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变》导读 这是一部反映内蒙古人民决死抗战的长篇巨著,这是一部诠释和平、反对战争、永恒人性的多彩乐章。激烈的民族对抗、多情的人性碰撞、缠绵的异域恋情,使内蒙古人民的良知和理性在弹雨和人性中抒发。战争,使人民精神升华、灵魂“蝶变”。
长篇抗日小说《蝶变》连载
作者:田彬
第二章
慧慧回到家,看到丈夫李发躺在炕上。李发身材高大,但由于长期苦重,个头虽高却显得单薄,腰板子也有些佝偻了。不到三十岁的壮汉,脸颊上却爬了好几条干瘦细弱的虫子般的皱纹。李发性格古怪,别人不和他说话,他从不主动搭茬儿;别人和他说话,他也总是待理不理的,回答也很简单,不是“哼”,就是“哈”。
慧慧和他说:“起来扫扫院子吧!”李发翻了个身,没吱声。
慧慧也不再说他,只好自个儿出去扫院子。院里尽是羊粪。羊进山场前,总要撅起屁股拉一阵子粪才许出圈。羊粪是上等的肥料,高级的燃料。院子里,每天扫起的羊粪堆成了一座小山。慧慧准备把这些羊粪装几十袋子,背进南山的山洞里,一旦鬼子进了村,让乡亲进山洞里铺着羊粪睡觉,烧着羊粪做饭,免受饥寒之苦。她像扫珍珠一样,把满院的羊粪一颗不剩地扫在一个箩头里,轻轻地堆上粪堆。院里那棵几个人搂不住的大榆树上,住着一对喜鹊。这对喜鹊是老夫妻了,每到早上太阳露脸,它们就跳出窝,站在树冠上,朝着屋子嘁嘁喳喳乱吵一通,像是告诉主人,今天它们要到什么地方去觅食;又像是安咐主人,要好好保护它们的幼鸟,并感激不尽。吵得人睡不成懒觉,十分厌烦时,它们才飞出去,半晌午又准时飞回来。它们每次回来,大树的树阴正好成了一条细线,这个时候,该做午饭了。
喜鹊嘴里衔了不少虫,钻进窝里,喂了幼仔,露出头来和慧慧喳喳,打过招呼后,就望着慧慧家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出神……
“吃甚呀?”李发问。
别的人家,是不会问出这种话来的。自己家有什么吃喝,自己难道不清楚?不就是每天一顿粗粮,一顿莜面。李发家要比别人家过得殷实,时不时还能吃到一顿烙油饼或干羊肉面片。过个节,来个人,油炸糕也是常吃的。所以,李发问吃什么是有道理的。
“你不是爱吃油炒块垒吗?”李发坐起来,睁着没有光亮的眼睛,说:“我刚才梦见日本人进村了,把咱们的粮食全抢走了。咱们也得藏一点儿。”
慧慧笑了笑,说:“亏你现在才想起来,我早就藏了一些。”
“藏哪儿了?”
“就是那个水帘洞。我和全有家、杨三家都藏进去几毛口袋。杨三每天在山里放羊,顺便搭照着,一粒也没丢。”
“那倒是个好地方。”李发的眼里闪现出一点光亮。他放了十几年羊,常年进山,知道水帘洞顶有股泉水,像块水帘子一样把洞口封了,水帘子里边十分宽大,的确是个藏人的好地方:有水,能做饭,冬天也能住人,而且在山崖上,一般人找不到路,也登不上去。就是有鬼子进山,山上到处是大石头,一块大石头滚下去,大石头又带动小石头,底下有多少鬼子也会被砸死的。
李发很满意那个地方,他惊讶妻子那双小脚怎么能登上那么高的山崖。慧慧有些得意地说:“要靠你,这个家怎么能撑起来?”李发没吱声,摆出了丈夫的威严。但他不得不承认妻子的勤劳勇敢和吃苦能干,全村人也没有一个不伸大拇指称赞的。
慧慧做好了块垒,那喷香的油味儿被儿子金锁闻到了。金锁从奶奶那屋跑过来,一进门就抱住妈妈的腿,舌头伸到嘴唇外,说:“好香,我要吃!”
“你快去叫爷爷和奶奶吃饭。”金锁六岁了,长得肉疙瘩似的,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他拍着手,流着涎水子跑过奶奶家。一会儿,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娘进来了。老婆娘耳朵上戴着两只很大的红玛瑙耳环,把干瘦的耳朵垂子拽得老长。头发向后梳了个疙瘩,疙瘩上插了根闪闪发光的银簪子,显得既精干,又刁钻。她的脚比慧慧的脚还要奇特小巧。按那时候的审美,越小的脚,走起路来风吹杨柳,一颠一颠的,就越显得高贵。她平时看人从不用正眼,总是冷冰冰横瞅一眼。特别是昂起头来审视一切时,给人一种冷酷无情的感觉。四个儿子都怕她,就连她的老头李善义也不敢惹她。她是这个家的最高统治者,是最有权威的家长。
她进了屋,横扫了一眼,先把命根子金锁扶着屁股上了炕,自己也弯着双膝爬上了炕沿,撅着屁股,两只小脚对磕几下,发出了哒哒的脆响。上了炕,大腿压住二腿,两只小脚从背后倒伸出去,动作完全像受过正规训练一样。怪不得人家有资格管男人,连坐姿都非常讲究。她又横扫了一眼,两只红色的玛瑙耳环随着头的扭动来回晃荡,生动地表明她是一个干枯了的活物。
她问:“李平和李安呢?”
她有四个儿子,李发是大儿子。二儿子李财也已经成了家,另起了锅灶。只有三儿子李平和四儿子李安尚未成家,还和大儿子一齐合灶。
“快要秋收了,他俩还在地里干活,我这就给他们送饭去。”
慧慧低着头说。“你先吃,吃完再去送。”婆婆命令。
“妈,我现在就去送。”
“我叫你先吃,你就先吃!”婆婆又一次命令。
“妈,受苦人先吃是个道理!”
李发对妻子说:“吃完送哇,你也受了一上午,也不是铁打的,谁迟吃一口就能饿死啦?”
婆婆狠狠地剜了慧慧一眼,那红玛瑙耳环随之激烈地摆动了一阵,干枯的双颊和脖子暴出青筋。她为儿媳当面抗命气愤着,但总算没有去指责。
慧慧双手高举,一碗一碗递了上去。当然,首先是给婆婆公公,然后是丈夫和儿子。她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从不感到有什么低三下四。
金锁娇惯得厉害,吃饭还坐在奶奶怀里,让奶奶一口一口地喂。奶奶喂一口,喋喋不休地叨叨半天:“看你,这么大了不自己动手,长大了,非得懒黄病……”大家任凭她说去,都不出声。
吃过饭,慧慧正要去送饭,忽听得后院有哭叫声。“呀,两口子又打架了!”慧慧说。
这是李发的二弟李财和媳妇枣枣在打架。两口子结婚四年了,每天没三顿好吃,倒有三顿好打。起先吵吵打打人们还去拉劝,架不住每天打闹,人们就懒得管了。两口子打架就像喝凉水一样简单,打完架就像喝了凉水那么舒服,刚才还哭嚎着,一会儿脸上就笑开了花。
今天似乎要比往日悬乎些。枣枣的哭声越来越大,尖利哀伤。慧慧出了门,往后院望去,只见李财骑在媳妇背上,正用小马鞭抽打媳妇的屁股蛋。
大夏天,薄衣细肉,哪经得住皮鞭抽呀!
慧慧回家报告了情况,请示是不是先拉架。婆婆气得大红玛瑙耳环来回晃荡,骂:“甭管!让他们好好打,打死一个少一个!”
慧慧没被批准拉架,就提着饭篮到大田里送饭去。走到村口,还听见枣枣的哭喊声,心想,真打坏了,谁都不好看。
四年前,李财和枣枣成了亲,他们的婚姻可谓啼笑因缘,也有些传奇的色彩。当时,李财十四岁,身高不足五尺,力不能缚鸡。枣枣十七岁,风华正茂,水灵灵的模样。俩人是“女大三抱金砖”的婚配。按理说会一辈子荣华富贵,金玉满堂。可事实正好相反。枣枣虽然长得身高树大,但那双脚足有八寸长,像沙地里滚出来的“瞎老”一般粗大,这就把人才丢了一半。
出嫁那天,一掀轿帘,刺耳的声音就钻进了她的耳朵。“啧啧啧,瞧瞧她二婶那双脚,铺一场莜麦用不着梿枷,一遍就踩尽了。”
“哎呀呀,二棍子,快回家把咱家老母猪圈起来,撞在二婶的脚底下,就砸了咱家的钱串子啦!”看热闹的人大笑不止。
枣枣硬着头皮下了轿。她忍着人们的奚落,含着眼泪,在大嫂的搀扶下挪到了天地牌位之前。
要拜天地了,李财却跑得哪儿也找不见。原来,就在新娘的花轿落地时,李财听见村里人说自己的媳妇是大脚板,偷偷看了一下,果然大得吓人,就撅起屁股跑了。
李善义早猜到他要出洋相,暗中让本家侄子李大牛盯好他。李财一跑,大牛后头就追。大牛比李财大四五岁,但李财跑得飞快。他眼看大牛追上来了,干脆把拜天地穿的黑缎袍子脱下来扔了。大牛拾起袍子,继续追赶。李财像兔子一样蹿上了古堡村的土城墙,跳下小土崖就看不见了。大牛走近崖前,见他钻在一个狐狸挖下的土坑内,满脸汗水,头发都湿透了,嘴里大喘着气,两只黑溜溜的眼睛像老鼠一样向外窥视着。
“你不大个的东西,看你跑到哪里去!”大牛喘着气,骂着,正要弯下腰抓他的头发,李财双手抓了把黄土,冲大牛脸上扬去,大牛双手捂脸,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李财乘机爬出坑外。大牛凭着感觉,一把抓住了他的脚丫子,拉着便走。李财双手着地,任由大牛拉着,手掌和手腕一会儿就磨出了血,下巴子眉头上也让石头土块碰得红紫黑青。
他痛苦地大骂着。
“呸!不大个东西,给你娶回媳妇你不要!”大牛骂着,解下李财的裤带,把他绑到树上要打。闻声赶来的人们七劝八说,才把李财从树上放下来。刚给他系了裤带,他撒腿又要跑,大牛一个后扫荡,将他展嗖嗖地朝前放倒了。鼻子被碰破了,不停地流着血。人们七手八脚把他抬回了李家大院。
李善义刚刚转身,李财嗖地跳起来,大喊一声:“我不要臭大脚!”喊毕,从人群旮旯里钻出去,跳过后墙,逃得无影无踪了。
客人坐下一炕,豆芽长下一丈,拜天地没了女婿,成了方圆百里的笑话。
人们扫兴地吃了一顿饭,一场喜宴就草草结束了。全家撒开人马四处寻找,天黑咕隆咚了仍不见李财的影子。
李财逃进了深山,一直到太阳落山也不敢回家。他想起了一个叫郝佳的朋友,就住在下湿壕,李财就朝着西山和南山间的那条大沟跑去。古堡村离下湿壕二十里地,他估摸星星全了时就会赶到。
进了沟,逆脸寒风,扯着衣服不让前行,冻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李财缩着脖子,笼着袖子,七磕八绊地向前小跑。不一会儿,沟里就啥也看不见了,寒风扯着树梢,像无数的鬼怪在背后嗷嗷地嚎叫。他害怕极了,浑身颤抖,大喊着给自己壮胆:“我是大丈夫,不怕,我甚也不怕,你要敢来,我就和你拼了!”
他发现脚下有一根木棒,捡起来抡了抡,很称手,用劲一扫,“呜儿呜儿”直叫。心想,要是鬼怪狼狐撞上去,一棒子就结果了它。想到这儿,他的胆子大了许多。
他进了这条沟,又拐进那条沟,快要走出大沟时,发现沟口附近有灯光时隐时现。
李财铆足劲儿,一口气跑到有灯光的地方。一进院,就听见一阵咳嗽声。他大着胆子推门进去,只见炕头上放着一盏小巧的素油灯,灯旁坐着一位老太太。
老太太看到这个脑后还梳着辫子的圆头娃,便问:“你是哪儿的,去哪儿呀?”
“我去下湿壕,走亲戚。”李财口里答应着,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搜寻着角角落落,看有些什么吃的。
老太太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挪腿下了炕,说:“你出去抱些柴禾,我给你烧水,就着吃个山药丸子吧!”
李财高兴得一口气叫了七八个娘娘,把个老太太叫得好高兴,说:“你们家的大人可真放心,怎能把丁点儿大个人半夜五更放出来……”
喝了水,吃了饭,老太太从柜里拿出一块黑牛毛毡,铺在炕上,又拿出一床红布面大被子,说:“这是我老头在世时盖的,娃娃们盖上还长寿呢!天这么冷,往娘娘这儿挤挤,这儿离炕头近。”
李财钻进了被子。经历了恐慌和寒冷,不一会儿,他就在暖烘烘的被窝里酣酣地入睡了。
老太太也钻进被窝,热炕烫着,不再咳嗽了。这时,有人轻轻地敲起了门。“谁呀,进来哇!”老太太说。
一个身高树大的闺女进了屋,胳膊上挎着个红布包袱,鼓鼓囊囊的。她把包袱放在柜上,恳求道:“娘娘,我想借宿一黑夜。”
“借哇!不过,没被子了,你就和那娃拽扯着盖吧,他是个小娃子,你不会在意吧?”
“不会的,娘娘,这就够麻烦了。”这闺女能说会道,那语气也讨老人家高兴。“你这是去哪儿呀?”老太太问。
“我回娘家。”闺女说。“你嫁在哪儿了,娘家在哪儿?”老太太又问。“我娘家在下湿壕,嫁在了古堡村。”
“噢,也巧,今天上午还有一顶大花轿,说是古堡村娶了下湿壕的闺女。我老了,二十年没出门了,这一茬一茬的人,长得真快,也不知是谁家的闺女,左一个右一个地往外嫁。”
这闺女没再搭话,上了炕,把棉袄和棉裤脱了,当枕头枕在头下。撩起被子,见里面果然是个毛头娃子,脱得光光的,她慢慢钻进被子,小娃子的身子像个火炉子,一会儿,她就被烤得热乎乎的了。
李财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把一条胳膊伸出来,紧紧搂住了这闺女的腰。一会儿,那小手又抓住了她的乳房。这闺女忽然一阵奇痒难忍,也把他搂紧了。
她的心还是不由得咚咚地跳着。一个十七岁的姑娘,第一次和异性睡到了一个被筒里,虽然对方是个毛头娃子。
今天晚上,她本来是和古堡村的一个娃子成婚入洞房的,可是那娃子不和她拜堂。他和村子里的人都骂她臭大脚。
欲望燃烧着她,她不由自主地把那熟睡的娃子搬到自己身上。他破了身子,突然醒了。他要挣扎开,可一只大手死死揽着他,同时,有两根指头轻轻捏了捏他的屁股,示意他不要乱挣扎。他不挣扎了,进入了轻松的状态,他觉得自己是被一个仙女搂着。他听他妈讲过,说仙女常常跑到人间来,享受人间的情爱。牛郎织女呀,七仙女下凡呀,莫非……他无法控制自己,小腿一迈,就又伏在了她的胸脯上。
老太太被惊醒了,轻轻咳着。俩人终于安静下来。
老太太起床去抱柴禾。李财借着黎明的曙光,审视着这位从天而降的“仙女”,那牙齿像白玉,笑起来能把人迷得晕过去。他搂紧她,说:“你是哪里人,嫁给我吧!”
这闺女说:“我已经有男人了。”说着,滴出了两颗泪蛋蛋。
“男人在哪儿?”
“在古堡村,姓李。我昨天被娶过去,可那男人不和我拜堂,跑到甚地方还不知道。我真盼他死了,他死了,我一定嫁你!”
李财一听,“啊呀”叫了一声,说:“你就是那个臭大脚呀!早知你长得如花似玉,我逃跑个甚呀!”
“啊?你就是……”俩人激动地抱在一起,流出了热辣辣的泪。
这老太太的贫寒之舍,竟成了新婚洞房。他俩双双跪在老太太面前,拜了干娘娘。
后来,他们一起回到了家里。起初,日子过得也还甜蜜,但新鲜劲儿一过,鬼打铙钹就开始了。这几天,李财听说八路军正在招兵买马,他想去部队,混个官当当。可这想法让枣枣告给了爹妈,爹妈不仅不答应,还打了他两个耳光。李财恨死了媳妇,所以今天才骑在她身上像擂死猪一样打。
李善义坐不住了,从炕上下来,偷眼看着老伴儿的眼色。老伴儿有她的想法,媳妇该打就得打,还得打得她服服帖帖。在这个家里,不管谁对谁错,媳妇绝对要听丈夫的。平时她只是嘴上骂骂儿子,不拉不劝。今天,儿子打媳妇是有些过分了,那哭嚎声就像断了气。所以,李善义下地,她也没管,尾随着去了。
老两口到了后院,见枣枣已被打得不能动弹,李财还骑在她身上。枣枣的裤子早被皮鞭抽破了,露出血肉模糊的屁股蛋。任他再抽,她都只是哼哼,喊不出声来。围观的村人骂李财是个野牲口,谁骂,他就抽谁一鞭子,边抽边得意地喊:“谁敢给我上来?”
老两口见儿媳妇被打成这样,扑上去就拉儿子。谁知李财拿起鞭子,又朝枣枣身上抽过去。这一抽,没抽着媳妇,却重重地抽在了他妈的屁股蛋上。
只听他妈“啊呀”一声,跌倒在地上,用手一摸,屁股上尽是血。李善义见儿子忤逆到了这份上,气得揪住儿子的头发,里外扇起了耳光。李财也揪住李善义的头发,头顶头,像两只公牛顶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