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词宰相

青词宰相

《大明王朝1566》拍摄于2007年,当年在湖南卫视播出时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响。但是大浪淘沙,留下来的都是金子。这部围绕嘉靖末年国库空虚和君主专制讲述明代政治的历史正剧,近期在优酷网复播之后,不仅迎来了观剧热潮,还引来各方热议,更有网友称之为前无古人,后可能无来者的“神剧”。凭借其严肃认真的基调、紧凑的剧情和老戏骨们的精湛演技,《大明王朝1566》网罗了一大批年轻网友。尤其是陈宝国饰演的嘉靖皇帝一角,在剧中完全放飞了自我,其长发飘飘、道骨仙风的形象,怪异玄妙的举止以及周遭环境道场般的装饰,无不体现着他的孤傲和对崇道玄修的沉迷。

剧中发生在嘉靖皇帝寝宫——玉熙宫精舍那关于青词的一幕令人印象深刻:

这天是中元节,虽已入秋,天气依然闷热。严嵩牵着徐阶,徐阶搀着严嵩,半步前后往玉熙宫精舍走去。嘉靖就站在门槛里边微笑着看着二人!徐阶搀着严嵩便要跪下,嘉靖那两幅大袖已经飘了过来,带着一阵风挽往了二人:“不用跪了,都进来吧。”

“严阁老,今日中冗,敬天修醮,朕还等着你的青词呢。写好了吗?”嘉靖问道。严嵩颤颤巍巍地从袍袖里掏出了早已写好的几页青词双手捧起:“臣确实老了,这篇青词恭撰了三日,昨夜才完稿。就怕难入圣上法眼。”

嘉靖脸上浮出了笑容:“人老了也有老的好处,文章也更老了。徐阁老,你的青词呢?”

“有严阁老珠玉在前,臣真怕瓦砾在后,有误圣上敬天之诚。”徐阶一边答着,慢慢从袍袖里也掏出了自己的青词双手呈上。

嘉靖拿起了噱上一页青词,朗声念了起来:“离九霄而应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吕芳,你知道徐阁老这两句好在哪里吗?”

吕芳想了想:“奴才以为,徐阁老这两句写出了万岁爷的无奈。”

嘉靖脸一沉:“怎么是无奈?”

吕芳:“主子本是仙班里的神仙,奉了上天之命降到凡间来做万民之主,谁不愿意做神仙却愿意做凡人?谁不愿意在天上享清福却愿意到凡间来给万民为仆?这岂不是无奈?”

嘉靖大悦:“好奴才!你这几句评语连同严阁老、徐阁老的青词可以鼎足而三了!不过三鼎甲也得分出个状元、榜眼、探花。今天的青词徐阶是状元,严嵩是榜眼,吕芳凑个数当个探花吧。”这时嘉靖的欣悦之情早已溢于言表。

嘉靖拿起了那两份青词,口中念念有词。念完了一张,便将那张青词在烛火上点燃了,放到了拜几前的金盆里。那页青词本是青藤纸做的,上面写的是朱砂,燃起的火便又青又红,腾起的烟也呈出七彩之光。

时年已值嘉靖晚年,大明朝国库空虚,贪墨横行,南倭北虏,民不聊生。

海瑞在其“天下第一疏”中指出“陛下之误多矣,其大端在于斋醮”,他认为造成这种局面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嘉靖二十余年不上朝,一心崇道玄修。身为内阁大学士,严嵩和徐阶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们更加懂得嘉靖崇道至此,写好“青词”才会使仕途、使大明走的更顺当。

青词又称“青辞”、“绿素”等,本为道士做法事时用来向上天祈福的符箓。唐代翰林学士李肇《翰林志》中载:“凡太清宫道观荐告词文,用青藤纸,朱字,谓之青词。”证明了大唐帝国的御用文人对写作青词的重视。到了宋朝,青词逐渐从皇家专属扩散至民间。如宋代程大昌的《演繁露》卷九《朱书御札》所载:“按今世上自人主,下至臣庶,用道科仪奏事于天帝者,皆青藤朱字,名为青词。”

此时的青词作为人们祈福的手段,其功能有二:首先在于祈求上天对恶劣的天象进行改变,如苏轼《徐州祈雨青词》,苏辙《西岳谢雨青词》,王安石《集禧观洪福殿开启谢雨道场青词》等;其次则在于祈求上天保佑自己平安如意,如杜光庭的《赵球司徒疾病修醮拜章词》,秦观的《登第后青词》,欧阳修的《内中福宁殿罢散三长月祝圣寿道场青词》等。

明嘉靖年间,青词发展空前的兴盛。因为嘉靖皇帝极其崇奉道教,好方术鬼神之事。他在内廷设醮焚修,加之其文学修养较高,对祭祀青词要求甚高,唯恐词不当意,上渎天听。

《明史•顾鼎臣传》载:“帝好长生术,内殿设斋醮。鼎臣进《步虚词》七章,且列上坛中应行事。帝优诏褒答,悉从之。词臣以青词结主知,由鼎臣倡也。”是时,朝廷上下为博得圣上青睐,争相撰写供奉青词蔚然成风。

顾鼎臣因进奉青词加官进爵,紧随其后的夏言也是如此。夏言极富文采,对嘉靖帝作的每一首诗都依韵唱和,并篆刻石拓进呈。他在充任醮坛监礼史时,凡所需应制之作,无不援笔立就。《明史•夏言传》载:“初,夏言撰青词及他文,最当帝意。”

夏言最终顺利进入内阁,荣升首辅,随着公务的增多,他不可能再耗费太多心思在撰写青词上了,这时严嵩则一步一步取代了这一位置。后夏言屡次因事罢斥,撰写青词的职责便完全落在了严嵩的肩上。此外严嵩擅长书法,其雄健清雅的书法作品也使得他的仕途更加顺当。《明史•严嵩传》有载:“言去,醮祀青词,非嵩无当帝意者。”也正是凭此,严嵩才能权倾朝野二十年。

有学者曾指出,严嵩当值期间所撰青词皆为其子严世藩代笔,因为严世藩通时务,能够很准确的揣度圣意,甚至直接代理严嵩处理内阁的事务。《明史•严嵩传》记载严嵩考中进士之后,因病回家休养,“读书钤山十年,为诗古文辞,颇著清誉”,可见严嵩的文学修养并不低。加之严嵩还朝之初,严世藩还只是十来岁的孩童,自然不能为其撰写漂亮的青词。所以严嵩晚年的青词虽有代写之嫌,但为了迎合圣意,还是在青词上花了不少功夫。

严嵩暮年之时,内阁中又增添了新的成员——徐阶,二者的较量同样开始于青词。徐阶在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以礼部尚书入直无逸殿,撰青词以赞玄,深得嘉靖帝青睐,以至于每日召对,后加封其为太子太保,使其进入内阁。这时的的徐阶正当壮龄,才思敏捷,而严嵩日渐衰老,文思迟缓,再也写不出漂亮的青词,这才出现了文章开头严嵩屈居“探花”的场景。

在嘉靖晚期,由青词决定仕途的情势愈演愈烈。《明史•袁炜传》载:“自嘉靖中年,帝专事焚修,词臣率供奉青词。工者立超擢,卒至人阁。时谓李春芳、严讷、郭朴及炜为青词宰相。”

在这四人中,袁炜入阁较早,撰写青词的能力也最强,其最为脍炙人口的当数《万历野获编》卷二《嘉靖青词》所列的一首青词:

“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诚有感,歧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

虽然这些文字都是“诀妄不典之言”,但也不得不承认这首青词在当时是“最工巧、最称上意者”,也从侧面反映出嘉靖时期是青词创作的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

此时的青词所具有的的向上天祈福的功用已经模糊,显示出一种迎合、奉承之意,从而变得越来越世俗。与此相应,道教在慢慢融入社会的过程中,疏于对自身教义的完善,渐渐淡化了自身作为宗教的神圣性,此时的信仰便成为一种迷信。

 “青词政治”只是嘉靖帝崇道玄修的最直接体现。他滥用道教祥瑞于政治,粉饰太平,“信用方士,怠政养奸,以青词任用宰相,委政顺旨之邪俊,笃志玄修,更济以独断自是”。对于其个人来说,嘉靖一生沉迷溺信道教,妄求长生,最终因为误食丹药身亡;对于整个国家来说后果似乎更为严重。

嘉靖即位之初就开始沉湎声色,并举行斋醮仪式。当时的首辅杨廷和曾在《修德慎始事目》第一款《敬天戒》中说:“一应修斋设醮,务为禳祷之事,须豫绝其端,不可轻信。”嘉靖元年九月杨廷和觐见,上《请免斋醮疏》,嘉靖二年闰四月,杨廷和再次上《请慎选左右速停斋醮疏》。嘉靖对于此类上疏往往回以“知道了”,实际上对斋醮却是越发热衷。嘉靖刚愎自用的性格逐渐显现,“厌薄言官,废黯相继,纳谏之风微矣”。久而久之,上奏劝谏成了嘉靖的忌讳,言官们敢直言者甚少。朝野上下依附权贵者渐渐增多,国家吏治越来越污浊。

嘉靖沉迷道教的各种斋醮仪式,必须有各种祭祀的场所,反映在经济上就是增大开支,大兴土木,几乎年年有建,月月有兴。许多宫廷建筑史研究专家都认为,嘉靖时期是明代历史上兴工最多的时期。《明史》记载嘉靖帝“劳民耗财,视武宗过之。”除此之外,每次大兴土木,动用劳动力、运输费用皆不可计数。长此以往,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再加上动用的劳动力之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当值军兵,南倭北虏同时侵犯,必定陷入内忧外患的局面。

从嘉靖在位期间曾数次想退位看来,嘉靖实在说不上迷恋皇位,但他的心里一定还装着他的臣民,否则他也不会将冒死上疏,直言其弊的海瑞称之为“国之利器”。也许正如吕芳所说,徐阶的青词一方面写出嘉靖的天神身份,另一面也写出了嘉靖面对众生时的万般无奈。嘉靖正是带着这样一种皇家固有的孤傲与刚愎自用,才迷失在政治与宗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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