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疯狂为枪,向世界复仇-观《果戈里.狂人日记》有感

果戈里笔下的“狂人”,是一个非常典型的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形象,在小说中,主人公的“疯狂”是一种哀嚎,是在社会环境的逼迫下所致。而在演出中,这位九品文官上场时头发蓬乱着,脸上涂着小丑面具,再加上演员清晰而富于主动性的表演,这一切都带给观众一种特别的感觉:“狂人”的发疯,与其说是被逼疯,更像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把疯狂变成了一种反抗方式,他的疯狂中带着觉醒的意味,这是他向世界复仇的武器。


戏剧《果戈里.狂人日记》


于是,这一人物的能动性突显了出来,也正因如此,主人公不断对于自己脑内小剧场的展示就变得合理而连贯,甚至带了点黑色幽默的劲儿。演出中有一些非常新鲜动人的时刻,比如主人公在上班路上,以雨伞为枪,满怀挑衅地向观众射击;再比如主人公精神愈加错乱,开始幻想自己当上西班牙国王的时候,他的床也“精分”了,许多床错落地搭在一起,如同一片废墟,主人公则像一条不见阳光的鱼,沉潜在幻想的海底。这些场景实质上,是以另一种方式在传递语言——舞台上的一切都可以超越语言,并成为比语言更有分量的表达,因为这是真正属于戏剧舞台的,是它与其他艺术区别的本质所在。同时,也正是这些发光的时刻,让观众再一次实在地感受到小剧场中久违的能量的鼓动,如此美妙。



剧中还有这样一个场景贯穿全剧:两个戴着墨镜的黑衣人,在街上撒着碎纸片,撒向我们的主人公,也撒向世界本身。观众如同置身于一场葬礼,作为见证者,看着一个人的毁灭与社会的腐烂,戏剧于是成了一首挽歌。在某种程度上,这个场景也成了对于本剧主题的一种揭示。令人印象深刻的一个场景是,主人公每次回到家中时,他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把门关上,因为外面是永无止尽的狂风与纷飞的碎片。这个细节的设置非常出彩,一来巧妙地进行了舞台上的时空自由转换,二来,这一用力关门的动作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抵抗,对外界的不屈服,同时它又代表着自我的封闭,无处可逃的狂人,只能把自己逼入幻想的房间。于是,剧中的房间也成了象征,疯狂与幻想是他得以呼吸的窗口,也是他最沉痛的一道伤口。

在这里也很想表白一下主演,直到演员上台开口说话,我才发现这位“狂人先生”竟是由一位女演员扮演的,她的表演非常松弛而富有感染力,在舞台上不停进行着能量的辐射。特别好的一点就是,她没有故意举止粗放,压低嗓音去模仿一个男人——在反串的表演中,最忌讳的就是扭捏作态。观众所能看到就是一个被逼入绝境的人,她同时是男人和女人,是万千无身份无地位普通人的化身。

在文本的处理上,导演除了完整保留《狂人日记》的原文,还加入了普希金的诗歌和一段描述圣彼得堡的文学片段。听着主人公一边为自己在社会中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而痛诉,一边又深情地描述着自己的家园,这个段落给戏剧微妙地增添了几分感伤和温柔,让痛苦变得更加丰富。

导演自己本人还化身为从中世纪法国穿越而来的骑士,借着角色发泄了一下这出戏排演背后遭遇的种种阻碍,可能也是想要传达一种不同时代背景下人的命运的轮回。尽管我深知作为一个刚刚起步的民间剧团,想要把一个作品搬上舞台有多么不容易,但从艺术完整性的角度我无法接受这样的处理。艺术以作品自身发言就足够了,任何解释性的尝试都是画蛇添足,只需抵达无需解答。

其实,关于唤起观众共鸣这一点,演出中已经有了很有意思的呈现。我们的狂人先生打扮成画家的样子,给一位观众画像,画出来的却是跟他一样的一张小丑的脸,并随即把那张画像撕得粉碎。只是,无论是文学片段的引用、画家身份的转变,更多地给人一种拼贴感,而不是有机地融入演出当中。导演表达欲过强时,就很容易破坏戏剧的结构。此外,演出中的情感也基本一直处于一种满溢的状态,从而逐渐带来了疲倦的观感,反而是主人公在部长女儿楼下等她的时候,一束追光打下,他孤单地坐在那儿,又无言地离去的姿态从那些沸腾的呼喊与喧闹中慢慢漂浮了上来。作为一部带有实验色彩的小剧场戏剧,如上所说,演出中存在一些充满表现力的创造,但遗憾的是,同时也有一些自先锋戏剧里带出来的已经变得陈词滥调的东西,剧中几次出现的无缘无故的热歌劲舞,除了热闹热闹实在看不出跟戏剧有什么联系。

主人公以疯狂复仇的行动倾向,到了结尾时刻更鲜明地表现了出来,只不过这一次是在对比中完成的。因为行为异常,他被抓进疯人院,受尽折磨。他不再疯了,他清楚地看到自己所处的境遇,也正是这个时候观众会发现,原来直到他被剥夺了疯狂,才真正变得一无所有。之前那个荒诞不经的狂人,也有如海明威笔下的老人,他虽然从未胜利,却不曾被征服。而直到再也无法反抗,绝望才真正降临。

导演在演后谈中,介绍自己是借鉴了俄罗斯导演布图索夫的“情绪戏剧”工作方法,在观看的过程中,也确实可以感受到被各种温度和形状的情绪包裹着冲击着。不过我并不怎么关心戏剧术语的种种称谓,这个主义,那个方法,我关心的只是最终在舞台上呈现的方式与效果。

如导演本人所说,“情绪戏剧”最大的意义在于让人们真实地表达自己。这句话令我非常感动,因为我知道这一点究竟有多么弥足珍贵。并且,通过这部戏,我相信导演也是对“情绪戏剧”有着比较深入的理解,尽管这部戏作为导演本人的第一部作品,能看到一些模仿的痕迹(布图索夫的碎纸、射击与尬舞),但至少这些素材都用得比较到位。在这部“情绪戏剧”中,并没有单纯的情绪发泄,那些无形的压抑的情感,都被揉捏成了具体的形状,这是一种诗的表达方式。光去观察世界和人性是不够的,还要抓住事物的本质核心,以发明的姿态赋予它们形状,为它们命名,而这就是诗人的工作。

也正是在这一点上,除了艺术上的创造潜能,我还看到了情绪戏剧对于人类心灵的疗愈功能,可能也是艺术最重要的存在意义之一:化解痛苦的唯一方式,就是把痛苦转换成创造力,必须把破茧的痛,化作飞翔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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