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行者日记
1
当天边第一缕云霞被朝阳的光晕染上一层金边的时候叶秋就要整顿行囊出发了,每天的行程任务都很重,尤其接下来即将翻越的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若是不能按时抵达小镇的话一旦夜幕降临骑行者将在大山中寸步难行。
这里是渝贵交界之地,位于津城最南面,当地人都称呼它为“四面山”,即为四面都是山之意,骑行的第二天叶秋便只身闯入了这茫茫大山之中,头顶是云雾缭绕,脚下是山涧瀑流,放眼望去只能看到四周山岩的石壁,唯一陪伴他的便只有山下潺潺的水流声和山间的鸟语猿啼。
地势一点点拔高,有小半天几乎都在推车中度过,遇到阳光灼热的时候那踩踏也只会让身体的脱水现象更严重些,又时常十几公里都见不到一处人家,更别论商贩小镇,于是叶秋便不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取水的机会了,一碰着村落他便拎着早就空空如也的水壶去挨家挨户地讨水喝,且也做好了随时被拒的准备。好在还是有不少人施以援手的,甚至有一个老奶奶还把叶秋引到了堂内亲自给灌上了一壶饮水机内的纯净水,而老人自己平日都只是取井水喝的。
快到午时的时候才在山腰里寻到一处小店,买了两瓶水,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阿姨,她说前几日也有一个男孩骑行途径此地,不过是和叶秋相反的方向,叶秋很惊讶了,没想到在这条生僻的线路上居然也会有和自己一样的骑行者,闲聊片刻,叶秋说得抓紧时间离开了,阿姨又在他的包里塞了两个面包说是留着路上吃。
嘿,多么可亲的人们啊!叶秋感动不已。从山腰过来不多一会儿便到了一个靠近山顶的小镇,小镇的房屋全都建造在斜斜的陡坡上,连带着脚下的地砖也是呈一个向下倾倒的角度铺就的,叶秋不禁怀疑那些停在坡下的车辆究竟能否驶上这马路来。寻了一处小店简单果腹,又在店里休憩了会儿以避开午时灼热的阳光,等到光线稍暗再次出发的时候便已是下午两点有余,得抓紧时间了。
好在下午的路程不再是单纯的爬坡,而是有上有下,总可给人点坚持的期许。骑车飞快在山间穿过,天气也开始变得阴凉,对面的崖壁被罩在一层白雾之中,偶有从山坳的间隙里可看得更远处:一处笼罩在重重云雾中的高架桥横跨山间,这一头由群山的某处伸出,而另一头则探向了茫茫云雾之中,不可知其处,宛若一条驰骋云霄的飞龙。但这条架于云间的天街桥梁如今也在自己脚下了,连带着这清幽的山谷溪涧,连带着这茫茫的险峻深山,都在这车轮之下,行者所至,当“虽千万里,吾往矣”。
叶秋忽地就心生一番豪情来,骑行的进程也越发加快了,可谁想快傍晚的时候又是一连串的盘山路,且似无穷无尽,你永远无法猜到山后还会有多少个弯,每一个坡都像是连着天空,从山的这一头看去它们就像是直直地插进了云里;你也永远不能知道这座山后还会有多少座比之更高的山,往往是以为抵达此山山顶便是下坡,真正到了才发现原来这座山只是另一座山的一部分,至于那座山后还会不会有更高的,那便是你无法预知的了,因为这险峻的如同利剑一样直插入云端的大山已经挡掉了你一切往外看的视野。
身处其间,环伺的群山都好像一群肃穆冷寂的巨人,披着黑黝的盔甲,共同守护着头顶那片又小又窄的天空,空中的太阳也早就不见了,还能见着的云都被染上了一层橙红色的光边,只能依此判断天色,阳光从挺拔的山壁周围慢慢褪去,深黝的黑暗从山岩脚下升起,且以极快的速度往山的四处蔓延——快来不及了。叶秋看了下导航,离小镇还有二十余公里,可若一直都是这般无休止的爬山路估计抵达时间要至深夜,对前方路况的未知始终是行前规划和实际上路最大的脱节。
行走到一处山坳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度假山庄,两山之间被强行开凿出一块百来米宽的平地,上面盖满了各式小洋房,山庄外仅有的一处空地上也停满了小轿车,一条整洁的水泥路从那停车处延伸过来,直到与此大路相接,而在路口有一块用石柱架起来的横梁,横梁上挂有一块牌匾,牌匾写道“水泊梁山”。
有好些人从那路口走来,在大道两侧行走,欣赏这傍晚深山里的幽静,想来应该是刚吃过晚饭散步来的。想到晚饭叶秋才想起自己好像也饿了好一会儿了,但他必须要到小镇才能吃饭,且得赶在天黑之前。散步的男人皆腰系皮带身着白衬衫,女人则是各式短裙锦服,且多是三两成群,他们看见推车上来的叶秋,眼里无不露出诧异,一个略有些啤酒肚的中年男子向叶秋问道:“嘿,小兄弟,你这是要骑哪儿去?”“广东。”叶秋回答。“哦哦。”男人眼里露出赞许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回过头对身旁的妻子说道:“恩——,现在年轻人多锻炼锻炼挺好的,就是要有敢闯敢拼的劲儿。”叶秋被如此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冲着那大哥挥挥手,扭头继续推着车往前走去。
要放弃安稳向未知进发在任何时候都需要莫大勇气,很快地,所有的人声就听不见了,当转过一个弯后那些刚才还很热闹的景象就全都被埋葬在了身后。
天色变暗的速度比预想中要快,黑夜的触手已经在林间延伸,四处望时便能从两侧看到千疮百孔黑洞洞的暗。途经了一处深山里的湖泊,平静的湖面宛如一块镶嵌在山中的碧玉,静静地映照着天空流淌的云。“她好像深山里的一位处子,”叶秋心里慨叹,“或许身居幽处的她是少有人来发现过她的美丽吧。”风吹过湖面的时候一层薄薄的涟漪就被带动起来,以欢快的姿态向男孩俯拥过来,好像是在欢迎这位来到深山的客人。
“你是否也和我一样孤独?”叶秋喃喃,“毕竟一直都在如此寂寞的山间……”
2
真正抵达山顶的时候昼色并未消尽,远处的天空仍然能看到擦着地平线的淡黄云彩,近处是起伏的山峦,远方是翻滚的云海,夕阳西下,暮色苍茫。天空一片混沌,看不清透,但能知晓有无数山脉皆沉浸在前面的暮光里,它们的山脊轮廓仍暴露在渐渐消退的夕光中,如浮于海洋表层的浪,而那些沉于云岚之下的山峦就像浩渺汪洋一样,随着云海的簇拥一起,不停翻卷、不停奔涌。
极目远眺,入眼处一片苍茫混沌,昏暗的光色已经将天空和群山都融入到了同样浑浊的介质里,让你分不清何处是天地的边限,暮光把群山的轮廓无限淡化,使其色泽更与暮色贴合,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被裹进了一个厚厚的茧里,并随着远方最后一道昼色的落下缓缓沉睡于黑暗里。这样的视界会很快消失的,慢慢地,夜的暗就只会留给群山一个黑色的影子,天空与大地将会重合,无数从地面上生长起来的黑暗种子也会在须臾后将天空吞没,一切都将沉睡于深邃的黑夜,待到次日第一缕晨光从东边升起的时候,它们才将重新被唤醒。
“山和云都在我的脚下。”叶秋想到了一句话,“翻山越岭,行者无疆”。
这是比茶山那次更震撼人心的体验,也许是因为身处境中,没有什么比真正置身于这苍茫的群山之巅更让人触动的了,视线划过群山万壑,叶秋愣愣地看着那最远处的山,心里不禁想道:“此时此刻,在山的那一边会不会也有人在同样望着自己呢?兴许他也是和自己有着相同的感叹呢……”
翻过山口的时候刮了好大的风,身上的衣服被吹得紧紧贴住皮肤,敞开的部分则被大风使劲儿往身后扯去,猎猎作响——由于资金不足叶秋并没有准备骑行服,而是带上了两件军训时留下来的迷彩短袖,此外他出发时身上也仅有几百块钱。
但这些是不足以击退他的,钱的问题不能,眼前这肆虐的风更不能,叶秋在背包里翻出了袖套给手臂穿上,咬咬牙便骑着车冲进了风里,但他还是太小看这夜晚山里的寒冷了,放坡下去迎面而来的风就像一把把刀一样嗖嗖打在脸上,可叶秋又没带厚实的衣服,他干脆就顶着这冷咬牙狂踩,此外他还得格外小心,在没有一点儿人烟的深山野路上夜晚总是格外暗,只有车前的小灯勉强支起一团浑浊的雾气照亮近处的路,至于前方、两侧及身后,皆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让人只看上一眼都会心生恐惧,仿佛那未知的黑里总有什么东西在虎视眈眈。
叶秋不敢去看,这恐惧让他不经意间将踩踏的频率又提高了些,但他还是时刻小心着,上次茶山的教训已经让他再不敢有丝毫大意,此刻他的眼睛就像觅食的老鹰一样锐利,整个俯在车上的身子都绷得紧紧的,屁股离开坐垫稍稍抬起,前倾的胸脯几乎紧贴着握住车把的双手,他在时刻盯着前方那团由车灯撑开的微弱雾团,里面闪过的任何一个石子和坑洞都无法避开他的眼睛。
但那个光团直径不过两三米,从最前端的边缘窜到车轮底下连一秒的时间也用不上。突然间的一处警觉,叶秋下意识地捏了刹车,但没有刹死,而是先攥了一下后刹,然后松开,再双手齐握,车子也随之抖了一下,速度迅速降下,叶秋半截身子都在车上抬了起来,但车底果然是磕到了什么东西,全身绷紧的神经和这些应急处理也不能保持住车子的平衡,砰的一声车身直接往左偏飞了出去,那团投射在路面上的光团也被甩到了空中,投向一旁看不见底的黑。
心中暗道:“糟糕!”叶秋踉跄着跌倒,在地上翻滚了一圈,再被车头压住大腿,耳边是熟悉的轮胎在空气里飞速转动的声音。懵了有几秒钟,叶秋才把压在身上的车子移开,他检查了下身体的状况,所幸,没有大碍,只是站起来的时候右小腿有些火辣辣的疼,一看是包裹着小腿骨的皮肤磕破了,只是点皮外伤而已,叶秋想起包包里有带着消毒的药,等到了小镇处理一下就好了。随后叶秋把倾歪到一侧的驮包再次安放齐整,心里嘟囔了一句:“这玩意压在身上可真重。”借着那昏暗车灯他看到了路中间有个宽约一尺的坑洞,里面的沙土还留有轮胎碾过的痕迹。
真是幸运的事,叶秋想若是没有上次茶山的教训恐怕此次就不会只是这点皮外伤了,而他无法设想若是摔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夜里会有何人来救他,若是不省人事恐怕死掉了都不会有人知道。
说到这些叶秋突然还真想看看如果真的有人在这里发生意外会不会被人发现呢,他关掉了那盏暗淡的车灯,四周一下子就被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淹没,但奇怪的是眼睛里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看不见任何东西——他能看见黑暗中山的影子,以及它们被天空分割的轮廓,至于那天空则是一种无限接近于黑色的深蓝色,在夜里静静悬浮在头顶,发着深蓝的幽光;山里的雾似乎很厚,但依旧能从那片深蓝里找到一点儿闪烁的星辰。这些都是需要关掉灯光才能看见的,先前叶秋还以为四周的黑都是不见一物。
此外,山里的夜似乎还颇具生机,那些隐匿在黑暗中的树林发出簌簌的声响,山间传来各式各样不知道是源自何种动物的叫声,或啼或鸣,或吼或嘶,连带着近处的草丛也是不时地晃动着,似乎里面藏着什么神秘的东西。
偶有时还会在林间窥见一对绿幽幽的眼睛,但叶秋此时却觉得它们一点儿也不可怕了:它们好像一群来自深山里的精灵,而自己只是无意间闯进了它们的领地。
叶秋想起刚才还把它们当作是某种蛰伏于黑暗中的怪物呢,但此刻他竟然能在那些同样也盯着他瞧看的眼睛里看到一丝羞涩与好奇,当再定睛一望甚至向前走去时那双眼睛又突然消失了,然后如同受惊似的,一个黑色的影子嗖的一下窜入了密林深处,一个又大又长的尾巴在树梢的间隙处高高扬起。
叶秋突然很享受这样的宁静,他干脆躺在了道路中间,身体呈“大”字张开,冰凉的触感让他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他突然就不想走了。恍恍惚惚中他真的差点儿睡着了,隔了一会儿才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可不能在这儿睡着,万一夜时来车了怎么办,黑黢黢的,可不见得有哪个眼神好的司机能发现这个在黑暗中躺在大路中间的人来。
重新打开灯光,四周的黑暗重又变得深不可测,那些先前还灵动的东西似乎又都消失不见了:绿幽幽的眼睛不见了,在树梢上跳跃的黑色影子和又大又长的尾巴也不见了。
叶秋扶起车,抬脚迈了上去,支着微弱光晕的身影渐渐在黑暗里远去,“咻咻”地,只能听见车胎与地面摩擦发出的胎噪声……
时隔四年,我再次踏上了我们曾经走过的这段路程。
那一次是火车,
这一次是骑行;
那一次我和你,
这一次一个人。
——摘自2018.7.9《行者日记·启行》
3
接下来的两天几乎都是在茫茫深山里穿行,因此叶秋必须在出发前夜就把次日的行程安排好,午时在哪儿休整,夜了在何处住宿,因为一旦错过再想从大山里找到另一处可供休息的小镇可能就需要穿越数十公里的距离。但也有计划始终预料不到的地方,那就是前面的路况,或上或下,或好或坏,皆是他不可知的,所以每到一处小镇停靠时叶秋往往都会找几个当地的叔叔阿姨问下路,那样他可以提早作出调整,好在人们大多都很愿意出手相助。
遇到那种老半天都荒无人烟的上坡路段时,水就成了最重要的消耗品,在烈日的炙烤下汗水仿佛无穷无尽地从身体内涌出,额头,眉上,鼻梁处,随便抹下都是一手的湿润,眼镜上也沾满了汗渍,走着走着总不一会儿就被糊住了,所以叶秋还得不时取下镜片用眼镜布擦拭干净,而那张出发时随身带着的眼镜布也早涂满了脏兮兮的污渍,从兜里掏出来似乎一拧都能拧出水来。
哎,谁让他眼睛近视了呢?但叶秋想要去做的事又是任何东西都不能阻止的,谁说近视的人就不能爱上户外呢?那些认为自己的身体有所缺陷而去放弃做一件事的人不过是为了心中的退缩和懦弱找借口罢了,说到底,是他们想要去追求的欲望并没有比这困难的阻力更大,那么,他们凭什么说自己喜欢?
推着车,继续前行,衣裤早已被汗水浸透,汗珠在下巴处聚拢,不停往下掉,一颗接过一颗地砸在地面上,于是脚下便有了一串湿润的印子,然后又在炽热的阳光下很快恢复了和周围沙地一样的颜色。
尽量借着路边的树荫走,所以在蜿蜒盘曲的山路上叶秋会不停换边,有时会在路边看到被车子碾死的叉着嘴的蛇,红的绿的都有,大张着嘴,往往扭曲着被轧扁的身子,远远的还发现不了,等到走近了叶秋又会被吓一跳,但见得多了他也就习惯了,一起被习以为常的,还有其它路上的一切:草虫的低鸣、天空的流云、树梢的飞鸟。
走得累了叶秋会坐在树荫下稍作休整,吃点面包饼干补充能量,可也有让他感到头疼的事——水喝完了,但这种东西又是极占重量,可谓是带多了费劲儿带少了又撑不长久,好像是刚过前面那个山口的时候他就把水喝完了。
这荒山野岭的,商店看来是指望不上,迫不得已只好寻找可供找水的人家,又在山腰往上爬了一会儿前面总算有个村落,叶秋如同看见救星似的赶紧推车快步跑去,但走近了才发现好些屋子都大门紧闭,叶秋敲了敲,没人回应,他被火辣的太阳晒得喉咙直冒烟了,又不罢休地挨家敲过去,同时大喊“请问有没有人呀,可以找个水喝吗?”
一连四五家敲了个遍,都没人应,叶秋有些失望回过头来,想想应该是大人们都下地里干活儿去了,于是转身准备离开。这时,身后的一扇门突然开了,“吱呀”一声,很轻微,但是被叶秋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了,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猛地回过头去。
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正站在门口看着他,叶秋脸上露出微笑,走过去刚想问“小姑娘,你大人不在家吗?”门内突然就伸出一只手把那小女孩一把拽了进去,顺着那门缝叶秋看到在里面的是一个中年男子。
应该是女孩的爸爸吧,叶秋想到这儿脸上再度堆满微笑,对男子说:“你好叔叔,我是重庆骑车过来的大学生,身上带的水喝完了,能不能……”
“砰——”
门关了,随后是里面传来的一阵不耐烦的抱怨,“没有没有,咱家没水,上别处找去。”
碰了一鼻子灰,叶秋叹口气,只好转身又扶好车,继续前进。身后听到了几声屋里的责备:“……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别乱开门,不认识的人统统别信……”
听到这儿叶秋心里突然有些苦涩,那男子的说法该是没错的,这样那女孩就不会受到伤害,对的,不会有任何的可能,在斩杀了一切可能潜在的风险后也一并把那些真正渴望帮助的人隔绝在外,如同化疗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也会把身体里的有机物一并清除一样,只是这样会不会让人与人之间失掉信任,而那些被他人剥夺了信任的人会不会更变本加厉地用冷漠去教育和对待他们的孩子——就好像瘟疫一样,会传染,最终每个人都会变成同一个样子。叶秋想想,也许,就只有自己这个傻瓜会去相信素不相识的人吧。
4
顶着炽热的阳光,地面散发的热气仿佛足以把人蒸熟,上坡总骑不了多远心率就高得吓人,随便吸进一口都是浑浊的热气,堵住胸膛格外压抑,叶秋只好一步步推上去,等到稍缓一点的坡再赶紧踏上去踩两下,享受车上微风吹过片刻的凉爽,然后车子停下,周围的空气又重新凝滞,在闷热中持续发酵。
快两点的时候终于走出大山,来到山外的第一个县城——桐梓,吃了碗面,外面的太阳依旧亮得吓人,明晃晃地照得人有些犯困,叶秋也实在累坏了,就干脆趴在桌上小咪一会儿,没曾想这一过就是半个时辰,等被枕着的手臂传来酸胀感把他惊醒的时候已是四点,叶秋睁开惺忪的眼睛四下看了一眼,头盔就放在桌旁,门外树下的阴影已比先前拉长了许多,遮住了整个单车。叶秋抬起头对柜台处的那位大哥说道:“不好意思,我睡着了,耽搁您做生意了。”大哥笑了笑,说道:“嗨,这有什么……你是要上哪儿去?”
“广东,潮汕。”叶秋挠挠头,“我父母在那边。”
“那么远啊,那你认识路吗?”
“我看导航……只是,对路况不熟悉。”叶秋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大哥,您知道前面的路坡多吗?路烂不烂?”
“这一块都是平路,按你今天的行程应该可以抵达泗渡,只是从明日开始又得翻越几座大山,夜时应该可到湄潭。”大哥拿出一张纸,在上面画了一副简单的路线图,把图纸交给叶秋。
“谢谢大哥。”叶秋感激不尽,收好图,走出店门又给大哥做了个再见,然后解开车锁,扶好,踏上便走了。
县城出来便是娄山关,在山口时吃了一碗凉虾,景区门口的人无不对叶秋投来诧异目光的,叶秋也不理会,吃完后便踩起车向山下冲去。接下来的一段路果是以平路为多,且道长路宽,叶秋好久没有骑过这么畅快了,俯身下去一路狂踩,只感觉两侧的风在耳边嗖嗖地吹过,那些茫茫的深山也被自己甩在了身后,对啊,尽管那么艰苦自己不还是过来了吗?历经艰辛之后战胜它们的感觉真的是美妙难言。
黄昏时抵达泗渡小镇,每到一处地方第一件事都是先找旅馆,但那些招牌显目装修大气的高端旅社叶秋一般是不会去看的,他得省钱才行,他只想要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兜兜转转后他看中了在偏僻角落里的一家,甚至连牌匾也没有,只在淡蓝色的玻璃门上简单地写了两个字“旅社”。
推门进去时店主一家还在吃饭,四五个人围坐在茶桌上,其中一对相对年纪大些,应该是这家店的老板和老板娘,还有个看上去和叶秋差不多大的年轻姑娘。
“小伙子,住店吗?”老板大叔首先发现这走进之人,其他几人也跟着他的询问一道侧过身来。
“恩……请问你这儿能放自行车吗?”
“当然可以,推进来吧。”大叔热情地招呼着,迎上来帮叶秋一起抬车,就放在了客厅里的过廊旁。“还没吃饭吧,如果不嫌弃就坐下来一起吃吧。”大叔又说道。
这下更让叶秋不好意思了,他腼腆地摸了摸头,回道:“这……怎么好?”
大叔执意地拉叶秋坐下,那个和叶秋差不多大的女孩开始给他盛饭,叶秋低头说了声“谢谢”。
“你这是从哪儿骑过来的?”大叔问。
“重庆。”
“是要骑哪儿去?”
“广东,潮汕,”叶秋吞了口饭,含糊答道,“我要去父母那儿,他们在那边打工……”
“……很久没回来了。”叶秋又加了一句,眼神蓦地就黯了下来。
“我大学的时候班上也有同学骑车去西藏的,你们真的好厉害。”那个年轻的女孩发话了,叶秋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匆匆把眼睛移开。
“这是我的女儿,刚大学毕业,现在在教书呢。”大叔在帮忙做介绍。
“……恩,那是骑行者的圣地,每年都会有很多人去的,相较之下,我走来的这条路反而人迹罕至。”叶秋忙着回复那女孩的话。
不多一会儿桌上就剩叶秋和大叔两个人,其他人都出门散步去了,大叔问叶秋能不能喝酒,叶秋说没问题,大叔给他倒上了一小杯白酒,二人碰了下杯,叶秋分抿几次才把它喝下,喉咙里一下火辣辣的,但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良久,大叔带叶秋去看了房间,叶秋选了最便宜的一间,一晚仅三十,没有空调,没有窗户,密闭的室内只有一把电风扇,大叔说待会儿把蚊香点好端来,一点儿也没有因为叶秋的低消费而对他有不好的态度,叶秋想起出发的那日中午在长江畔的一小镇里吃饭时,因为自己点的是炒饭而非盖饭,结果老板娘一直在后面嘀嘀咕咕,说什么“这么大个人了,这点钱还斤斤计较的”……
洗澡也得去走廊里的独立厕所,但擦洗身子的时候叶秋发现胯下靠大腿根的地方已经红成一片,有些地方甚至开始掉皮,露出沾满猩红的皮肉,碰也碰不得,叶秋想想,难怪今日爬坡的时候一直不敢坐下踩踏,胯下只要一碰着坐垫就火辣辣地生着痛来。想来都怪自己没穿骑行裤,如此长途的骑行屁股肯定得遭罪了,但他突然又想起了以前在贴吧里看到的一个方法,顿时心生一计来,他决定试一试。
糟糕的不止有胯下的伤,叶秋的骑行手套也不见了,仔细回忆好像是早前爬坡的时候因为太热取下手套乘凉,放在一旁的护栏上离开时却忘记带走了,经过一下午的曝晒手背已经开始发红,照镜子的时候他还发现自己的脸黑了好大一圈,整个就跟刚从煤洞里出来似的,用手捏捏,有些灼痛。
穿好衣服下楼,叶秋走出去进了一家小超市,在前台向店员问道:
“请问你这儿有骑行手套吗?”
“骑车用的吗?”
“自行车。”
“没有,”店员摇摇头,“不过有线手套。”
“工人干活的那种吗?”
“对。”
“拿一双吧。”叶秋想想,聊胜于无。
“另外,再给我拿瓶防晒霜。”叶秋又追加了一句。趁着店员去货架取东西的时候他又踱着步子走进了店里,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眼神不停地在货架上搜刮着,终于,他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有点儿像抽纸。叶秋就像鬼鬼祟祟的小偷一样还四下望望周围是否有人,确定没人看见后才一把将那东西取下揣进了怀里。
“还有……这个,一共多少钱。”叶秋把那包东西放在了柜台上,眼睛很不自然地四下张望着。
“这个……你确定?”收银员是个阿姨,她诧异地张开口,嘴里几乎能塞下一个鸡蛋。
“恩……”叶秋点点头,小声回应道。
“这是给女生用的啊。”
“我知道。”说话声更小了,叶秋红着脸,头快埋到地上去了,他巴不得快点从这儿逃掉。
“给女朋友买的吗?”
“呃……不是。”
……
从超市逃也似地跑回来,叶秋长吁一口气,这种事怎么说也太尴尬了,恐怕那个阿姨已经把他当做了有某种特殊癖好的变态了吧,可他要怎么解释呢。“哎,算了”。
快回到旅社的时候看到了一处瓜棚,叶秋直接去买了一个大西瓜,让老板切成小块装进了袋里,估摸着有十来斤重了,但他并不是给自己吃的,他要把西瓜带回旅社请叔叔他们吃,因为他们好心地帮助过自己,按叶秋的话来说就是“你们是我这些天遇到过的最好心的人了”,这也是叶秋出发以来的第一顿免费晚餐,他感激叔叔,也感激为他盛饭的小姐姐。
哦,说到那个小姐姐叶秋还想起了一件事,他曾在吃饭的时候偷偷拍过小姐姐的照片,他把这些照片发到了空间里,瞬间有好多朋友评论:有的说叔叔这是想招你当上门女婿呢;有的说要不你就留那儿吧,别走了;还有的朋友打趣道千万别当上门女婿,那样子女就跟女方姓了……
嘿嘿,被这样一说叶秋倒真还有些舍不得离开了,但是他也知道,这不过是自己旅途中的一处驿站而已,在短暂休整之后他必须得继续前行,但这些关于人们的善良和旅途的美好,都会被他当做最宝贵的回忆珍藏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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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途旅行就像人生百世,你会遇到可爱的人,也会遇到不那么可爱的人,但是正如我所说的那样,有的人也许就是继承和传递了那样的对善良的不相信,即使我遇到了这样的人,遭到了不友善的待遇,我也不能把这种不相信传递下去。所幸,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
“谢谢天空可爱的云,为我遮挡炽热的阳光。
“谢谢沿途挺拔的绿荫,为我送来阵阵芬芳。”
——摘自2018.7.10《行者日记·第3天·翻越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