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攻打祝家庄的预案,花荣写了一天,改了两次,宋江却没有点头。花荣纳闷,有这么难吗?
本来应该由吴用跟他一起写的,从宋江大帐里出来没走多远,吴用站住了,说:“花荣,你先写着,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得找宋大哥商量商量。”
花荣不太相信吴用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他觉得,吴用要么是不想写预案,要么是真有事要跟宋大哥商量,不想让他听见。这几天宋大哥和吴用不止一次背着他商量事,花荣有一点被排斥的感觉。
花荣摇头,“没有军师随时指点,我恐怕写不好,还是等军师来一起写吧。”
这话半真半假。自从吴用略施小计,让林冲下山来到了祝家庄,花荣真心佩服吴用。这个预案如果有吴用一起商量,当然会强过自己一个人去想。不过,他说怕自己写不好,也只是顺嘴谦虚一下。预案的关键之处,早就定下来了——孙立他们扮成登州官军进入祝家庄前一天,约定二月初八,梁山人攻庄的时候,由孙立的人负责夺取吊桥——剩下的部分有什么难的呢?按常规布置就行了。
吴用嘴角挑着一丝笑意,“花贤弟过谦了,前两次打庄的预案,就写得很好嘛。”
“前两次你就别提了,两战两败,出丑了。”花荣说。
吴用不笑了,“谁说出丑了,我找他说去!祝家庄又不是豆腐做的!不过,打了两次没打下来,大伙有些不同说法,也很正常,花荣你别往心里去。有些人性子急,心里知道把水烧开要烧十把柴,可就是不耐烦烧前面九把柴,他们不了解你的预案有何精彩之处。照我看,前两次交战,不仅没什么不妥,预期的主要目标都是达到了的。”
这话挠到了花荣的痒处,他很想听吴用把那些实现了的目标一个一个数出来,当然他也知道其中一些是不能明说的。“算啦算啦,军师别再说下去了,我写就是了。军师要谁干活,一张嘴连石头都说得动。”
花荣回到帐篷,很快完成了第一稿。他把预案送到宋江手里。吴用还没走,跟宋江挤着脑袋一起看。看完,宋江先夸了两句,说兵分四路攻庄的想法不错,这样祝家军必须四面照应,孙立夺吊桥时压力就轻多了,“不过,还可以再想想。”
花荣没顾得上吃午饭,把预案又细化了一下。他给每路人马都配上了水军,用房梁、门板、木盆扎成木筏,载人渡过护庄河。又让弓手准备大量火箭,四面八方往庄里射,逼他们出来交战。“嗯,水火并用,不错不错,”宋江说,“不过,时间还有富余,还可以再想想。”宋江让人把留好的饭菜端出来,他亲手给花荣舀了汤。
第三稿花荣增加了一次叫阵斗将,让孙立捉走石秀,增加祝家庄对孙立的信任。宋江肯定了这一场戏的重要性,但整个预案还是没通过。等吴用出帐篷了,宋江提示了一句:“花荣你眼界可以再开阔一点,不要老盯着一个祝家庄,再想想,啊?”
花荣回到帐篷里,有些沮丧。没有老盯着祝家庄呀?他在第一稿中就已经让穆弘守着通往扈家庄的路口,杨雄守着通往李家庄的路口,戴宗守着山口。难道防备扈家庄、李家庄和官军的兵力不够?应该够了,扈家庄已经降了梁山,李家庄也有暗助梁山之意,官军来援的可能性很小。他觉得没有问题。
花荣去了吴用的帐篷,向吴用请教问题出在哪里。吴用没有马上回答他。吴用拿出茶叶,用小勺把茶叶分到两个碗里,冲入滚水,一边冲一边搅。
看来一言难尽,花荣知道自己得拿出点耐心了。
吴用点好茶,递给他一碗,用有些为难的口气说:“哎呀,宋大哥吩咐了呀,这道题不准帮你,他要好好锻炼一下你呀。”
“宋大哥也说过我们两人一起写呀,你全推给我一个人了。”
“我是推吗?非也非也,”吴用苦笑了两下,“好吧,我说,不过你不要告诉宋大哥是我说的呀。”
“这个可不能保证,得看什么事——你不说算了。”花荣放下茶碗,转身就走。他走到帐篷门口,听见吴用说了三个字:“扈家庄。”
花荣转身问:“扈家庄?扈家庄怎么了?”
吴用挥挥手,让帐篷里的侍从都退出去。他压低声音对花荣说:“必须灭掉扈家庄!”
花荣确实有些吃惊,但他尽量不动声色。他在心里迅速盘算开了,想到了一条半应该灭掉扈家庄的理由,但更多不应该灭掉扈家庄的理由,不用想,自己冒出来了。
“为什么?”花荣问,“扈家庄不是降了梁山吗?”
“你真不明白?”
花荣坦诚相告,“我只能想到一条半理由……”
吴用立刻接上了,“让我猜猜,一条,山寨需要扈家庄的钱粮牛马;半条,绝了扈三娘的退路,让她安心做宋大哥的押寨夫人……”
“谁说扈三娘要做宋大哥的押寨夫人?别的都说对了。”
吴用嘴角又挑起了一丝笑意,“你不会没听说过吧?到处都在传嘛,宋大哥已把扈三娘送到宋太公处了,等破了祝家庄回去就成亲。”
“传言!不过是传言而已。”花荣心里动荡了几下,觉得这个话题最好到此为止。“还是说正事吧。”
吴用点头,“对。我刚才还没说完哪,你说的一条半理由,的确很重要。或许,还有一条更重要的理由,那就是镇慑梁山周边的村庄!你再仔细想想,光这一条理由,是不是就够灭扈家庄三次?!”
花荣恍然大悟:梁山这次攻打祝家庄,并未直接攻击扈家庄,扈家庄进攻梁山军士在先,半截看见形势不妙才投降。如果不惩罚扈家庄,梁山泊周边的村庄以后就会纷纷效仿,养练庄丁,抵抗梁山,打得赢就打,打输了投降就是了,后果并不严重。这样一来,梁山泊周边的庄丁会越来越多,官军还没来围剿,梁山好汉先被庄丁困死了。原来宋大哥说“眼界可以再开阔一点,不要老盯着一个祝家庄”是这个意思!
花荣朝茶汤上面泛起的一层白色泡沫盯了一会,抬头问:“这么说,三个庄都洗荡了才对吧?”
“我倒想全洗荡了,这次杀得越厉害,以后周边村庄交保护费就越利索。可是,林冲在祝家庄监军,除非你打算跟他闹翻,否则不要在他眼皮底下洗荡祝家庄。还是先灭了扈家庄再说吧。”
“那以后……江湖上的好汉会怎么看我们呢?说书的怎样说我们?唱戏的怎样唱我们?”花荣问。
吴用露出牙齿笑了,“你这个担心不无道理,只是,不要太当回事了。成王败寇,假如我们取了天下,无论做过什么,都不用愁没人来歌功颂德。史书都是由胜者写的。有些不识时务的人要翻烂帐,杀一批,关一批,还怕他们不老实!假如我们失败了呢,只是一帮失败了的草寇而已,要什么好名声!”
花荣认为吴用说得在理,“那扈家庄怎么个灭法?”
“这的确是个难题,”吴用说,“当然是最好不要给人留口实了,比如发生了什么意外……我现在还没想透,你先把预案写出来再说,扈家庄这块空着。”
“要留多少人马?”
“不用特意拨人马去攻扈家庄。祝家庄不破,五千人马也未必打得下扈家庄。 祝家庄一破,扈家庄顺势就破了,五百人都用不了。——哦,战前会议上不要提灭扈家庄的事,就我们三个人知道就行了。”
“行。”花荣说。
二月初七下午,花荣站在中军大帐的沙盘旁,给众头领讲解计划。明天就是决战的日子,大帐里的空气有些凝重,不时有怀疑和忧虑的目光向花荣射过来。花荣能够理解。一般头领不了解这次计划的关键是孙立夺吊桥,在他们看来已经两战失利了,不放心把自己的小命再次交给你这个小后生安排。等着瞧吧,瞧你们明天的嘴脸!
花荣讲解后,宋江说了几句,主要是打气,他向众头领保证此战必胜……其中一些话具体怎么说的,花荣没怎么往心里去。他全部身心都在感受从宋江胸腔深处发出的浑厚声音里透出来的那股自信劲儿,那股自信充满了整座帐篷,感染着众头领,让众头领深深沉浸在那股自信里。自己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自信就好了。瞧瞧,宋大哥还没讲完,刚才那些蹙起来的眉毛纷纷舒展开了,不少人长长出了一口气。
末了,宋江请林冲讲一讲纪律的事。
宋江说:“此次出征,立了林冲做监军,赏功罚罪,已有定例,大伙都要遵守、支持!谁犯了哪一条,就按哪一条处治。”宋江请林冲走到前面来讲。
林冲走到宋江身边,他一开口,帐篷里的热气仿佛一下子被冷风吹走了。
“各位头领,”林冲黑着脸抱拳行了礼,“晁天王、宋大哥既委派了我,你们就休怪我脸酸心硬。各位都是带兵的,都知道不能由着兵乱来的道理。古人说,师出以律。古人还说,盗亦有道,就是说,盗贼也应该有一套道理,按晁大哥、宋大哥的话来说,应该符合天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祝家庄破后,对没有兵器的百姓,不可奸掠烧杀!违者,我能处理的,定要处理,决不宽恕。我不能处理的,呈报晁大哥、宋大哥处理。没了。”
“我头一个遵守执行!”宋江说,“大伙都听清了?林教头讲的皆是山寨号令,不可违抗。”
多数头领默然无语,李逵刚开口喊了半句“这不是强盗……”,很快被谁捂住了嘴,推出去了。
会后宋江留众头领吃晚饭。筵席开始,大伙都讲礼,按顺序入坐,后半场就不一样了,谁和谁比较亲近,就凑一堆去了。
花荣吃得差不多了,把靠近宋江的位子让出来,坐在一个听不清宋江说话但便于观察他的地方。不一会儿,宋大哥身边就聚满了人,花荣喜欢看宋大哥跟别人说话的情景。原想看几眼就离开,不料看着看着,有什么东西把他粘在那儿了。他发现被众多头领簇拥的宋大哥,居然能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冷落:跟某个头领说话的同时,手挽着另一头领,脚靠着又一个头领,目光又似乎让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他看到了自己。
花荣选的这张桌子,人渐渐都跑到宋江跟前去了,只剩下他和马麟。马麟背后那一桌,只剩下李逵。李逵差不多是帐篷里唯一认真吃喝的人,只要有肉吃,有酒喝,让他坐哪儿似乎都无所谓。此刻李逵面前堆了一堆鸡腿骨,他把鸡腿骨一只只扔向马麟的后背,每扔一次,嘴里都要配上一声“嗖——”。开始马麟不理他,后来马麟站起来出去吹笛去了。
李逵下首一桌,坐着林冲和白胜,花荣听不清两人在聊什么。林冲原来的位置是在宋江身边,花荣起身离开不久,林冲也离开了。林冲这次来到祝家庄,虽然有些拖拉应付,厮杀没有尽力,但总体表现还是让人满意的。花荣没有计较前几天林冲在筵席上让他难堪的事,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要听宋大哥的话,胸怀要宽大一点,还因为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林冲不是傻子,他当然会明白你们一伙人给他下了套——你们下套让他来当监军,又让李逵杀死了扈三娘的使女和十几个俘虏——你们不是让他更难堪吗?总得允许人家出口气吧!他若一点反应没有,你倒要小心了。其实林冲的表现算得上是忍让了——他要是一直这么忍让下去,倒很有利于山寨各方力量为宋系所用。这次林冲下山名为监军,其实监军之外的一些事也还算是配合的。从盘陀路救出陷入困境的宋系人马,捉扈三娘救宋江,都功劳不小。下午花荣讲解计划之前,曾询问过林冲愿意跟哪一路军,林冲说最先进庄的那一路。花荣就把他安排在南门了,跟宋大哥的主力在一起——这样挺好,可以防止栾廷玉万一冲到宋大哥面前发生不测。
看见林冲和白胜走出了大帐,花荣也想出去走走,听听马麟吹笛,顺便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吴用走了过来,跟他打了个招呼,坐在他身边,不时用两只手挤自己的额头,把额头上的皮肉挤出了几道竖棱。
李逵隔着桌子喊了一声,“哎,军师,你怎么啦?”
吴用叹了口气,耷拉着嘴角,摇了摇头。
“你发什么愁?”李逵问。
吴用啪啪拍了两下额头,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哎,发什么愁?”李逵坐了过来,“告诉我,我帮你想办法。”
花荣差点笑出声来。吴用如果真有什么发愁的事,还真是只有李逵才敢大包大揽说帮着想办法。
吴用装做思索了一下,说:“你不要告诉别人啊,你知道宋大哥要娶扈三娘当押寨夫人吧?你说宋大哥怎么就不吸取教训呢?他以前明明吃过女人的亏嘛,女人是祸水啊,会带来很多霉运,可宋大哥就不听劝。你知不知道有很多头领不高兴?看到了吗,林教头就很不高兴,醒酒汤都没喝就要走了,多好的醒酒汤啊,解酒提神,养心补气,可人家就是不喝。还有很多头领,平时都敬重宋大哥是个不贪女色的好汉,这几天当面不说什么,背后没少说闲话。你看这事怎么办?”
“我知道!他们拜堂的时候,大伙使劲闹,闹得他们进不了洞房,不就成了嘛!你觉得我这一招怎么样?”李逵说,手上还在玩鸡骨头。
“好是好,可惜不是长久之计,总不能天天闹吧——你还得去赌钱吧?我发愁呀,宋大哥平时出手大方,娶了夫人,他的钱肯定得夫人管着吧?宋大哥爱陪朋友吃喝玩乐,娶了夫人,他得多陪陪夫人吧?关键是那扈三娘是大户小姐,肯定不准宋大哥把粗人往家里带,到家里的人必须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有吃相,嚼东西嘴里不准发出声音。喝酒不准过量,还得拿袖子遮着嘴咪一小口……”
“我让他娶个鸟!”李逵把手中的鸡骨头往地上一摔。
“哎哎哎,你别乱来啊。宋大哥最怕你乱来了,扈三娘一家要是有点什么事,他就娶不成扈三娘了。”
李逵抠抠头,闷闷地出了帐篷。吴用拍拍花荣的手,“中俺计了。明天你把李逵的位置再往西摆一摆,单独给他三五百人。”
花荣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吴用对李逵说的那番话里,有两条理由,还真是那么回事——再也不能让女人祸害宋大哥了,每个小兄弟都有责任维护宋大哥不贪女色的形象!屠了扈家庄,不相信宋大哥会把这么一个仇人夜夜放在枕头边上。
第二天吃过早饭,大军出营,花荣叫住李逵,告诉他新的位置,拨了五百人给李逵。
花荣的位置在祝家庄西偏北,副手是张横张顺。配属的水军已经用房梁、门板、木盆扎成了十几只筏子,冒着箭雨抬到了护庄河边,准备载人。一些弓手跟祝家庄围墙上的弓手对射,还有一些弓手点燃箭头往庄子里远射。筏子刚下水,就听见庄里放起了号炮。探子来报:祝家庄两边的吊桥都放下来了,栾廷玉带五百人马出庄,正在逼近。
好啊,这说明计策奏效了。祝家庄的人出来得越多越好。
花荣开始深呼吸,活动手腕脚腕,准备对付栾廷玉。
栾廷玉这条好汉非同小可,之前出战过一次,飞锤打伤了欧鹏,用绊马索、挠钩活捉了秦明、邓飞,他不仅是祝家庄武艺最高强的人,也是花荣从未碰到过的厉害对手。花荣打算在枪上以守为主,然后找机会跑开,栾廷玉不追便罢,他若追赶,就射他几箭,射不伤人,就射伤他的马,让他追不上。
两军在麦地里对阵,三通画角鸣后,聒天般擂起战鼓来。花荣又检查了一次自己的弓箭,门旗打开,他出到阵前,横枪立马。望见对阵门旗开处,出来两员大将,一个是栾廷玉,一个是孙立。他看见孙立时,觉得胆气壮了些。栾廷玉手持铁棒,骑在马上慢慢踱过来。孙立在栾廷玉背后张弓搭箭,骑马跟在后面。栾廷玉在离花荣不远处勒马站住,骂道:
“泼贼!鸟歪货!老爷我前几天棒下留情,只伤了你们几个贱骨头,以为你们会知难而退,谁知道不砸碎你们的天灵盖,蠢脑袋死活不知道开窍!竟然射火箭来烧屋,逼我出来把你们赶尽杀绝!听说你姓花的还是什么将门之后,怎生下你这辱门败户的鸟败贼!你还敢在这逞能,不是讨死!识相的下马受降,敢说半个不字,纳命来!!”
栾廷玉的辱骂像屎尿刀剑一样袭来,花荣大怒,拍马舞枪直取栾廷玉。两人战了十几合,不分胜败。花荣知道枪上胜不了他,决定按原计划用弓箭射他。花荣寻机拨回马头便走,见栾廷玉追来,他偷取弓箭在手,栾廷玉却停住不追了。花荣再次拨转马头朝栾廷玉冲去,张弓搭箭,先射了栾廷玉一箭。栾廷玉把头一低,当地一声箭射在了头盔上,没射透,掉在地上。花荣再发一箭,栾廷玉蹬里藏身,当地一声箭射在栾廷玉的背甲上,也没射透。花荣还想发第三箭射马,栾廷玉一飞锤砸过来,花荣把马头一提,砰地一声马头给砸烂了,温热的脑浆血肉溅了花荣一脸。花荣连人带马倒在地上,马压住了他的腿和铁枪,花荣大惊,心跳到嗓子里不跳了,他眼睁睁地望着栾廷玉冲到跟前。他只能举起弓,打算勉强架隔一下铁棒的打击。
没料到,栾廷玉突然从马上跌了下来,手中的铁棒也扔了,栾廷玉抱着脚在地上翻滚,一边滚,一边大骂孙立,也骂自己。花荣有些发懵,等飞散的魂魄聚回来一些了,他凝神细听,才听两句,栾廷玉却口齿含混了。
张顺带着喽啰抢上来,掀开马,拖出花荣,擒住了栾廷玉。张横带着喽啰向栾廷玉的庄丁杀过去,那些庄丁一哄而散。
花荣一只膝关节受了点伤,他拖着一条腿走到栾廷玉跟前,只见栾廷玉已面色发黑,不停抽搐,一支箭插在他的左脚战靴上。原来是这支箭救了他的命!若不是这支箭,自己这会儿肯定被栾廷玉砸得稀烂了!今天差点了结在这里……看见孙立拿着弓过来了,花荣知道应该对他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花荣蓦然想起宋大哥很想收栾廷玉这员猛将,他吩咐一名校尉把栾廷玉抬到救护营去。孙立却直摇头,说:“抬到玉皇大殿里去也没用,花头领就别操这份心了!赶快让你的人进庄吧,解珍解宝他们已经拿下了吊桥。”说完掉头就走,花荣这才想起自己忘记向他道谢了。
花荣让张横张顺带着人跟孙立进庄,他留在栾廷玉身边,再想想办法。他脱下栾廷玉的战靴看了看,是一种蹴鞠鞋改成的,鞋底部镶有截短了的15颗防滑铁钉,皮质靴面光滑,涂以黑漆,猛一看以为裹了铁皮——外人如何知道他一身装备的弱点在这里!倒是比铁皮靴轻便多了,原来他做好了步战准备……花荣心中掠过一阵寒意。他先前还以为一身盔甲的栾廷玉只有脸和双手能被射透呢。
栾廷玉全身筛糠似地颤抖着,脸上大汗淋漓,不时翻一翻眼白,从涌出血沫的嘴里冒出两句骂声。花荣想起跟孙立一起来投梁山的解珍解宝兄弟是猎户出身,曾在山林中用药箭射虎,不知道用的是不是这种药箭。花荣让人捆紧栾廷玉的大腿,拨掉箭,脱下栾廷玉的袜子往外挤毒血,挤出来的血却像是半凝结的紫色豆花。一会儿,栾廷玉抽搐得慢了,朝花荣伸出手,咕哝着示意帮帮他。花荣拔出匕首,割开栾廷玉的胸甲,把匕首放好位置,握住栾廷玉的手,拉栾廷玉倒向他,让胸口吞进匕首……直到栾廷玉咽气。花荣心里有些迷惑:这可是不多见的好汉呀,就这样没了?
攻打祝家庄的战斗用了不到一个时辰,梁山赢了。头领们纷纷赶到祝家庄正厅,跟宋江把酒道贺,有的也向宋江献功。李俊、阮小七、各生擒百余庄丁,吕方、郭盛杀了祝虎,孙立一伙登州人夺取吊桥,邹渊、邹润砍翻监房看守,打开陷车,救出了秦明、王矮虎等七名头领……见孙立没提栾廷玉,花荣简单说了一句“栾廷玉死了”,没说怎么死的,也没说谁杀死的。
宋江说:“可惜杀了栾廷玉那个好汉。”
正嗟叹间,有校尉来报:“李逵烧了扈家庄,砍得头来献纳。”
宋江说:“前几天扈成已来投降,谁教李逵烧了他庄院杀他家人?”
花荣暗暗叫苦,莫非屠扈家庄不是宋大哥的意思?
只见李逵一身血污,腰里插着两把板斧,直到宋江面前,唱个大喏,说:“祝龙是兄弟杀了,祝彪也是兄弟砍了,扈成那厮走了,扈太公一家,都杀得干干净净,兄弟特来请功。”
宋江喝道:“祝龙曾有人见你杀了,别的怎地也是你杀了?”
李逵说:“我砍得手顺,望扈家庄赶去,正撞见扈三娘的哥哥,押着那祝彪出来,被我一斧砍了,只可惜走了扈成那厮。他家庄上,被我杀得一个也没了。”
宋江喝道:“你这厮,谁叫你去来?你也知道扈成前日牵牛担酒,前来投降了,如何不听得我的言语,擅自去杀他一家,违了我的将令?”
李逵说:“你忘记了,我可没忘记。那厮前日教那个鸟婆娘赶着哥哥要杀,你今却又做人情。你又没有和他妹子成亲,思量什么阿舅、丈人。”
宋江喝道:“你这铁牛,休得胡说!我如何肯要这妇人?我自有个处置。你这黑厮,拿得活的有几个?”
李逵说:“谁鸟耐烦,见着活的便砍了。”
宋江说:“你这厮违了我的军令,本来要斩首,且把杀祝龙、祝彪的功劳折过了,下次违令,定行不饶。”
李逵笑道:“虽然没了功劳,也吃我杀得快活。”
宋江挥手,让李逵站到一边去。他下令:“以后谁也不许提李逵屠扈家庄的事,对外统一口径:是祝家庄屠了扈家庄。违令者斩。”
“得令!”众将应道。
李逵走出了大厅。吴用把戴宗叫过来,低声吩咐戴宗赶紧带李逵去沧州柴进庄上“避一避风头”。“马上动身!”吴用说。
至此,花荣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如果宋江没有屠扈家庄的意思,这事是不可能这样抹过去的。这么大的过失搁别人身上,一般得斩首,至少得挨几十军棍吧,搁李逵身上,出去“避一避风头”就避过去了。
花荣刚才还有点紧张,这事毕竟跟自己有些牵连。他一直留神看宋江的脸色,有一阵子完全弄不清李逵屠扈家庄这事,是吴用擅自怂恿李逵干的呢,还是吴用执行的是宋大哥的命令。他知道这么大的事,吴用应该不敢擅自作主,但从宋大哥脸上完全看不出做作的痕迹。现在搞清楚了,他决定瞅个宋大哥身边没人的空子,表一表功,然后再埋怨几句宋大哥不直接向他下命令。
这时有小校来报:“林教头跟穆弘打起来了!”小校说穆弘带人要烧祝家庄的草料场,林教头不让烧,那草料场里藏着不少孩子和女人。
宋江马上带着花荣等头领往草料场赶过去。不多时,来到草料场大门前,能看见围墙里有几座草房做的仓廒,到处都是马草堆。林冲、穆弘这时已经被秦明石秀等人隔开了。林冲的人和王矮虎的人手执兵器护着仓廒草堆,不让拿火把的穆弘部下靠近。
宋江把穆弘叫到跟前,问他为何要放火。
穆弘说:“草堆里藏着很多庄丁,刚刚杀死了我们不少兄弟,跑到草堆里去藏起来了。”
宋江走到林冲面前:“草堆里有庄丁?”
林冲说:“可能有几个,但大多数都是孩子和女人,手上都没有兵器。要抓那几个庄丁也不难,先让女人和孩子离开。用不着放火。”
穆弘在一边叫道:“不行不行,应该把那些小孽种都杀了,把祝家庄洗荡了,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报仇!报仇!”穆弘的手下举着兵器火把喊道。
“哥哥听禀,”这时石秀走到宋江面前,说,“末将当初进庄打探,曾得钟离老人指路之力,可见祝家庄有不少善心良民在内,不可屈坏了好人。”
宋江点点头,让石秀把老人叫来。老人来了,宋江赏了他一包金帛,说:“不是你这个老人家面上有恩,把整个村坊尽数洗荡了,不留一家。”钟离老人只是下拜。宋江又说:“我连日在此搅扰你们百姓,今日打破了祝家庄,与你村民除害,所有各家,赐米一石,以表人心。”宋江让钟离老人去招呼人来领粮。
这整个过程花荣都看在眼里,非常佩服。轻巧巧地,宋大哥就把事情的要点移开了,把林冲穆弘的争执平息了,还顺便卖了个大面子给林冲、石秀、钟离老人及祝家庄百姓。过了一会儿,花荣又有了新的理解——穆弘放火的事,应该是吴用和宋大哥早就安排好的——他对宋大哥更佩服了!
下午,宋江下令把祝家庄的财物粮米装载上车。梁山人马离开的时候,乡民扶老挈幼,捧着香花灯烛,夹道拜谢欢送。
花荣跟宋江并辔骑行,他抽空把栾廷玉死的过程告诉了宋江,宋江没吭声,微笑着向路旁的乡民挥手致意,过了一会儿才对花荣说:“以后记着提醒我,孙立这种人,不能重用。”
花荣不能理解。孙立救了他,他应该感谢孙立。孙立帮了梁山,梁山也应该感谢孙立。不过他没有马上发问。自己先好好想一想再说。
离庄二十里,队伍在河边休息。宋江派人假扮知府进李家庄去捉拿李应,后率兵相救,收服了李应。
再次启程时,探子跑来报告了两件事,一是郓州官军已越过独龙山口,进入祝家庄。二是百姓已将祝扈李三座庄院拆成白地。
一路上,花荣注意到林冲没有提李逵屠扈家庄的事,事实上,林冲什么正经事也没提。你若跟他打招呼,闲聊,他会回应你,不过话很少,有时候就是笑笑而已。但花荣心里明白,他不会善罢干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