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孩子(轻小说)

1.幼儿园

上个月我来到了这家,名为:欢乐小熊的双语幼儿园,做实习老师。

虽然这里的游主任是我爸的朋友,但是连续一个月的体力劳动让我深刻认识到,这年头要求人给你盖一个章有多难。游主任手里握着幼儿园的公章,背着手,大腹便便地站着,时不时的对着地面空气一顿指手画脚,示意我擦擦这拖拖那。

他说,幼儿园的卫生要放在第一位,他有个同行朋友就在这上面栽了跟头。

“泡沫地板,要趴在地上用抹布擦,一块块仔细的擦。”

他对我苦口婆心地说教,“卫生都搞不好,家长一来,看地上到处都是水渍,又要去点评APP上投诉我们。这年头,人在网上说话都不用负责任的,多可怕。”

我跪在陈旧的泡沫地板上使劲儿蹭着,手里的抹布都漏了洞,污水顺着我的指缝流过我的指甲,又回到泡沫地板上。那斑驳的水渍好像永远都擦不干净似的,而我已经累得披头散发,大汗淋漓。

“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游主任又开始说教,“年轻人没有个年轻人的样子,头发也不扎起来,裤子总是穿这种破破烂烂的,有没有职业装?鞋子也不行,哪有人上班穿球鞋的,还那么脏。对了,指甲都弄干净了吧?被家长看见你那大红指甲,指不定又要说孩子昨天拉肚子是因为你的指甲油让孩子食物中毒……”

“游主任。”

陈老师翩翩走来,她总是穿着半长不短的连衣裙和细跟高跟鞋,优雅地在幼儿园里“咯哒咯哒”地走来走去。就像一只脚上扣着枷锁的仙鹤,每走一步都带着清脆的响。

游主任格外喜欢陈老师,而且陈老师资历深,和省重点小学还有“关系”,整个园里上上下下都对其十分尊重。陈老师也发挥所长,开设了省重点小学衔接班,学费比普通班贵出三倍,但是仍然有大把的家长趋之若鹜报名交钱。

“陈老师来了!”游主任热情地上去握手,然而陈老师只是淡淡看了他那黝黑粗糙的大手,礼貌一笑。

于是游主任识趣的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若无其事地在裤缝上蹭了蹭,擦干了手心的汗。

“游主任,我们班的间食不够了,你看看仓库里还有没有剩下的。”

游主任把目光投向我,扔一个烫手山芋似的把话头给了我。

我站起来,用围裙擦擦手,说,“不好意思啊陈老师,园长上次检查仓库,说我买间食太浪费了,让我以后买正正好好的量,不够的就拿玩具逗逗混过去……”

“什么?”陈老师顺势把火发在了我的身上,“我说你有病吧?孩子饿了是会生病的,你逗他他病就没有了?是不是没长脑子啊?就你这样还大学生呢?”

“别别,别发火呀。”游主任上来安抚陈老师。

而我被骂的,像个垂头丧气的蔫巴花骨朵。后来游主任给了我点钱,让我去菜市场再批发点便宜的小零食,送去陈老师班。

陈老师这才算过去了。

其实我也明白,陈老师是指桑骂槐,知道我是游主任的人,在那指着我骂游主任呢。我气的,可能是我眼前看到的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在委曲求全,却又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给谁当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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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孩子

其实除了早晚,大部分时间我还是可以挺直腰板站在园里的。毕竟我也是一个“老师”嘛,孩子们都是这样叫我的。和那些操蛋的大人们不一样,孩子的诉求全写在脸上,他们生而无畏,不需要装谁的孙子,只要当好一个乖儿子就行了。

我是他们喜欢而不能言表的“新老师”,我去发间食的时候,他们总会一窝蜂似的围上来,要靠班老师撵鸭子一样撵他们,才能按住他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这是我难得的放松时间,直到我走到了陈老师的班级门口,看到了一个蹲在门口自己静静玩着塑料枪的孩子。

这个孩子看着十分面生。

一般的孩子看到我手捧着一大箱子的零食走来,多半是会兴奋起来的。但是这个孩子不是,他远远看到我来了,低下头继续玩他手里的塑料枪。

到了班级门口,陈老师接过箱子,“你去别的班级发吧,我自己可以。”

“陈老师,”我叫住正要转身回班里的陈老师,用眼神瞟了眼门口的陌生孩子,“他是新来的?怎么不进去?”

陈老师冷嘲热讽似的说,“好话坏话都说完了,就是不进教室,一拽他就闹就哭,吓得别的孩子也开始哭。今天她妈来给他办的入学插班,游主任为了多挣钱,没推其他的班,就塞给我了。你要是没事儿,可以哄哄试试,就当练手了。”

原来是分离焦虑的孩子。我当时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还以为是多顽劣的“问题孩子”,分离焦虑还不好办?

我看他一直玩手里的枪,就去库房里拿了一个类似的仿真枪玩具。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

孩子沉默,对我视而不见。但是我准确捕捉到了,他眼神飘忽到我手里的仿真枪玩具的瞬间。他感兴趣的,哪有孩子能抗拒玩具的诱惑。

“小朋友,你是不是叫:鹏鹏呀?”

依然是沉默。

“鹏鹏,你看老师这个玩具枪好不好?是不是比你的更好看?”

终于,鹏鹏看看我手里的玩具,然后轻微点了点头。

“那老师和你换,好不好?”我逐步引出交换条件,“你进去和大家打个招呼,玩一会儿,下课了我就把我的超级酷的手枪送给你,好嘛?”

孩子的目光飞快闪过一丝警觉,骤然换了一个人似的,凶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不要!我就不要!”他尖声叫着,声音刺耳聒噪。

全面积累起来的耐心瞬间坍塌,我站起来,把玩具枪背到身后,“你不听话,就永远别想要更好的手枪了!”

“我的枪最好!”孩子倔强的嘴脸竟然那么令人生厌。

我承认我急于攻克下他这个难关,以证明我教育孩子的能力,但他的不配合和执拗,每个表情或是拒绝的话语,都像是在掌掴我的脸。他是故意的 你越是着急让他听话,他越不让你如愿以偿,盲目地反叛。

“你那个枪早就过时了!我这个才是最厉害的,一炮就能把你的破枪崩碎!”

听我这样说,他果然有点着急了,我心中解气了不少。

“你赶紧给我进去老老实实上课,出来你爱玩什么玩什么!”

说着,我拎起他的衣服,不料遭到他殊死反抗,“别碰我!滚!王八脸滚!”

我在震惊中,被这个熊孩子一把推倒。他拿手里的枪猛地砸我的头,恨不得手里的玩具枪是把刀,他就这么痛快淋漓地一刀一刀,切西瓜一样捅穿我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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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慈母恶父

我负伤了,妥妥的工伤。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这个行还会有生命危险,至少我在选专业的时候没想到我有今天的惨烈。一米六八的女壮士,差点因为个熊孩子成了烈士。

最气人的是,家长来了以后,游主任让我给孩子和家长道歉。

我头上粘着块明晃晃的纱布,卑躬屈膝,给两个家长以及罪魁熊孩子深刻道歉。

熊孩子在母亲怀里拳打脚踢,母亲一看就是个没主意没脾气的“慈母”,肚子上被踢的全是鞋印还柔声说,“乖,宝宝,别闹,别踢妈妈,好好的,一会儿带你吃冰淇淋,你想吃蛋糕吗,还是巧克力……”

孩子的父亲则凶巴巴地看着我,“冒昧问一下,你们这的老师都是什么学历资历的?都当过老师没有?”

“鹏鹏爸爸别生气,我们这的老师当然都是全市最好的,都是至少五年的师龄……”

游主任被鹏鹏爸爸凶恶的眼神盯得心慌,说话声音也越来越小。

“五年?你说她?”鹏鹏爸爸用下巴指了指我,语气里充满了对我们教育工作者的蔑视,“学都没上过五年吧,还师龄五年!你甭给我扯蛋,我儿子被你们这些败类老师打了,已经造成严重的心理影响!你们自己想想怎么解决吧!”

“……这,这……”游主任面露难色,八字眉头猥琐地挤在一起,哀声央求,“鹏鹏爸爸,其实没有孩子说的那么严重,我们老师就是吓唬吓唬孩子……”

“吓唬?”鹏鹏爸爸对这个词语异常敏感,立刻像炸毛的狮子跳起来,“你们还敢说吓唬,你们那是威胁,是恐吓!这么小的孩子你们怎么忍心的?你们都没长人心吧?”

鹏鹏爸爸越说越激动,一直没表态的妈妈开始在下面暗暗拉爸爸的衣角,但是鹏鹏爸爸根本不理会她,反而声音越来越大。

“你就说你给不给解决?啊?怎么的,孩子就不是人了?孩子小你们就当他是牲口了随便对待了?还跟我扯蛋什么老师多专业?你不就想推卸责任吗?信不信我网上曝光你们,让你们全家停业滚蛋!”

鹏鹏爸爸的吼声响彻了整个走廊,很快有的教室里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孩子的哭声。

还有家长从等待区探头进来,暗中好奇我们这里出了什么事情,会不会殃及他们自己的孩子。

最近网络媒体对我们行业非常不友好,连续曝光了好几个幼儿园类似“红黄蓝事件”,导致我们今年的招生情况大幅萎缩。绝大多数的同行都在骂娘,毕竟别人犯事,管我们什么事?凭什么他们少数人犯罪的余波要波及到我们整个行业?怎么村里一个人杀人了,全村都是杀人狂了?

但这么僵持下去对幼儿园属实是没有半分好处,游主任没办法了,搬出来陈老师。陈老师面儿多大,一般的事情根本请不动她。游主任以孩子是她班上的为借口,硬拽着陈老师来到了愤怒的家长面前。说来陈老师不愧是陈老师,见到家长的瞬间立刻换了层脸皮,高冷的,向下耷拉着的嘴角愉快地上扬了,漂亮精致的眉眼盈满了春风般的笑意。

“家长真是对不住,让我们这么聪明伶俐的孩子受了委屈,您消消火,以后我一定手拉手带孩子进屋,不让咱孩子受到一点不公平的待遇。鹏鹏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只是性格有点小敏感,需要我们家长和老师共同引导。只要引导适当,这孩子的未来肯定是不可限量。”

经过陈老师巧言令色的一顿胡夸,鹏鹏妈妈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老师,你也觉得鹏鹏聪明呀,我妈带他的时候就总说孩子聪明,就是脾气有点倔……”

“孩子怎么会没有一点小脾气,那还像孩子了吗?”陈老师的声音温柔似水,安抚着父母紧张的心弦。

见家长情绪皆有缓和,陈老师趁热打铁,提出了退让方案,“我看您二位都是有层次,讲道理的人,要不这样,以后让孩子早点来幼儿园,我给他单独做个情绪疏导课,让他快速和我亲近起来。只要他不害怕接触我,以后接受小朋友们也就没问题了。”

“那多麻烦你呀,老师,不会太耽误你的时间吗?”

“没关系的鹏鹏妈妈,我经常开设这样的课程给孩子们平复情绪,我大学的第二学历就是心理学,孩子们都很信任我。包月的话,四节课一千二,基本孩子就完全适应下来了。”

“原来是收费课程。”鹏鹏妈妈好像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向鹏鹏爸爸。

“多少钱不重要,你能让他适应就行。”鹏鹏爸爸最后说。

后来陈老师又聊了不少孩子的表现,花样表扬孩子聪明,夹带着一些蹩脚的术语,他们边聊边走向了陈老师的办公室。

第二天我小心翼翼地问陈老师那个家长的事解决了吗,陈老师恢复了她爱搭不理的态度,说交了钱就带孩子回家了。

4.搜索

这件事情以后,我再也没有管过陈老师班的事,我觉得我修炼不够,管不来他们班的事。没成想也就过去半个月吧,鹏鹏一家子一下子成了网络红人,全网转发他们全家的视频。

视频标题为:四岁孩子地铁扇母而光,其父不理还骂路人。

视频里的鹏鹏爸爸依旧是熟悉的暴烈姿态,指着录视频的路人问候全家,架势不熟前两天在我们这闹事的样子。而在鹏鹏爸爸身体的保护后,能看到鹏鹏在他妈妈的怀里疯狂挣扎,手里撕扯着母亲的头发,眼睛因为暴怒而通红。

视频的第七秒,孩子用嘶哑的喉咙怒吼,“我要把你们都关起来!把你们都杀了!”

所有人吓得到抽一口冷气,看视频的我,也感到后脊梁骨发寒,拿手机的手痉挛似的一颤。

事情发酵的速度超乎想象,陆陆续续家长都找上来了,要求幼儿园立刻强制劝退鹏鹏,否则他们就集体转学。

幼儿园开紧急会议,陈老师作为风暴中心,却显得心情大好。

“可算有个理由把那熊孩子弄走了,告诉家长,学费已经开始上课概不退款,反正也是他们家自己造的孽。”

虽然我也曾憎恶那熊孩子,可陈老师说话时的冷漠让我对鹏鹏生出了怜悯之心。孩子再恶,会比人可怕吗?说白了,都是他那对奇葩父母给教畸形的。

会议最后,游主任说了,他会在明天约见家长并劝其退学。

网上的舆论一边倒似的对鹏鹏一家嘴诛笔伐,有些网友甚至扬言要“为民除害”,还要来砸我们幼儿园。越来越多的深扒文,视频流出网络,扒出来孩子转院也是因为打人,扒出来孩子父亲苛扣下属工钱,扒出来孩子的母亲和一个交往密切的男人一起深夜买醉……

而有些家长有多坏呢?为了赶走鹏鹏开始配合舆论造谣,编出各种自己的孩子受欺负的段子,微信截图或者直接爆出鹏鹏的正面照。

“这些都是假的,我们得制止啊。”我找游主任说。

游主任模棱两可对我说,“你就别管了,老老实实看着就得了。”

鹏鹏一家被约谈了,在院长办公室,游主任最为调解人摆在家长方阵和园长陈老师方阵中间。对于这场谈判,我好像特别的在乎结果。所以完成了手里的工作就悄悄趴在院长办公室边上,想听听他们的谈判。

隔着玻璃窗看,鹏鹏爸爸的表情是出乎意料的平静。这倒让我,以及面对着他的陈老师等人都很讶异。这算什么?视死如归了?

看幼儿园这方没有先开口的意思,鹏鹏爸爸先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你们什么意思,不就让我们孩子转学嘛,不要这么费劲儿,在这傻坐着。我们也不为难你们,回头告诉园里的家长,就说我们要走了,不在这里待了,让他们也高兴高兴,过个好年。”

陈老师表情复杂,园长一脸冷峻,游主任在中间干笑几声,并没有缓和这凛冬般的气氛。

“其实我一早就不想再让孩子上幼儿园了,上了也没用,但是我这眼浅婆娘不干,非要让孩子接受什么教育。”鹏鹏爸爸说到这,鹏鹏妈妈的眼眶就红了。

“都赖我!是我把孩子害了!我选错了幼儿园……”

“行了!”鹏鹏爸爸对妻子低吼一声,转头对陈老师等谦卑地一笑,解释说,“她说的不是你们园,别误会,说的是上一个幼儿园……”

鹏鹏爸爸忽然目光闪烁,后半句话被什么生生堵住了一样。待他再平复后开口,声音不由自主地哽咽起来。

“鹏鹏上一个幼儿园,外教有点问题,经常体罚孩子。鹏鹏其实……挺幸运的,那里很多女孩都被猥亵了,老外手里有孩子们的照片。鹏鹏就是偷看了,让那老师揪着脚吊起来扇嘴巴子。我们问老师孩子怎么有伤,他们就说孩子调皮自己磕的。回家我把他又打了一顿,他就开始诅咒我和他妈。后来幼儿园被停业了,警察给我们所有家长看了监控录像,我们才知道错怪了孩子。”

“有时候,鹏鹏精神恍惚,对外界的一切都恐惧。但有时候,又好像很清醒。”

说到这,鹏鹏爸爸竟然露出了一丝自豪的笑容,“看监控的时候,我发现这小子竟然尝试过偷那老外的手机。虽然没成功,但是把我们一圈的家长都看哭了。”

鹏鹏妈妈掩面,嚎啕大哭。

那哭声,催促着我的眼泪失了控,汹涌奔腾。

鹏鹏爸爸铁青着脸色,擦去眼角的一颗泪,清了清干涸的咽喉,继续说。

“陈老师,你说得对。”他对陈老师说,“鹏鹏真是个聪明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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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新年

新年的雪落了下来,鹏鹏终究是退学了。

至于那个给鹏鹏带来一辈子的伤痕的人家炼狱,到最后,我们也还是无从得知。

也罢了,就让他们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熊孩子吧。同情的目光,并不比憎恶温柔,反而是更伤人刺眼。

鹏鹏父母准备带孩子回乡下了,那里网络没那么便利,兴许会让孩子过得好一点。

他们离开这个城市的第十天,一个女明星和男明星宣布结婚了,于是城市里又流淌起喜悦的歌,网络一片和气。

下半年我们的招生情况复苏了,来咨询的人络绎不绝。

我告别了实习期,和这家幼儿园的所有人。游主任和我爸把酒言欢,夸我前途无量。陈老师继续教课收钱,园长继续长期出差交流教学设计。

时间一长,我也慢慢忘了鹏鹏一家的长相,还有他们在办公室里忏悔的自白。

我只知道,现在这个世界又戴上了“平安无事”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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