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师傅,我要去天一广场。”
“对不起啊,不顺路,已经到了交接班了。”他看了看腕表。一块略嫌陈旧的表,还是他的孩子用零花钱积攒下来给他买的礼物。表面都有些磨损了。他用袖子捋捋,万分小心。
“师傅,拜托你了,孩子的外婆病重想见她最后一面,孩子还在学校门口等我。我要赶紧接她回来……”
“上车吧。”他是最看不得有人哀求的,特别是听到孩子这两个字,心里哪怕堵上再多的冰块,也被融化了。
那位客人大概五十来岁,一上车就对他表示感谢,又把自己的情况也说个不停。
“我孩子今年都十九了,正在上大学呢。那大学就在城郊,说什么都得住校。”
孩子这两个字像凭空里一枚无形的针猛地刺进了他的耳膜里,那种痛不是爽利的痛,而是慢慢钝钝地痛了起来,淡淡的痛到刺痛再到深入骨髓的痛。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己的女儿那天真烂漫的笑容,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了一条弯线,白净的脸蛋,像个男孩子般地留着短短的头发。
女儿曾经考入了全国最好的重点院校。
“师傅,你也有孩子吧。多大了?”
客人有点多嘴。
那针好像又刺了他一下。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骤然地攥紧了。
“快二十三了,比你孩子要大。”
“那大学该毕业了吧。”
针一下一下地刺着他,那痛楚从耳朵开始蔓延到了脖子。他的心好像也缩紧了。
女儿的笑容是最让他难以忘怀的。
“是啊,考了金融系呢。”女儿的音容他是一辈子都忘记不了。女儿的笑容是全天下最甜蜜的饴糖。
“哟,那可不得了了。有出息。不像我那孩子只考个三本,尽花钱。”
客人絮絮地说着,言语中对孩子充满了埋怨。
他巴不得为女儿花钱,可没有机会了。
房子一搬再搬,但那一大叠的奖状都还留着。女儿的奖杯也都擦得锃亮光洁。
女儿的画画得过好几个大奖。
女儿的歌也唱得很不错。
女儿的学习成绩当然也没话说。从小学起就是大队长,一直在学校里当各种各样的官。
可是……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浸了上来。他抬头瞥见后视镜里的客人,客人有一张慈祥的沧桑的脸。他想起自己的妻子,何时起她的头发竟然全白了,如果不染发简直就像个花甲老人。
车子终于到了目的地。
他暗自吁了一口气,那种痛感却没有消失。
客人把钱塞给他,接着就开车门下去了。
他看到学校的大门口站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孩子。那富有朝气的红润的小脸,留着齐耳的短发。
那一刻,他恍神仿佛见到了四年前的女儿。
他有些贪婪地盯着那张年轻的,富有活力青春气息的脸,脑海中掠过女儿失去血色,苍白的面颊。
2
他走进家门,一阵死寂寒僵的气氛袭面而来。
饭菜都已经摆在桌上了,他的妻正倚着桌沿端着碗吃饭。
他看了一眼妻子,那眼光好像是在打量一件东西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尔后走入浴室洗手。
女儿养的一条狗大欢摆尾地扑向他,亲热得不得了。这是他的家唯一有生气的地方。要是没有这条狗,他真不敢想像这憋闷无奈的生活该如何继续下去。
妻子没跟他说话,兀自地吃着饭,但看得出她的心情不太好。
他坐下的时候,妻子已经推开碗站了起来,碗里还剩下一半的饭。他往自己的嘴里扒拉着一口油沫茄子,盐放多了有点咸。
妻子做菜常常这样心不在焉。他无心责备,看到她走进卧室在床边坐下来,打开了电视摇控器。
她常常这样发呆。两人之间也没怎么交流,好像一交流就要捅破那层纸那样。他们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的和谐,竭力地避免触到心灵的那块死角。
大欢已经跑到他的脚边,他从盘上捡起一块肉骨头丢在地上让狗吃。
有狗陪着他吃饭,总比他一个人独自吃饭好多了。
吃过饭之后,他看到妻子又出来了,拿了衣物走向浴室。电视机仍然开着。
他收拾完厨房走到卧室,发现妻子的手机屏幕还亮着。他有些好奇,最近是越来越搞不懂妻子的想法了。
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浴室,这才拿起手机,原来妻子在看有关试管婴儿的内容。
那枚针又悄悄地戳了进来,从耳膜一直贯穿大脑。他摸着胸口,好像有绳子勒住一样透不过气来。
他悄悄地放下手机。妻子已经四十七岁了。要想再生育一个孩子,岂是一件容易的事。
到了晚上他躺下了,妻子还在看手机。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盯着电视机屏幕,是妻子爱看的连续剧。
”十点了,睡吧。“
他开了一整天的车。明天还要继续开工,妻子则要到菜场帮忙。
为了偿还女儿生病时欠下的巨债,两人唯有努力工作。但这种生活是没有盼头的。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庭因为女儿的消失,由始至终覆盖在阴霾之下。
妻子无动于衷,看手机看得津津有味。
当着妻子的面,他可不敢再提女儿的事。女儿的遗物已经被收起来了,还放在老的地方老的房间。
他们两人宁可搬出来租房子,也不愿意留在女儿生活过的地方。女儿在那里留下的欢笑,留下生活的痕迹早已烙进了他们的骨子里,怎么还能住下去。
人到中年,他们又失去了唯一的孩子。
孩子去世已经快四年了,如果女儿还活着,今年也该大学毕业了。
寒窗苦读十几载,考上了理想的学校,最后却被病魔夺去年轻的生命。鲜艳的花朵还没来得及绽放就已经枯萎凋零了。
“我想生个孩子。”
从未触及过的话题,也许在彼此的心里已经反复思虑酝酿了几百遍的想法,却在这样一个寂静的晚上,从妻子的口中说了出来。
他不禁转头去看妻子的眼。
刚染过发的妻子看上去仿佛还很年轻似的。年轻时那双柔美黝黑的眼睛如今在暗淡的灯光底下,还是显得又大又润,深深地盯着他,过了几秒她的视线飘开了。
“算了,不折腾了。”他如是说。
妻子的身体一向不好,加上女儿重病身亡使得她本来就孱弱的身体又像蜡化似的一蹶不振。
“做试管婴儿,我查过资料,也问过医生,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妻子很是固执,她那含着忧虑的眼神飘向窗外,黑夜的阴影一直笼罩着他们这个家庭,从未消褪。
“你都什么岁数了,还折腾这个。人家说这个很遭罪的。如果你真的想再要一个,我们去收养。”
他半含着嗔怪的意思半是心疼地劝阻妻子。
“不,我要一个像依依的孩子,身上流着是我们两人的血液。”
他没有再说话了,妻子也没有说话了。只有电视机里的声音还在持续响着,却怎么也溶解不了这心头的孤独与无助。
3
他们的宝贝女儿在参加完高考那年就得病了。高考录取通知书寄来的时候,女儿已经坐在轮椅上无法行走,失去了自理生活的能力。
他记得那时的日子真是苦。遍寻名医,拜访医院走得脚都快断了,火车票汽车票飞机票积了一大叠。医生却拒绝他们,理由是女儿的时日不多了,继续住院没有多大的意义,而且费用高昂。
他们那时只是千千万万里的普通家庭里的一员而已。两人都是工厂里的工人,没有多少文化,十几岁就进厂干活。每个月到手的钱刚好够维持开销,紧衣缩食才能省下几个钱来。
女儿得的又是要命要钱的绝症。
从女儿一进入医院开始,钱就像是扔进那个黑洞里,怎么都填不满。女儿的病情时好时坏,坏的时候居多,因为发现的时候已经到了晚期。他们瞒着孩子,谁都知道女儿的病最终走向。女儿的结局早已注定。可谁也不肯放弃,谁也不肯舍弃心中那一丝飘渺的希望。
把为女儿存下的大学学费都出来了,历年来女儿委托他们攒下来的压岁钱也陆续拿出来了。可这点钱还是不够。医药费就像滚雪球一样,压得他们透不过气来。
妻子从娘家拿来了孩子外婆存了一辈子的棺材本。
他原打算替母亲庆祝的生日寿礼,是一对24K的金碗筷,也拿去悄悄地退掉了。
家里所有的钱都搜罗出来投进了孩子的病情里,那个无底的黑洞,还看不到一丁点实际的希望。
中药的味道弥漫了整个斗室。那时他只要一踏入家门,闻到这股味道,条件反射般地隐隐作呕。可再苦再累,他们都坚持下来了。但最后女儿还是没有了,欠下一屁股的债。
女儿去世的时候,他没有当众留下一滴眼泪。女儿贴在墓前的那张照片,笑得多可爱多灿烂啊。谁能想到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孩子,还未来得及体验大学生活,更没有尝试过恋爱结婚的滋味,却撒手人寰。
为了还债,他从工厂离职干起了开出租车的行当。本来想做生意,可一无所长,思来想去唯有开车最实际。
车就是他的第二个家,在旁人的眼里,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司机。可有谁知道每当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坐过他的车之后,他总是忍不住想要落泪。
他再也听不到女儿叫他爸爸的声音了。
他知道这份心痛的感觉要跟着自己一辈子。
女儿刚走的时候,戒烟很久的他取出烟盒,每天烟不离手,什么事情都不想干。他们两口子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女儿从小就很聪明乖巧,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孩子的外婆说,女儿就是太聪明了,老天才把她收回去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宁愿女儿是个普通平凡的人。
这一天他开车开得心神不宁。他虽然也像妻子那样,希望再有一个女儿来填补他们心中蚀出来的洞。可希望渺茫。即便妻有能力生养,他也不愿意让她再去受罪吃苦。
他回到家发现妻并不在家,自然也没有给他留饭。
这种的情形还是头一次发生。
他放心不下打电话给妻。
妻手机打不通。
他有点心慌了。自从女儿去世之后,他的心态就发生了变化。一遇到事就容易心慌气促,胡思乱想。
他想去找妻了。
他来不及打电话就冲了出去。刚走到小区的门口,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不是妻还是谁呢。
妻也认出了他。
“去哪里了?”
心慌的感觉霎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失去耐心的语气。
“去医院了。”
他心一悸,原本想发的脾气霎时就变成了难堪的沉默。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道:“怎么样?”
“不行!”妻的语气含着懊恼与自责。“医生说我不能做,条件不符合。“
“我早就劝你不要再瞎折腾了嘛。”他不免用抱怨的语气对妻说。本来就预感没有希望,可总是抱着一丝侥幸,哪知从妻的嘴里说出来,又给了一次打击。
“我还不是为了我们有个孩子么。”妻的声音开始颤抖了起来,有些恼羞成怒地涨红了脸。
他不想与妻吵架,只好闭嘴,一路无言地走着。
从小区的门口离家不过百来米远的路程,他头一次觉得这段路程这么远这么艰难。明明是平地,却像是踩在荆棘上。明明离家的住宅楼那么近,却觉得可望而不可及。
心痛的感觉席卷而来。
“算了,别想这么多了。”进门前他突生悔意,对妻说了这么一句话。
妻的双眼里噙着泪水,布满了血丝,一言不发地比他先进了家门。
这一夜他折腾到后半夜才沉沉睡去,也碰到了已故的女儿。
四年来女儿的样子一点未曾改变,头发浓密乌亮一如生病前,小脸蛋饱满红润,大大的眼睛洋溢着青春与活力。
爸,我想要有个妹妹。
爸爸只要有你就够了。
不,我要个妹妹。
有了妹妹,你有什么东西都要跟她分享了。
我愿意!
你真的愿意?
如果有了妹妹,即便我不在,她也能陪你们一辈子!
傻丫头,不许胡说。
他自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的泪水竟然在枕头上留下一滩水迹。再看妻,已经不在了。
4
日子不咸不淡地又过去了几天。
这一天妻子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
“有一个好办法。”
“什么?”
“我们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了。”
“你有了?”
“当然不是。”
“那怎么了?”
“我们可以找个代孕的!”
妻话音刚落,他提出反对。
“这是犯法的。我们怎么能去做!”
看样子妻子主意已定,当然不会因为他的三言两语而放弃。
“我想过了。代孕不是犯法,只是游走于法律的灰色地带而已。总之这件事我去处理,你不用管了。”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妻子那单薄孱弱的身体里蕴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他知道自己是说服不了她的。
过了几日,妻子还是放弃了,原因是代孕的经济代价太大。
妻子出于对家庭的考虑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知道妻子对于孩子的渴望没有一日消停过,而他何尝不是这样。
在一亲戚举办的满月酒上,妻子不想去,他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在席上他独自喝着闷酒。抱着孩子的年轻少妇是他亲戚的媳妇。
那孩子有着又大又润的黑眼睛,小嘴吧唧吧唧的,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在睡觉。
他看着孩子垂落在衣袖外的小手,裹在小袜子里的小脚,欢喜极了。他又想到了女儿,因为没了女儿,他的家已经是一片苍凉。
每每下班跳入家门,他的心总是荒芜的。
“老陈,多喝点啊。”熟知他近况的亲戚,手拍在了他的肩上。他的肩跟他的心一样的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