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婆是旧时代的童养媳,没有人知道她的老家是哪里的,也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是一个苦得不能再苦的人。
她在七岁那年,被父亲带着一路逃荒,来到了现在的村庄,父亲因为淋雨又加上从没有吃过一顿饱饭,要一点食物还要先让孩子吃,身体极度虚弱,先是发烧,后又上吐下泻,眼看就要把命交代在这里。村里的大户陈大奎在村头一个破庵子里,看到了奄奄一息的陈阿婆的父亲以及眼神里充满无助和绝望的陈阿婆。陈大奎动了恻隐之心,为他请来了大夫,好在是风寒感冒,只是身子太虚了,开了几副药,剩下的只能靠调养了。陈大奎嘱咐人,把陈阿婆的父亲抬回了家,安置在家里一间不起眼的厢房里,让人热汤热水地伺候着。
说到这里,你们可能认为陈大奎是一个“大善人”,“活菩萨”,其实,这是大错特错的一种想法了。陈大奎之所以表现得如此热情慷慨,他心里只是惦记着让陈阿婆做他的童养媳,将来等他三岁的儿子长大娶媳妇的时候,可以节省下一笔彩礼钱。
果不其然,等陈阿婆的父亲能起身下床的时候,一边感恩道谢,一边打算辞行的时候。陈大奎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你身体这么弱,今年哪儿都涝,庄稼要么绝产,要么欠收,你带着一个这么小的孩子,东奔西走的,也不是一个办法呀!”陈阿婆的父亲还是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抬头望着一脸关切的陈大奎,弱弱地说:“难不成,您能给我们指条路走?”陈大奎又叹了一口气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呢,也没有姑娘,我和孩子他娘都稀罕姑娘,在我们家,我们吃啥,她吃啥,不会亏待她一点的,你要是自己一个人赶路,还能方便一些,等你啥时候想孩子了,随时来看她,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里,也跑不了。”陈阿婆的父亲听到这里,先是眼睛里露出几分悲戚,低下头思索了一会,思忖着这样确实是一个能解决眼前问题的好办法,再看看陈大奎家里住的,吃的,用的,都没得说,叹息了一声,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过了几天,拿上陈大奎老婆给准备的杂粮窝头,咸菜,以及一点点零钱,对着女儿挤出一丝笑容说:“爹出去两天,找个营生,安置好就马上过来接你。”陈阿婆并不知道这一次分别,就是最后一面的告别,她的父亲走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陈阿婆的父亲前脚刚走,陈阿婆的苦日子就如影随形地跟来了。
之前用得好一点的被褥也给拿走了,褥子换成了薄薄一层麦秸,被子换成了一床几乎没有了棉花,且又脏又破得烂棉被。尽管她还是一个七岁的孩子,但她还是可以看到这前后的变化。她瞬间局促不安起来,她想到和父亲两人风餐露宿,一路乞讨的场景,如此一对比,她也就坦然接受了这份差别巨大的待遇。
从此,七岁的陈阿婆不仅承担了烧火,打水,刷锅,刷碗,割草,喂羊的任务,除此以外,还要照顾好她并不知道未来成为她男人的家里的小男孩。这些繁重的家务活,并没有让这个可怜的孩子觉得有多痛苦,让她痛苦不堪的是,她要不断承受来自陈大奎老婆——她未来的婆婆的无比诡异的坏脾气。陈阿婆也不知道她哪里做得不好,只要陈大奎老婆有一点点不顺心,就会把一腔怒火发泄到幼小的陈阿婆身上,轻则怒斥,重则抽打。没有人知道,陈阿婆的身上常年没有一块好地方,非青即紫。
有时候,躺在被窝里独自啜泣的陈阿婆,也会想念疼爱她的父母,尽管她跟着父母也从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但她的内心是快乐的呀!她开始憧憬着父亲能早一天站在她的眼前,高兴地接她回家,好让她离开这个没有任何温情可言的“冰窟”。
她在望眼欲穿的盼望中,渐渐长大了,十四岁的她出落得水灵且亭亭玉立,只是眼睛里没有生活的光。
陈大奎和他老婆看到了陈阿婆身体上发育的变化,两个人商量着过这个春节前,把她和十岁儿子的婚礼给办了。他们多少还是担心陈阿婆的父亲突然回来把孩子接走,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就是陈阿婆的父亲来了,也无济于事了。他们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赶在小年前,把两个未成年孩子的婚事给操办了。陈阿婆虽然仍然是个孩子,但她从心里还是对结婚这件事有一点认知,这些年村里面嫁女迎娶,她还是目睹了不少,新娘子多数能比她大上几岁,也不过十六七岁,所以她也只能被动地接受了。可是她的男人,此时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让他和新婚媳妇一起睡觉,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白天穿着大红的新郎服装,热热闹闹地,觉得非常好玩,到晚上睡觉时,听说不能让母亲搂着了,急得哇哇大哭起来。没有办法,只有等他哭累了,睡着了,再把他抱进新婚洞房。所谓新婚之夜,也不过是一个大一些的孩子搂着一个小几岁的孩子一起睡觉罢了。
陈阿婆原以为,结婚后,以儿媳妇的身份,真正融入了这个家庭,她的地位会有所提高,她的判断显然错了。现在她不仅要伺候公婆,还要伺候自己的男人,而自己的男人充分遗传了他母亲的坏脾气,以前多少还念一点点“姐姐”的情分,现在是自己的媳妇了,从结婚那天起,她母亲就告诉他,一定要拿捏住陈阿婆,绝不能让她有翻身的机会。陈阿婆本来一直逆来顺受,那个时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观念又是那么根深蒂固,所以,她再次把这些无妄之苦嚼一嚼,咽下去。在她男人到真正成人的这几年时间里,她一边为他洗衣做饭,端屎倒尿,一边接受这个小男人的呵斥怒骂,伸手就打,抬脚就踹。日子,仿佛从来没有天亮过一样。
六年后,她做了母亲。儿子天福的到来,让她似乎觉得日子有了一点盼头,她所理解的这一点盼头,也仅仅是婆婆怕她因为身体劳累,断了奶水,把偏重一点的活,帮她分担了一些。天福一过满月,苦难日子还是涛声依旧,但陈阿婆每天可以看到天福明媚的笑脸,她也能心安理得地做到以苦为乐。
接下来的几年,陈阿婆每年都会生下一个孩子,算上天福,她一共生下了五个儿子。即便在那样一个生了儿子就是为家庭做了最大贡献的年代,即便陈阿婆生下了五个儿子,也没有一丝一毫地改变在家庭中做牛做马的悲惨命运。
随着孩子们的逐渐长大,陈阿婆肩上的担子越发沉重起来。她的男人是独子,从小养尊处优,啥活不干,即便做了五个孩子的爹,也没有让他觉得有一点做父亲的责任,该吃吃,该玩玩,竟然还染上了酗酒赌博的恶习。
就算陈大奎精打细算,为这个家攒下了不算小的家业,奈何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嗜酒嗜赌如命,没有几年,陈大奎和老婆就先后离世了。压在陈阿婆头上的一座大山总算搬开了,但捉襟见肘的日子开始压得她喘不过来气了。隔三差五,就有人堵在家里要赌债,陈阿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把这个原本就风雨飘摇中的家搬得没有了一点家的样子了。当五个儿子连一顿饱饭都吃上的时候,陈阿婆的男人在一次酗酒赌博后的晚上,一脚踩空,掉进河里淹死了。
不到三十岁的陈阿婆成了寡妇,虽然又搬掉了一座压在头上的大山,但她一个人拉扯五个孩子的生活,愈发艰难起来。生活的种种苦难,已经把陈阿婆磨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她必须迎难而上,把这五个儿子拉扯成人,为他们盖上房子,娶上媳妇。
陈阿婆使出洪荒之力,甚至累到多次吐血,终于在她五十岁这一年,完成了这些个宏伟目标。看到五个高矮不一,胖瘦不一,黑白不一的五个儿媳妇站在自己跟前喊婆婆,当她以为,自己多年的儿媳终于熬成婆的时候;当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把苦日子熬出头的时候,她又一次想错了。
她娶回了五个儿媳,却多了十个敌人。
五个儿子和五个儿媳,每天因为陈阿婆多给谁家干了一点活,少干了一点活,闹得不可开交,甚至有两个儿媳妇还和她动了手。悲伤欲绝的陈阿婆第一次想到了死,她觉得上天对她太不公平。但每一次走到河边,脑海里就浮现出几个相继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孙子孙女的笑脸,她只能把泪擦干,强颜欢笑回到家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孙子孙女们也渐渐大了起来,陈阿婆彻底失去了生命的锋芒,她的腰需要借助拐棍才能勉强直起来一点,走起路来,呼哧带喘,如同一个破旧的风箱。她把所有的田地都分给了五个儿子,五个儿子说好共同抚养她,给她米面菜油。即便是维持果腹的基本口粮,二儿子和四儿子也总是不能按时到位,上门要一次,被骂上一次,还有两次被推倒在门外面。
无助的陈阿婆想到了去乡里刚刚建立的敬老院,这是见识多一点的邻居实在看不下去了,给她出的主意。可到了乡里申请,人家一打听,她竟然有五个儿子,远远不符合进敬老院的条件。没有办法,为了活下去,陈阿婆只能去收割完的田地里捡人家遗漏下来的一点粮食,艰难地背回家,仔细地收拾好,来充当口粮。吃的菜,一部分是从田地里挖回来的野菜,一部分是自己开的一点荒地里的蔬菜。日子再难一些,她就一天只吃两顿饭。
有着金刚不坏之身的陈阿婆还是病倒了。病情来势汹汹,竟然卧床不起了。五个儿子,五个儿媳看到陈阿婆没有了一点点剩余价值,但又碍于左邻右舍说三道四,请了两回医生,象征性地拿了几包药后,就再也不管陈阿婆的死活了。
现在的陈阿婆,除了早年按照习俗早就买好的一口棺材,家里再也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了。没有儿子们的帮助,病情越来越重的陈阿婆,她清楚地知道,她已经再无活下去的可能了。
她把自己从七岁到暮年的一幕幕回忆起来,这不就是一部写满无尽苦难的厚重书籍吗?她无声地啜泣起来……
哭过之后,她做了一个常人根本无法做到的决定:她艰难地从床上下来,烧好水,用肥皂好好地洗了个澡,把自己所剩不多的苍苍白发仔仔细细梳理好,扎了一个年轻时钟意的辫子,穿上早些年和棺材一同置办的寿衣,用煤油灯里的油洒在在了茅草铺盖的房顶以及两床破旧的棉被上,再接着点了一把火,然后平静地躺在了早晚都要躺进去的棺材里,使出全身力气,从里面把棺材盖滑上。火上房了,熊熊燃烧,人们都来救火,火扑灭了以后人们就找老太太啊,哪哪都找不着,有个人到了棺材旁边往里一看,吓得嗷一嗓子就跑了。
人们这才知道,陈阿婆用这种果断决绝的方式,带着一辈子没有吃够的苦,有尊严地离开了这个让她生无可恋的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