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龙卧虎,多半用来形容江湖武艺高妙之人聚集的地方。
也有例外。
就像藏龙山上万儒寺,这个和尚头遍地开花的地方。
没有江湖,没有武功。
我叫李青莲。
小时候怎么看也是个聪明的小伙子,诗词歌赋不说精通,在本乡内,我是第一。
虽说家里不大富大贵,但这点供我消遣的小钱还是有的。
而我又心性极高,不与腐败奢侈的富家公子同游,不与趋炎附势的蝼蚁打交道。见有谁瞧不起我的,必定是记仇于心,与之老死不相往来。
天知道我是怎么了,气了旁家的一个贵胄,告状到父亲这来了,惹了他生气,被推上山头,做和尚。
送上来了,也听话了。每每坐禅,纹丝不动,一结束就倒头就睡。
方丈甚是欣慰,送我法号乐山,智者乐山的乐山,说我真真像尊佛。
我也得以融入这个大杂烩一般的庙。
明面上是僧人,背地里却是只脱尘,无斋戒,好一个大型的闹会。
那日我在门口观花,就见二师兄飞身而过蜻蜓点水;又一日在寺中盛饭,六丙师弟舞勺弄刀,四种食材飞溅却全部开刀遁入高汤。
说来也怪,虽说是佛门,方丈老爷子却带头吃肉,蔬菜星子是一点也不碰的。
作为诵经僧,坐着就不动,时间长了,腿脚也开始不灵便,几次行向饭堂,都被山路崎岖所困,数次与地面亲密接触。日子久了,师弟们都叫我平地摔高僧。
老方丈为了让我活动筋骨,遣派我去扫寺前的百里石阶。
石阶高,又长又陡。
我也观察过,有孩子在台阶底部盘旋,能上来半数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有一天,来了一个姑娘。
没看错,是一个姑娘,水灵水灵的,水蓝色的发簪,水蓝的衣裳。
她很轻松地,一步并两步,慢慢靠近我。
“你是谁啊?”
我还在感叹姑娘功力高深,不上来深造着实可惜,她却先开口。
我不禁发笑,难道她不识我这一身衣裳我的头?
我没有说话。
“他怕不是个哑巴!本姑娘好运气!”
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幽深的山谷里。
平日在这,全是豺狼的爽朗笑声。今日却是一个姑娘,可真是绝世可爱。
乌黑透亮的眼瞳,向上挑的眼角,柔顺的发丝轻轻披下。皮肤看似吹弹可破,保养甚佳,却又不失同龄女孩的天真烂漫。
我叹了口气:“乐山。”
“那以后,我可以常来玩吗?”
我心想,随你来。碍于规矩,口上却只好说:“五十阶以上就罢了,佛门重地,恐俗人叨扰。”
她点点头。
“贫僧近日都在这里,要是姑娘闲了,可在山下唤我,我自会下去。”
“下山就不要了。”
她捡起一片黄叶,把簪子取下,在上面刻了点什么,递给我。
我定睛一看,是慧字。
“你识字?”
她没有应声,摇摇晃晃地跑下去。
秋风起,吹的我后背发凉。晃眼竟到了日落时分。回到寺中,天已经全黑,师兄们早已摆置好碗筷。
我拿起铜碗,加入打粥的队伍,只觉得发白的稀粥也是水蓝色的,勾了我的魂。
一勺一勺舀起,放入口中,只像被索了魂,木讷的很。
酪子拍拍我:“青莲,你不像以往的作风了。”
酪子是少有的知道我字的人,这还是凭他当年替我多留了一碗饭的交情。
我回过神来:“我以往什么作风。”
“吃东西风卷残云从不给我这个师弟留多一口。”
我看看他这庞大的身躯,翻了个白眼:“你吃不吃都无所谓。”
寺钟敲响,准备晚讲学。老方丈捋着胡子,自顾自地感慨,眼神不好的他,看不到一旁在蒲团上坐着的睡人。
我戳戳旁边少有的清醒者:“喂,大北。”
她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干什么,上面方丈在讲学你不知道吗,噤声。”
“你也没在听啊。”
大北不说话了。
“我问你,我们这台阶有多高。”
“约莫一百阶。”
“一般人上的来吗?”
“废话,你记不记得你刚上来的时候摔得一脸灰。”
“我跟你说,有个姑娘今天上来了,轻松的很。”
“快去师父说!带进来和我切磋一下。”
“人家水灵水灵的,哪像你,省了这个心吧。”
大北挽起袖子,是想和我在这里杀一场,我赶紧不说话,坐直身子。
长久的沉默。
“喂,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难得见你对女性朋友有善良的比喻。”
我依旧没有说话。
冗长的讲学结束,老方丈却叫我们两个留下。
我心一紧。
“乐山大北啊,下次讲学你们再聊天,晚上就和我一起去抓鸡哦。”
我心一毛,大晚上的林子里,鬼喊鬼叫者不在少数,一进去就浑身发颤。
大北只怕是比我还要胆小,此刻已经差不多要跪倒在地。
深夜,微弱的烛光一晃一晃的。初秋就有了露水,被褥湿漉漉的,浸的我睡不着。翻身而起,身边的师兄弟们个个睡的安详,我心里一阵烦躁,脑袋装满的似乎全是那个水蓝色的背影。
明天她会来的吧。
第二日正午,抄上苕帚。
太阳没有那么毒辣了,仰头可以直视。一对花鸟从林子里蹿出,头也不回的飞走了。
我看着它们出神。
是女孩子的声音闹醒了我:“你今天也在呀!”
是慧姑娘。
“贫僧说过,这一连半个月,我都会不会走。”
慧姑娘灿然一笑,把手从衣袖中伸出来。张开掌心。里面放了几粒谷子。
我不解。
“乐山,我爹是农夫。我家这些东西最好。你拿去分给你的朋友,每个人种一颗。”
“这似乎没有哪一条规矩说,你上山就要送礼。”
“我觉得你很好,就想给你带点东西,不行吗?”
看着这些滚圆滚圆的种子落在温热的手掌心,我低头道谢。
“我家就住在山脚下,你看到没,那里,有块黄色的田。”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大片一大片的植物在迎风晃动着。老方丈曾经指派过大师兄去那里背粮,看来我们一大伙人的粮食就从她这里来。
我还得感谢她?
并不擅长交谈的我十分尴尬地搓了搓手,好半天才挤出一个话题:“你习武吗?”
好在慧姑娘没有多想,直来直去地回答:“怎么可能,我父亲你知道的,哥哥是穷书生,母亲是绣花娘,谁教我?”
我识趣地闭上了嘴。
“乐山,我听娘说,你们这里的小和尚都是不脱俗的,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是吧。”
我点点头,她娘究竟是什么神通,什么都同她说。
“那你贫僧贫僧的喊什么呢?故作高深。”
我被她噎的哑口无言,满脸通红。她却笑的更开心了。这个笑容很甜。
她趁我走神,拍了我一下,飞一般的溜了。
我们这个寺,藏在山上,屋顶都是厚厚的茅草,下雨就会显得潮湿陈旧。没有什么正门,几个大树桩成了我们的标志,旁边疯长着痒人的杂草。大石阶的两旁是通天的百年古树,叫不出名字,偶尔行走在林子里,叶缝透过的光莫名的阴森。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时常漂浮着被冲刷的树枝,野果,小师妹就拿大棍拦住它,收起来做小零食。
这个慧姑娘,究竟是怎么找到这个破烂山旮旯的?
回到大殿,把谷子分给大北和酪子,我们一齐寻了个花盆埋下。
“这要种多久?”酪子很不耐烦地坐在地上。
“喂,地上脏。”大北皱着眉头,把酪子拽起来。
我摇摇头。当初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竟忘记问这个关键问题。
这两人好像就知道我不可能去问一样,自顾自地猜测起来。
“我猜这个是,小麦。”
“酪子你有病吗,一个姑娘大老远的跑上来就为了给这个木头人送个小麦?”
大北不能理解酪子的直线思维,捧着小花盆回自己的小舍去了。
我也回房,今日站的太久,想的太多,累了。
脱下灰黑色的袍子,掉出一张纸片。我点上烛台,将这片皱巴巴的纸条展开。
等花开了,就来娶我。
我满脸茫然,又不禁失笑。
真是天真的可爱呢。
我把纸条压在花盆下,静静地躺好,月亮好像都乖觉了。
睡吧。
一连几天,慧姑娘都没有来。只是稀稀拉拉地递了几封信。信里头大概是说自己平日里欺负了邻家的弟弟,比过了那家的坏大姐。难道她真的要等到花开那一天我去找她?
想太多了,我还有正事要做。
方丈老爷子前些日子给了一大卷经抄要我送去山下的书院,今日便是启程的日子。
一切都打点好了,扫地的工作交给了旁人,那盆不知道会结出什么的花交给了堀北,那张小纸条,我塞进了包裹。
与众人拜别,我独自走下山去。经书十万卷,是以非小数。背上一箩筐,手上还推着一大车,下台阶定是要抄近路的。
这山的另一边有一条道,原本是一条荒路,前辈们走多了又从未出事,故称长宁道。
我顺着这条坡路慢慢往下走,只觉得前辈实在是智慧高妙,开发出了这样一条小道。从这边下去,今天天黑就可以到镇上了。
越往前走,却觉得越不对劲。地面越来越湿,慢慢变为了泥泞。
雨水从天上滑落。
我寻思着,雨来得急,走的也快,不如就先避一避。找到一棵大树倚着,撒了手,只觉得一阵神清气爽,不禁叼了一片叶子以示潇洒自如。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雨却仍然没有停,且越来越猛。放在一旁的经卷车却一点一点的往下滑,泥土也很听话地一路向下掉。我急忙去扑救,脚底的泥泞却不知何时把我死死困住。右手扯着的木车一直在不受控的向下坠,我也被带的站不稳脚跟。
大脑一片空白。
我和经车一起骤然滑下,连连在土堆上颠簸,又不带停的翻滚了几圈,就像在泥土里洗了澡。待我续足了力爬起来,身上已经被土黄色裹满。经卷也厚厚地蒙上一层泥浆。
“什么破烂长宁道!”
我怒吼一声,可四周什么也没有。这时我倒希望钻出来一只山鸡野猪什么的,让我知道我不是孤单一人在受罪。
想到庙里面那群人现在已经安然睡去做起了美梦,我愈发的愤懑不平。
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那个水灵灵的姑娘。
“等花开了,就来娶我。”
这张纸条还在包裹里!我全然不顾那些恶心的泥土,开始翻找起来。
可薄薄一层布袋里,只剩下几文钱,笔墨纸砚,那张小纸条却是怎么也找不到了。
我无力地坐回摔倒的那个泥浆坑里,莫名的失落涌上心头。
就这样坐着吧,天亮了再出发。
老天爷还算善良,瓢泼大雨在清晨来临的前一刻停下。我也决定再次赶路,找个农家清洗清洗。
就去找慧姑娘那个村子吧。
盛着泥浆的经车笨重了许多,一路摇摇晃晃地,终于见到了正道。只要再沿着这里走下去,便是镇上的大路了。
青空之上无论哪里都一片澄澈,好像昨天晚上那令我头皮发麻的故事只是一场梦。我轻车熟路地走去慧姑娘指给我看的那一大片田,途中不免被路人侧目。
和尚,泥土,奇妙的组合。
之前不止一次和下山买粮的队伍来过田地,村民的房子却是从未进去过的。我叩开了最近一家农户的房门。
开门迎来的是一个老头子,胡子拉碴的,见了我这一身,浑然不知地颤了三颤。
“有......有什么事吗......”老头看来是被吓得不轻,口齿都不清了。
“大爷,不瞒您说,我从山上滚下来,钱也丢了,能不能在村子里找个地方借宿,换身衣裳。”
大爷明显有点迟疑。
“我帮您收麦子,作为回报。”
我李某可不是吃白饭的,这点自觉性还是要有的。知恩图报,这点我可比公子小姐们做的好多了。
“既然如此,那你就在我家里住下吧,小儿这几日出门在外,空着也是空着。你看着也不像什么歹人。”
我抽抽嘴角,原来歹人是一身泥巴出山的。
随大爷进了屋,沐浴更衣,全身上下的泥土虽然掉了,可那股味儿却始终消不掉,我也不再理会。
一切打点完毕,我和老头排坐在屋门口唠嗑。向大爷讲明我的情况,大爷不禁对我有些同情,看我的眼神中又多了点怜悯。虽然很讨厌,但此时为了谋得足够的信赖,只能暂时忍耐。
“大爷,村子里您认不认识一个名字带慧的姑娘。”
“不认识。”老头晃晃脑袋。
我有些不明所以:“您没记错?”
“不可能,整个村就这么点大,一共才几家姑娘。我最近帮儿子挑媳妇,对这姑娘家家的更上心了,怎么可能记错。”
一连串的疑惑跑上心头。慧姑娘不在这里,是我走错了一个村?她在骗我?
“那这附近还有这么大的村吗?”
“没了,方圆百里就靠我们这里的粮食。外面那些黄垛垛,你在山上都看得见。”
我顿时觉得头晕目眩,在床铺上躺下。脑袋一直回放着山上她对我介绍的那些。
天亮了。
一宿没睡,我替老头收了几垛后,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靠在刺人的谷子上没了知觉。一觉醒来,已是日落了,放下那些有点没的,我赶忙收拾东西,向镇里面赶。
我要去的书院是罗家开的,以前是没有的,听闻他家大儿子最近中举,罗大财主喜笑颜开,自掏腰包建立罗家书馆,又向我们藏龙寺买了一大卷经书,好像买了摆在那知识就能自动萃取天地灵气飞入你的榆木脑袋。
好说歹说找到了这书院。当真是气派,上等的木头,上等的石砖,上等的松柏,还有故作上等的纨绔子弟。
我推起这些经书,就要往大门里面走。
“前面那个和尚,你转过来。”
是当年被我骂哭的那个穿锦服的小屁孩!
我不予理睬,继续往前推。
“我叫你转过来!”
背后人大吼起来,伸手就来掰我的肩。我左手迎敌,将他还没触及到我的手一抓,扔了回去。
“呵,别以为换件衣服我就认不得你。李青莲,你这些年好逍遥啊,怪不得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打了我就滚上山了,啊!”
“我叫乐山。”
“改了名字我就认不得你了?你今天来这里干什么!”
“如你所见,送经书。”
“呵,当初那么狂妄,现在却沦落到给本公子送经书。真是世事难料!”
我没再理会他,找到门边的小厮:“请见你们的管家,就说书......”
“慢着。”
好烦呐。
“敢无视我,今天就让你进不了这个门。”
那泼猴说着就扬着手上来,我一摆,经车被我甩过来,硬生生和他的铁掌猛烈碰撞。霎时间,经卷四处飞舞,散落一地。
那厮见一掌未中,还想再来一次。里面传来的一声怒喝止住了他。
“谁在外面胡闹!”
是罗家主!下面这一众人纷纷作揖行礼。
一个面目可憎的紫袍男人甩着袖子气冲冲地过来。后面跟着的是一众家眷,想必今天是在开家宴,却被我们打扰了。站在左边的是一个约莫二十岁的书生,穿的也是雍容华贵,应该是他的中举儿子。右边的那个女人体态轻盈,长得也不逊于宫里的那些贵妇人,必定是他的夫人。只是隐隐约约中,我看见罗家主的背后,有一片若隐若现的水蓝。
“罗大人,是这和尚。他......他以下犯上出言不逊,无视我们几个,甚至动手打人。”
我冷笑一声:“还望罗大人明察,是谁先打的谁,犯的是谁,出言不逊的又是谁。”
“大人您千万别听他的话。”
罗家主捋捋胡子,装作一副判官大人的样子,向下打量着我和那一帮贵胄,又摇摇头。
“我原以为藏龙寺上的僧人会比外面那些邪门歪道靠谱,没想到都是这么不懂礼数。”
那一帮子弟微微将头侧向我,一脸得意。算了,这也是意料之中,得罪了他们几个,罗家后半世的幸福可就葬送了。
那个领头的又继续大喊大叫,嚷着要惩戒我。明晃晃的,那一片水蓝色开始晃动,不,是颤动。
罗家主终究是拗不过这群鼠辈,表情艰难地挪动着步伐。
“既然贵公子们都这么说了,那高僧,你给我把这些经卷统统捡起来,亲自抬到里面去,再给他们道歉。”
“既不是我有错在先,为什么要我道歉。”
“废话少说,难道公子们还会骗人!”
我青了脸,实在是看不下去这种场面。若不是顾及庙里头兄弟姐妹们的脑袋,我早就扑上去动拳头了。
此时,一道怯生生的声音从罗家主背后传来:“万一就是骗人的呢......”
“罗慧你说什么呢!这么护着这个和尚,你怎么想的。这些日子老往山上跑,你该不会是去和这些和尚头串通好了来气我的吧。我警告你,不要和这种俗人打交道。”
我顿时愣住了。慧姑娘,罗慧,那身水蓝色的衣服,那个声音。
她没有和我说实话吧。
怕我不敢接触,故意装成一副农家姑娘的模样。怕我起疑,就把自己家里头的情况说的明明白白让我不敢下问。怕我不看不起官大小姐,把自己变成一个只会送花的懵懂少女。
那些话呢,又是否发自真心?
后面的事我已记不太清了,只知道,我为了不让罗慧被这些公子哥冷嘲热讽嫁不出去,自己忍着唾骂低眉顺眼地赔礼道歉。又独自一人把破旧的木板车拉上山。
数次回头,离罗家书院越来越远,时间也慢慢消逝。扪心自问到底怎样才是正确的,就算知道这样一直记挂着是不对的,但是已经没有别的答案。
她是大小姐,是家族的支撑之一。她命中注定不能选择凡人的生活,我的满心期待,终究会落了空。哪怕我的寺庙再入俗,再不忌讳,旁人的脸色却是不得不看的。我不知道她躲在罗家主背后时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她每次从山上回到家后在思考什么。她会愧疚吗?会难过吗?
不即不离不伤害,也不确定正误和真伪。至少这样,应该是最好的吧。
那盆东西再怎么被大北照料,也没开出花来。那张字条,也被泥流冲跑了。
“等花开了,就来娶我。”
说来也是可笑,就算有这么大的誓言在,还是被人海冲刷着着背道而驰。
藏龙山上的小和尚下了山,再没拜过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