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叶》73

叶枚从诊所回来,徐清风经常过来看她,后来这“经常”就变成了“习惯”,但不管是“经常”还是“习惯”,叶枚心里闷着口气,总不搭理他,于是他就一个人搭讪着来一个人搭讪着去,叶枚都替他难堪,他却丝毫不觉难堪。

起初叶枚也和其他人一样,认为手臂烫伤得并不严重,因为既没伤筋,也没动骨,甚至是连一个水泡都没有起。然而叶枚错了,半个月后,那手臂就细密均匀地起起了水泡来,且水泡越起越多,越大,直至汇合串连、凝聚,形成了一个整体,像是一个盛满了水的水袋,鼓鼓囊囊。叶枚觉得那泡胀得太疼,就用牙签剔破引流,然后便用纸拭去。可谁料那“水泡”里的水,却竟如“难老泉”一般,汩汩不住流。叶枚吃药、打针、敷膏都不见效,正兀自心焦,不料老天却又“雪上加霜”,那手臂竟又发起炎来,像剥了皮的兔子:红肿吓人。徐清风说是居室潮湿不洁所致,就给她在距厂十里之外另租了两间房,非让她搬进去不可,叶枚想到田妞无端端地就失去了一个拇指,因而看着红肿吓人的手臂也感到了恐惧,感到了后怕,于是便同意了徐清风的说法搬了过去。

搬了过去,叶枚才知道房子不是两间,而是一个小院。徐清风说这房子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姑的。表姑的儿女都另有新居,所以老房子就空着没人住,由于不缺钱花,表姑也就一直没有把房子往外出租,这次由于徐清风的关系叶枚就住了进来。住了进来之后,叶枚才感到住进来的最大好处就是省去了公安局的查房,当然更无须办暂住证,省却了日常生活中诸多不必要的麻烦。尽管徐清风向叶枚解释了辞掉她是为她好的种种理由,但叶枚还是不能原谅他。她在对他保持着距离的同时,也还在对他保持着冷淡,她不能原谅他曾经对她的愚弄和倨傲。徐清风似乎并不计较这些,只是一如既往地照顾着她,并且也没有什么非份之图。

叶枚的手臂渐渐好转,想出去找份工作,徐清风就说她在公司里就像在鸟笼里一样,嫌没有时间和空间,可现在稍稍有了时间和空间,却又渴望重新回到“鸟笼”里去。他说即便她想回到鸟笼里也不妨等到春节过后,叶枚想想也是,再说经济也还能维持一段,于是她就把重新找工作的事一再搁置,即使有些时候她没有搁置,可也没有找到什么合适的工作。就这样她的日子就在徐清风所带回的书报上渡过,在录音机的按键上渡过,在电视机的荧幕上渡过。

不知不觉,叶枚迎来了她在异乡的第四个春节。

这天,徐清风告诉叶枚,他将回老家过春节,约半个月左右。叶枚看了看他,依然保持她的冷漠,她说随便,她管不着,那不是她的事,没必要跟她说。看着徐清风走出门外,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她忽然间产生一阵揪心的痛,突然间她有种感觉,她感觉他将不会再回来了,她将从此失去他…….

“不,我不要失去他!”终于,她再也不能保持她的冷漠, 她喊着他的名字追了出去,然而他已经走远,走远,消失在路的尽头,听不到她的呼唤。

十字路口,她茫然站立,茫然地流下了泪,她知道:她已经爱上了他,是那样的深深,那样的不可救药。

她不明白:为什么凡是好的东西,她都要失去?

徐清风走了,叶枚的世界也好像是失去了整个的天空。她绝望大于希望的等待着他的归来。她的等待不以天计,不以时计,不以分计,不以秒计,她的等待却是以整个的时空计。她满纸里写满了他的名字,她满脑际是他翩翩的影子,她满心里想着他的妙言妙语……然而,徐清风没有回来,正如诗里所写:希望在每一秒钟上开花,又在每一秒钟上枯死。她“一二三四……”地数着阿拉伯数字,希望数到某个数时,他能够出现;她数得头昏脑胀,数得最后不知该数向哪里……然而,他还是没有出现,她心烦意乱,不知所从。

新年的炮仗在耳际响起,叶枚却独自哭泣,想人家团团圆圆、和和美美,而自己却只身天涯、苦捱苦捺。她似乎听见窗外有鸟儿在鸣,想必是大雁,想大雁都知冷知暖,冬离春归,而自己呢?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够回?现在自己一没钱二没事业,就算是回了,也帮不到家里什么,徒增邻居讥笑罢了。

叶枚呆呆地躺在床上,把对面墙上的一页日历看成了一个盲点。又一阵鞭炮声远近竟放,此伏彼起,她知道新年的钟声已经敲响,她似乎就听见了许许多多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欢歌,都在笑语,而在这欢歌笑语里,她─—一无所有。

叶枚百无聊赖,坐不是,站不是,躺不是,睡也不是,索性就拉开了门,走了出去。徐清风曾多次告诫她夜晚不要外出,但是今晚她却实在忍耐不住。大街上霓灯闪烁,流光溢彩,贴满了吉祥,写满了如意,一派节日的气氛。各店铺前都红灯高照,红烛高摇,它们照耀着,摇曳着。各姿花蓝,各态花树,还有那彩球、彩带、彩旗等等,也在这灯光里,烛光里,飘摇随风。人们三三两两,成群结队,比划着,谈笑着,跳跃着,喜庆着……

然而,在这节日喧嚣热闹的景象里,(欢乐是别人的)叶枚只有悲哀。她从菜市场前经过,见一群人正围在那里扼腕、叹息、议论、同情,不免自己也挤进了人群之中,以观其究竟。她看见一个小女孩大约十来岁左右,怀中抱着一个婴儿正跪在地上咧嘴大哭。小女孩面前的地上摊了张纸,纸上大意写着:她是四川人,她的母亲因患产后疯死去,她的父亲因忧劳过度而病倒,现在家中只剩下她和刚出生不久的妹妹,妹妹嗷嗷待哺,没有办法,她只好抱着小妹来到街头,向好心的人求点钱给她的妹妹买些奶粉、给她的父亲治病,她将感激不尽等等。叶枚见小女孩皮包着骨,一动不动,像死去一般,而大女孩也哭得眼睛通红,脸上泪渍一缕一道,跪在那里,其苦不堪。叶枚心下不忍,就丢下了二十元钱,转身离去,不忍再睹。

叶枚信步在街上走着,节日的街道更是热闹非常。沿街而走,就看见有套圈的、有摆棋阵的,有用弹珠摸奖的,有打气枪的,有打卦算命的,有要饭的,有擦皮鞋的,有卖小玩具的,有捡破烂的,有穿着僧服的和尚与尼姑在沿街化缘的,有涂脂抹粉的,有西装笔挺的,有蓬头垢面的,有气宇轩昂的,还有耍猴的……他们奇装异服,南腔北调,真是五花八门,形形色色,应有尽有,不一而足。

走在人群之中,叶枚不禁悲哀,因为她知道这些人大都和她一样,是离乡背井的游子。试想:倘不是游子谁还会在大年夜出来游荡?倘不是游子谁还会在大年夜出来觅食?倘不是游子谁还会在大年夜不和亲人欢聚一堂?路边的卡拉OK,一个小伙子正声泪俱下地唱着那首《游子吟》:“都说那海水又苦又咸,谁知道流浪的悲痛辛酸,遍体的伤痕,满腔的愁怨,游子的脚印啊,血泪斑斑……游子的心中啊,盼望那春天……”那歌声的凄楚,那歌声的哀婉,那歌声的幽怨,无不像毒蛇一样在啃啮着她的心,撕扯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怕再多呆一会,就会掉下眼泪,就赶紧贼似的逃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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