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发

        我是个素有长发情结的人。比如两个面貌同样美丽的女子,一个是清爽短发,另一个长发飘飘,我必定钟情于后者。总觉得有耐性将头发蓄长而又细心打理的女子,身上少了许多都市匆碌躁动的痕迹,多了几分恬淡温婉的气息。我想比起三天两头上理发店将头发剪短——接长——烫卷——拉直——染色——漂洗……每天都给人以惊喜的时尚先锋来,甘于几年如一日地清洗、梳理一头长发,安于一种发型的女子,必能够更安然地守候某种东西——理想或者爱情。

        我的长发情结与古典情结有关。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看古装电视剧、收集古装美女明信片、画古装美人肖像,而古典美人一律都是衣袂飘飘,长发如瀑的。无论是与心上人花前月下还是独自凭栏望月伤怀,美人的长发总是不可或缺的精彩细节。古代有不少描写女子头发美态的章句,无不令人遐思万千,心乡往之。如《诗经.鄘风.君子偕老》中有“鬒发如云,不屑髢也”之句,意思是说乌黑浓密的头发像云,不需要假发来装饰。《左传.昭公二十八年》 :“昔有仍氏生女,鬒黑而甚美。”曹植《洛神赋》中,洛神“云髻峨峨(发髻浓密高耸)”;白乐天《长恨歌》中,杨贵妃“云鬓花颜金步摇”,温庭筠《菩萨蛮》中有“鬓云欲度香腮雪”……

        一直希望自己有一头浓密而黑的长发,柔柔顺在脑后,垂至腰际,闪着自然光泽。举手投足,长发随身而动,婉转飘逸;适逢风起,长发迎风翻飞,风情无限。只觉唯有如此,女子方称得上美。而事实上,在上初中之前,我几乎都是短发。幼时母亲是有意让我留长发的,可惜我三岁上幼儿园,年纪个头都比同班小朋友小,加之个性不强,常常被人欺负。当时坐在我后座的一个女孩,很是泼辣,喜欢扯掉我毛衣上用作装饰的扣子,顺便扯散母亲为我精心梳理的辫子。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回家都披头散发的模样,母亲心烦加心痛,遂带我去理发店将头发剪得很短,从此,我便成了“假小子”。后座的女孩依然喜欢扯我的扣子,而我,在剪短了头发之后,依然没有能够反抗,不过每天回家不再披头散发让母亲心烦心痛了。等待头发长长的时光最是难熬的,何况每次头发长长些,就要被带去剪掉。在留短发的年月里,我始终拒绝穿裙子——飘逸的裙子与“运动头”式的短发是多么格格不入啊,那可真像人们取乐的小丑!就这样,我的“假小子”形象维持了许多年,其间好几次母亲带我出差住旅馆的时候,旅馆服务员都会看看我然后说:“你家这小伙子要看好,别把水壶给砸了!”我们也都不辩驳。天知道,这个“假小子”骨子里有那样固执的长发情结!

        上了中学,许多事情可以自己打理,父母给了我一些自主权。我可以拒绝剪发,像模像样地把头发留起来,并且每天花上半个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来精心护理。我的发质很好,发丝粗,发色黑,长得也极快,初三时,已经及腰了。那时的我纤瘦苍白,毫不出众,唯一引以为傲的,便是一头长发。每当被人抚着长发称赞:“好黑好亮的头发!”时,就觉得自己俨然一个尊贵的公主而喜不自胜。彼时,我们那位爱美的班主任已经开始脱发,还记得她摸着我一头长发时欣羡的神情。现在想来,心头有些酸涩。英雄老去,美人迟暮,那份无助无奈,总教人伤怀。人是敌不过岁月的,总有那么一天,也会轮到我亲身体验那份“岁月忽已晚,衣带日已缓”的惊惶与落寞。

        长发伴随了我十年。15岁到25岁,是女子一生中最美好和难忘的时代。

        十八岁,情窦初开,喜读宋词,喜欢杜撰佳人才子的故事,长发情结日渐深重。高三,终日书山题海,面色无华。母亲劝我剪发,免得营养都被头发吸了去,我固执不从,并保证榜上有名,母亲才作罢。那样惨淡的年月,倘无长发相伴,倘心中无所寄托,怎能熬得过。

        二十二岁,通常大学里的女孩子都会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那时在系里有一个很要好的男同学,我们常常相邀去图书馆念书,去路边摊吃特色小吃,去四丰山踏青,去松花江坐船。大家都以为,我们会谈一场恋爱。可是,有一天,他看着我齐腰的长发随口说:“其实头发太长了也不好看。”我忽地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伤害。那之后,我们竟日渐疏远了。大学里的爱情本变幻无常,也没人追寻个中因由,一任情谊淡去。想来那时的自己实在偏执得紧,觉得身边亲厚之人怎么可以不懂得我呢。钟子期以琴声会知己,我以长发试心意,皆祈求一个圆满。殊不知在世间,“懂得”二字何其不易,知音总是可遇而难求。高山流水,双月交辉,那是要经过几世几劫的修炼才能得来啊。

        一切皆求完满当是那个年纪的特权吧,因为有大把的青春可以用来等待和挥霍。而在人生更长的岁月里,平静接受现实的残缺才是生活常态。经历过生离之苦死别之哀,就会懂得命运的必然,而正视作为人的身不由己力不从心。遭遇过囊中羞涩衣食无着就不再轻易鄙薄俗世肤浅,而对许多见不惯的人和事生出几分悲悯。婚姻是大多数女子的归属,而婚姻中一切出众的或者平凡的女子,无一不是在姻亲复杂的人事纠结中、家庭柴米油盐细密地打磨中、夫妻间唇齿相依又相碰的摩擦中成长和成熟起来的。我一个很要好的堂姐,出嫁前是不折不扣的美人,长发飘逸,身形玲珑,举止娴静优雅,从不发脾气,连大声说话都很少。然而,婚后短短三年,在经历了丈夫出轨和儿子降生等一连串事情之后,再见堂姐,她已判若两人:发只及肩,随意扎个马尾,身材胖了一圈,说话连珠炮似的让人无法招架。我惋惜于美人风采不再,却发现她身上透出一种力量,一种自信满满、游刃有余地操控自己人生的力量。见过许多女子婚后都会将长发舍弃,换上清爽短发,就像堂姐这样。她们精打细算,在菜市场与人斤斤计较,忘了自己曾经嫌弃过母亲讨价还价的琐碎;她们爽利泼辣,为了维护家人在街上与人争辩,忘了自己曾经对他人的误解不屑一顾;她们果断决绝,独揽财权,强势地分配每一项支出,常喋喋不休地数落晚归的丈夫和闯祸的孩子,忘了自己曾经连大声说话都会脸红;她们知道什么时候在哪里能够买到新鲜的果蔬,知道哪里有卖本地鸡、土鸡蛋,会在商场大减价的时候疯狂购物;她们掌握煎烹炸煮的技术,能在老公孩子回家之前做好丰盛的饭菜……实在,她们几乎忘了自己曾经有过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备受宠溺的少女生涯。或者,也一并忘了那些轻抚长发的似水柔情,轻吟浅唱的浪漫忧伤。那曾经红袖添香的柔软情愫,去了哪里?那曾经因为一句闲话就舍弃一份爱情的自信骄纵,去了哪里?

        现在所行之处,目光所及,蓄一头柔美长发的女子愈发稀少了。今天,我也剪掉了相伴多年的长发。看着那些承载了少女时代太多憧憬太多情愫的头发一寸寸在身后散落,心中有些惆怅,却并不强烈。毕竟,头发不过是生命的附属品,有些时候,比此贵重百倍的东西都必须舍弃,何况区区一束头发?但剪掉长发并不意味着长发情怀的终结,我依然喜欢在人流中找寻长发飘飘的背影,依然钟情于长发女子更甚于短发者,依然喜读古典诗词中描写女子头发美态的字句,依然希望自己在直面生活的平淡琐碎和婚姻的错落纠结之后,在修炼得堂姐般的干练果决游刃有余之后,还能够再耐心地蓄起一头长发,每天细细清洁梳理它们,找回那些曾经恬淡温婉的情怀,从容安然地走过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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