翻,头发在青年时就开始秃顶,一把年纪后,更是光如葫芦亮如水瓢。

作为外姓人,陈老汉的父辈在解放前就已经搬到了一碗村。可惜一直代代单传,这么多年家门没能壮大起来。陈果然娶妻生了四个子女,前三皆为女,最后总算生了个儿子,取名陈向东,可惜无人称呼,只因人们顺口了陈四的叫法。

陈四娶了一个眼有点斜视的老婆,头一胎就给陈家生了儿子。这可高兴坏了陈老汉老两口,把孙子当宝贝看待。然而好景不长,老伴一病不起,早早离世,剩下陈老汉成了一个儿女孙子齐全的鳏夫。

陈老汉生来口呐,从不与人计较,只有一个爱好就是积肥拾粪。都说他从三十岁后开始,一年四季,除了雨天,每天早晨鸡一叫即起炕,腰上扎一条布带子,背着自编的红柳筐,拿一柄粪叉,在村里村外拾粪。

队长高大海在一次公社的积肥会议上,上台领奖状和荣誉证书后,应要求介绍了村里的积肥经验。他脑子里一忽悠,想到了陈果然老汉,顺口就说了名字。再应要求,介绍了一下老汉的积肥事迹。高大海本就是个大话王,忘乎所以地把老汉平常又平常的一些表现给夸张出去了。下了领奖台,人们议论时,才发现自己所说的陈果然,那些个平时司空见惯的行为举动,居然成了公认的最生动先进形象。

等大会散时,陈老汉已成为全公社事迹突出的积肥劳模。这出乎高大海的意料,也让他心里生成了几分得意,毕竟是自己推荐的,自己领导的,这光荣里也有自己的一份。

回到村里,高大海直奔陈老汉家,要这份光荣的功劳揽在了自己头上。陈老汉听了,闷声闷气说:“我哪能当个劳模,队长耍了哇?”高队长说:“你这老汉,不相信是吧。我给你说,你这个劳模就是积肥的劳模。当然了,咱们村积肥的人家挺多的,是我选了你,在大会上又讲了你的事迹,上面已经确定你是劳模了,而且还是公社一级的劳模,将来保不定还会报到县上。要是那样,你就是县一级的劳模了。”陈老汉嘿嘿笑着没话了。高队长说:“我说陈老汉,你可不能把这不当回事。这不仅是你个人的荣誉,也是咱们一碗村的荣誉。我给你说,你要在思想上有个准备,哪天要是开表彰大会,你还得上台发言呢。”话说到此,陈老汉信了,说:“队长,我可,可,可不会说话,上台还不丢人死了。”高队长说:“怕什么呢?能到台子上领奖那是多光荣的事。不过这些事还得等一段时间,你呀,这颗头光光亮亮不用洗了,但脸你得好好洗一洗,瞧瞧都灰土得变了颜色。”陈老汉笑嘿嘿说:“队长又笑话人了,咱们是种地的,脸上的灰土哪能洗尽呢。”这话让高队长多了个心思,头一歪说:“你这话有道理,那你就不要洗脸了,到时候一脸灰土上奖台,才更显劳模本色。哈哈,好办法,好办法,没想到你个老榆木疙瘩,还开这一窍。”

高队长在村里往自家走着,琢磨晚上要召开社员大会,把队里拿奖状的事公之于众,再把陈老汉的事给大家介绍一下,也显一显自己这个当队长的成绩,和在推举先进上的大公无私。路过高六家,他看见拐子筒着袖口,在院门口焦燥不安走来走去。

高队长问:“六子,你是在家门口走来走去干甚呢?”高六说:“唉,老婆要生了,肚疼了一中午了。”高队长恍然大悟说:“哎呀六子,你这是要当老子了啊。请接生婆了吗?”高六说:“没请,香娥子她不让请,说生了多胎了,自己能料理。”高队长说:“尽胡说,女人生娃,没人在旁边帮个手,那要出个万一呢!”高六说:“我也是这么说,可是香娥就是不让叫人。”高队长说:“你是一家之主,不能光听她的话,快点去找人,哪怕是村里多少懂点接生的女人也行。”高六说:“噢,刚才冯友友的老婆过来了,这阵子正在家里面呢。是香娥让我先躲出来的,说产房不能有男人在,怕冲着了。”话音刚落,屋里传出一阵初生婴儿的啼哭。高队长闻声说:“看来是生下了,不知是男娃还是女娃?你回去看看。”高六激动地去推家门,门从里边闩着。一个女人隔门说:“不要着急,等一会才能进来。我给你先报个喜,是个男娃子。”高六一听,喜不自禁,对着家门缓缓蹲了下去,盈盈泪水直往脸上流。高队长说:“哎呀,这可是个大喜事,六子,我先回家去了,你准备着庆贺吧!”

晚上,队部的社员会前,人们吵吵的尽是高六得了儿子的事。有说:“想不到高六光棍了半辈子,老来老还能得个亲生儿子,这真是老天爷开恩了。”有说:“是啊,黑香娥都那么大年纪,还能生儿,人家那才叫本事呢。”有说:“什么本事,不说别的,只说高六一个拐子,把那女人侍候得就跟个神神一样。现在给生了个儿子,那高六今后还不得顶在头上呢!”还有说:“人就是这么个,没儿时候盼儿子,盼来儿子累老子。高六他狗的苦日子才开始了。”有人在场子里找不到高六的影子,就笑骂说:“这个东西才没出息呢,老婆给生了个儿,连会也不来开了。”

高大海姗姗来迟,人们围住七嘴八舌说:“高家添人进口,这么大的喜事,队长,你这大伯子心里是咋想着呢?”高队长喜形于色说:“咋想呢,高兴呗。咱们六子积下德了,老来老还能享上儿女福呢。”脸瘦如刀的冯友友说:“是啊,照现在看来,再过一年半载,保不定那黑香娥还能给生个女娃子呢。”有人接嘴说:“人家不用再生,现在就是一儿一女活神仙了。”冯友友听了不明白,询问是啥意思?另有人说:“你们忘了,那黑香娥不是还有个带过门的赵家小女娃嘛。”

开会了,在社员的圈围之下,高队长坐在一张桌子前,把一天的好心情挥撒的淋漓尽致。他先说了公社发奖状的事,念了奖状上的字,又说了这份光荣的来之不易,表扬了多个成绩突出的家庭,也点名了不足的几家人。社员们谁也不说话,却又都在底下低声吵吵着。说到了推举陈果然老汉当劳模的事,人们都说应该的,说高队长这一回真正是大公无私了。高队长正在兴致上,也没多考虑这种说法的另一层含意。

陈果然的儿子陈四,对老爹当劳模还是很高兴的,他说:“队长,咱们村被评上了先进,是不是给每个社员都记上点工分,也算对大家辛苦一场的奖励吧。”高队长说:“行啊,这份荣誉是大家挣回来的。这样吧,咱们给村里每个劳力都多记五十分工,大家有没有意见?”众人都说好,情绪也就兴奋起来了。赵黑闷声闷气说:“每个劳力都多记五十分工,看起来是个便宜事,只是到了年终核算,村里就那么个收入,一摊一算还不是个空数子。”一些人翻不开这个理,还嚷嚷不休。高队长被将了一军,笑容僵在脸上,不冷不热地说:“如何算账那是一码子事,这么做它不仅仅是工分的事,它还是对大家劳动的一份回报。你要是有反对意见,你可以当着社员的面说嘛!”赵黑说:“我干嘛要反对呢,我是为这种糊里糊涂的算账方法感到好笑,这是故弄玄虚。”高队长面子上撑不住了,“这怎么就是故弄玄虚?年轻人说话不要这么刁钻,你要是还想说什么,那你就直说,不想说呢那就算了。这件事情我现在郑重宣布了,增工分的事明天就上账。”

两人的争执让会场一时静悄悄的,人们似乎还想听点什么,高队长却往起一站宣布了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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