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秋色满空山

      “陈隋开境古卢阳,文物衣冠盛一方。”汝城这个千年古县,虽处楚南边徼,自东晋穆帝升平二年置县以来,文风蔚起,名流辈出,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据统计,该县共有进士39位,且有一人状元及第。民国之前,便有90余人著书立说,现仍有139本459卷存世。这固然有濂溪过化的流风余韵,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恐怕是最要紧的因素。千百年来,这块肥沃的土地,田禾大熟,民无饥色,先民得以秉持客家传统,耕读传家,乃至私塾、乡学星罗棋布。但有出类拔萃者,不过寻常的开花结果。

      都说汝城有四大古书院,曰朝阳、濂溪、云头及白石。此说却让人想起周大先生说过的“八景”病。其实,朝阳书院开乡党之学先河,因为岁深日久,日渐颓圮,早已荡然无存。清乾隆年间择址重修,置为义学,百年薪火相传,脱胎换骨,现已成为一所现代化高级中学,只能另当别论。至于白石书院,实在只是散布四乡百余所私塾之一,只因明两广总督朱英而闻名遐迩。因此,现有保存完好的乡学之建,一为城南的濂溪书院,二是邑北之云头书院,且九塘江一水襟带,互为首尾。

      二十多年前,因为躲避灾难,我曾寄居于城南金凤岭麓。想不着这喧闹的市井一旁,居然草木葳蕤,清幽殊绝。因此便闲云野鹤,优游林泉,仿佛从魏晋走来,染上烟霞之癖。沿林中小径进山,正值寒风萧瑟,松涛如吼。莽莽丛林随风摇曳,漫山遍野枯叶飘零。却见几株老树,古朴苍劲,遮天蔽日,一所老旧的徽派庭院掩映其中。虽则残破不堪,摇摇欲坠,却依然端庄肃穆,寂静安宁。推开虚掩的山门,唯见一片枯黄的荒草。一缕缕斜阳打过来,忽明忽暗,斑驳的光影里,这片土地上缓慢流淌的时光中,似乎跳跃出许许多多平平仄仄的方块字来。

      从发黄的故纸堆中得知,清嘉庆九年,因旧有朝阳书院颓圮,“县中诸同志,卜地于西城外周子吟弄处,谋建立公学”。这座四合院式建筑,宏观巨制,占地七亩有余。青砖黛瓦,端庄古拙;马头山墙,巍然凌风。背依青山,前临溪流,确实是读书的好地方。“倚窗而望,则夫云淡风轻之景,光风霁月之怀,仿佛斯在,因榜其额曰濂溪书院,记渊源所自来也”。

      宋皇袏二年至六年,宋明理学的开山鼻祖周敦颐,“移郴之桂阳县,治绩尤著”。乡人崇重濂溪,书院命之以夫子之名,确实具有纪念意义。“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虽然略显夸张,却说明每一束思想的光芒,都有其独特的色彩,自有其存在的所值。不过,“存天理灭人欲”的学说,抹杀了一个民族的创造力。国家几百年裹足不前,积贫积弱,与堂而皇之的理学恐怕不无关系。

     卫道颂圣的宋明理学,尽管可以以势欺人,因为文章家对孔门语录的反动,有宋一代的锦绣文章,却愈加舒卷飘逸。作为道学宗主的濂溪夫子,因为一篇《爱莲说》,铸就一座时代丰碑,“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成为千古绝唱。2001年,政府维修书院,“鸠工庀材,整其堂宇,修其廊庑,饬其庭院,峻其垣墙”,虽然“书院之盛,难敌岁蚀,唯品德文章,历久弥光”,倒成为一个旅游休闲的好去处。这些年来,反腐倡廉、整饬吏治成为当务之急,所以瞻谒者,愈加络绎不绝。倘若游人心灵能净化于斯,朝野风清弊绝,则善莫大焉。

      “遥望山城嚣市远,幽栖自尔绝尘埃。”同因朝阳书院倾圮而建,邑北的云头书院,与濂溪书院浓郁的理学色彩迥然相异。纯粹的乡学遗构,恰似九塘江源头的一溪清流。清嘉庆十年,“有心之士佥谋为乡学之建,距县治东北偏二三里许,有云头岭,轩朗呈露,负南面北,群山环拱,众水旋绕,屹然为一邑巨观,即其地经营之,规模壮丽”。书院建筑面积达五亩许,青砖黛瓦马头山墙,经典的三进徽派庭院,讲堂、书斋、寝所左右排列,气势恢宏。只因山麓有家族祖坟,每于春雨纷飞暮春祭祖,都能看到这座老旧庭院遗世独立的身影。只是上世纪90年代书院废弃后,挪为他用,不便访问。但因祖父曾在此求学,瞻谒之愿萦于心头,挥之不去。

     “山色空濛雨亦奇”。早些日子,沿九塘江溯流郊游,才出城,清风丽日下骤雨如注,一场漂亮的大阳雨。因此一头闯进云头书院,仿佛突如其来的邂逅,美人当前的措手不及,如在梦中。风雨中,一片片飘落的黄叶,静卧在湿漉漉的青石地板上,山门前两株亭亭如盖的沧桑古柏,苍翠欲滴。山门额书“云头书院”楷书大字,为清嘉庆年间古迹,弥足珍贵。烟雨笼罩的古老书院,古朴、厚重、典雅。那些饱经风霜的屋檐下,满满地沉淀着浓郁的人文气息。恍惚中,风声雨声读书声悠悠掠过,缠绵低回。缅怀往昔的荣光,让人倏然肃穆虔敬,内心一片澄明。

      书院后山新筑一阁,名“聚贤阁”。想着“聚贤”倒未必,却是游人登临望远凭吊古迹的好建构。时移世异,书院的故事早已湮灭于历史的云烟中,文脉的赓续与绵延,唯有不断注入新的时代意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章,现代教育事业已然春华秋实,硕果累累。登上阁楼,但见群峰莽莽,奔腾而来;仰视岩石杂树,郁郁葱葱,若在云中;俯视溪谷,一带清流,涓涓南去。回首书院一角,竟然挂着“淑女学堂”额匾。既便是卷土重来,似乎也有鱼目混珠之嫌。在男女平等的当代,居然仍有人念念不忘于对女人的束缚,既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也是对书院文化的亵渎。还清静于书院,归肃然于历史,该是古乡学遗构保护和利用的应有之义。怅然间,风烟俱寂,唯见庭院一池清水中,几朵睡莲悄然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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