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似乎总是经历着死别。
一个是我母亲,一个是他。
夏末秋初总是弥漫着黯然的忧伤。
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一直下着浓密的雨,整个世界布满了湿痕。
立春那天的下午,回家发现母亲倒在阳台地板上的冰凉身体,我知道她已经遗弃了我。
这个所谓爱我的人就如此简单而直接地离开,甚至连一声再见一个微笑也没有留下。
印象中我只是轻轻地笑,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缝,然后和她一同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沉沉睡了一觉。
醒后叫来救护车把她送到殡仪馆。
我不想让她在冰库里呆一秒中,我怕她会冷。
所以当天就把妈妈变成了储存在蝴蝶形檀香盒里的灰。
整个过程只有我一个观众。
这是一场无声的电影,结束时也没有鲜花和掌声。
看着妈妈的盒子随着水流静静下沉,直到消失在视线中。
父亲来了。
我说我妈走了。
安槿,搬回家里去。”
他看着我,饱经岁月却英俊的脸没有表情。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静静地说你知道我的回答是什么。
我不了解我们的关系为何如此僵持,但我知道这只是一种简单的逃避。
可惜我们都逃避不开那个秘密。
第二天他让司机送来一张信用卡,即使我放弃作画的工作,里面的钱也足够用一辈子。
一个人的生活需要钱,这是最实际的意义,我明白。
把旧房子连并所有东西都卖掉,只留下一条白金项链,母亲那年去香港的时候买给我的。
在山坡上买了新房子,两层的建筑。
不宽阔的路两旁种满高大的法国梧桐,环境整洁充满流离的味道。
南面房间里有整面落地窗,空旷的感觉使人温暖。
隔街不远处是一间名叫“Rebecca”的红茶坊。
这是一间玫瑰香气充满每个角落的下午茶店,黑色的布局暗黄色的灯光,精致的陶瓷茶具和洁净的餐布,松饼和黑森林蛋糕味道很好。
老板Rebecca每天都化着黑色烟熏眼影穿绣银线的高领黑色旗袍,靠窗优雅地喝着茶。
很喜欢这样的女子,所以会整个下午坐在她对面欣赏。
一切都像电影慢镜头播放,两个冷漠的女子相对而坐,静静抽着烟,看着窗外各自的风景。
因为不在闹市,店里时常冷清。
有一次她问我:“安槿,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那你为什么要把店开在这里?”
安静。”
也许吧。喜欢这里的梧桐和街道,还有大大的落地窗。”
然后两个人继续抽烟。
我们都是喜欢白色圣罗兰的人,淡淡的清香中饱含了优雅的哀伤。
修长的手指涂着黑白相间的甲油,凝神地看手中的香烟忽明忽灭。
一支烟,就像一场离别。
她常送我圣罗兰。
在这个城市,这种香烟很稀有。
我说我怎么谢你?
安槿是画家吧?”她轻轻吸一口烟,微笑着看我的手,“在你身上可以闻到颜料散发的清香。帮我画一幅画吧,我想挂在店里的那面墙上。”
我画了黑色的背景中两只夹着香烟的手。
一只涂着黑色的甲油,一只是白色。
烟雾弥漫。
她很喜欢,用咖啡色木雕纹画框装饰,挂在墙上。
我说不要付我钱,只有你的钱我绝对不收。
她笑得有些遗憾,仿佛事情没有做得完满。
一个大雨的清晨,我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开门发现她站在门口,穿一件很薄的黑色体恤,没有化妆。
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滴,我看到她颧骨上有一只暗红色的蝴蝶。
她看着我惊讶的眼睛,微笑着耸耸肩:“终于找到了。”
你怎么找来的?”
我看有落地窗的房间,然后一间一间敲门。”
我倒了一杯温温的柠檬水,她站在落地窗边把水喝完,没有说话就走了。
下午去红茶店,门口的牌子是“Closed”。
第二天也是。
第三天依然。
我终于明白那天早上她是来同我道别的。
开门时雨水流到她脸上,搀杂着泪。
后来律师找到我说,Rebecca死了,遗嘱把红茶店留给我。
还有一封信。
安槿,我已经看到死神在向我挥手。
早上去你家,喝着暖暖的柠檬水,心也感到温暖。
虽然你我都不了解对方,但是我坚信只有你才懂得Rebecca存在的意义。
我们都是孤独的女子,不拥有与人交往的能力。
画画是你的表达方式,Rebecca也是我的表达自己的途径,它有我的灵魂。
记得偶尔坐在靠窗,替我看风景。这将是我情感的延续。 Rebecca”
这是第二个消失在我生活的人。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这都是命运的安排。Rebecca留给我红茶店,也留给我一段注定永恒的记忆。
墙上的两只吸烟的手还在。
我明白我要将她的灵魂继续下去。
有时候会很想念Rebecca,想念和她一起看窗外风景的日子。
经常会有一种幻觉,好像她依然坐在我的对面,化着黑色烟熏眼影穿着高领黑色旗袍,靠窗优雅地喝着茶。
突然店门上挂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走进来一位男子。
我想做这里的服务生。”他说。
我仔细打量这个年轻的男人。
二十几岁,穿发白的牛仔裤和普通的球鞋。
身材高大修长,瘦脸上有一双凝神的眼睛,目光沉静。他说话时微微笑着,透出温柔而冷漠的感觉。
这里不需要服务生。”
他让我感到不安槿,以至于声音都变得惶恐起来。
我不拿薪水。”
真的不需要。”我也笑,笑着婉拒,“你要喝点什么吗?”
摩卡咖啡。”
对不起我们只出售红茶。”
最右面柜子的第三个抽屉里有的。”
我瞪着眼睛惊讶地看他。
我和Rebecca都喜欢它强烈的酸味。”
走了,如果你是来找她的话。”
我说得很轻。
他说我知道。
突然感觉这个男子很像我的父亲。
同样充满睿智的眼睛,同样英俊的脸和高大的身材。当听到死讯时同样冷漠的神情。
你稍等,我去泡咖啡。”
我转身,让他消失在视线中。
与他坐在曾经同Rebecca一起喝茶的靠窗位置,静静喝完各自杯中的液体。摩卡里加了奶,咽下去却没有牛奶的香甜。
我叫遥远。Rebecca的朋友。”
我是安槿。”
他的表情突然像孩子一样天真温柔:“现在,我可以做这里的服务生了吗?”
哦不,我不需要服务生。”
明明年龄差不多,但自己好像比他老成不少,我不禁觉得有趣,“但如果你愿意,可以每天都来。我很乐意为你泡摩卡咖啡。”
听我说完,他的眼睛弯成夜晚云间的新月,明亮而迷蒙。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陌生男子做出一些从未有过的让步,内心深处的我甚至希望每天都可以见到这个叫遥远的人,继续感受这一份特别的温柔。
安槿,你和Rebecca很像。”
他微笑看我。
我与她只认识十天,并不了解她。”
你们都是孤独又极端的女子,用浓郁的妆容掩盖自己纯净的眼眸。”
你爱她吗?”
也许。”
你连自己的感情都无法确定,又如何确定是否了解别人?”
我走到他面前,将店里另外一把钥匙给他。
很久没去店里,我知道遥远会照应好的。
我画了一只暗红色的蝴蝶。
一半翅膀淹没在黑色的水中,另一半展腾开来。
翅膀上有闪烁的白色斑点和银丝细纹。
像那个雨天在Rebecca颧骨上飞舞的翅膀。
看着画,很想把它挂到那两只手的旁边。
于是推开店门,一眼看到花瓶中插着新鲜的白色蝴蝶兰。遥远迎上来,依然是往日的笑容。
帮我挂上去吧。就放在那一幅的旁边。”我把画递给他。
飞舞的蝴蝶。”他站在椅子上帮我挂好。
我抬头看他:“你看出蝴蝶在飞?”
他从椅子上下来,从花瓶里选一枝半开的蝴蝶兰,走过来别在我的耳际。我闭上眼睛,他的手温柔地在耳边扰动,我又一次闻到他身体的香味。
为什么不选全开的?”
太快就会枯萎的。”
他两手微微扶着我的肩膀,我睁开眼睛看他,就这样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