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江山(一)

父亲

小钉子住在旸谷之中,十八岁前,无大事可叙。

或许也有大事,只是和之后的事相比较,又都可以说是小事了。

十八岁那天,许久不和他说话的沈春山来敲他的门:“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小钉子皱起眉:“去哪?”

他父亲并不接话,转身就走。

小钉子看着他的背影,狠狠心关上门。

过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打开门,和沈春山的眼神撞上。

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盯着小钉子的门,见门开了,招招手,起身做了个走的手势。

小钉子心里就浮上一层薄薄的怒气,但这时再发作,反而显得矫情,于是他也不再多言,关上门落了锁,跟了上去。

他们在清晨出发,天已经很亮,太阳却还没露脸,一路上有鸟雀啾啾,两个人不说话默默走着。

沈春山在小钉子身前半步,小钉子视线实在无处安放,便放在他身上,过了一会儿发现沈春山好像与他印象中又不一样了,背更弯了,头上新冒出几簇白发,原本乌黑的发不知何时已变成发白的了。

沈春山现在有多大了呢?四十还是四十五呢?小钉子的记忆并不清晰。

小钉子没有母亲,虽还和沈春山住一个院子,可十来岁便住自己的小房子了,两人共用厨房和茅厕。

是以小钉子虽和沈春山天天见面,却也已许久没有仔细观察过他了,记忆中他还是那幅颐指气使,凶神恶煞的样子,但似乎又是一瞬间,煞气便脱去了,一同脱去的还有眉宇间的那股劲,整个人像一条翻着的鱼,露出疲软的白肚皮,显出人到中年的软弱和颓唐。

他再想起沈春山怒目圆瞪,龇牙咧嘴的样子,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隔了一层影影绰绰的磨砂玻璃似的。

其实他也很少回想,他年岁渐长,沈春山开始时常半讨好似的没话找话,他爱理不理,对方也就歇了心思,谁也不是圣人,若说心中无怨,那绝不可能。

每当沈春山自讨没趣,悻悻而归,他便在心里道:要是种下苦楝,却结出西瓜,那才真是异想天开。

可是世上很多人不仅觉得种下苦楝,可以结出西瓜,还觉得可以结出芒果,结出榴莲,仿佛自己只要播种,就什么都可以结出,不然便是那苦楝的问题,而绝不至于是自己的问题。

太阳出来了,晒的人脸发烫,眼睛发花,他们在烈日下默默走了一个多时辰,入了山,开始爬山。

沈春山既然一言不发,小钉子也不会自讨没趣,他今年十八岁,已长的人高马大,即使沈春山再想对他发难,拳交相对,他自问也不可能再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

他盯着沈春山,暗中防备着,对方却在一个山洞前停下了。

山洞口爬满青苔,有爬山虎晃晃悠悠的垂下来半掩着洞口,和周围绿色的山石连成一片,不仔细看真难以发觉。

沈春山拨开爬山虎的藤蔓,露出完整的洞口,洞口很窄,只容两人并行,又很深,一眼望去只看得到黑黢黢的洞壁,吞噬了所有光线。

“我像你这么大时”沈春山站在洞口,似陷入了某种回忆,“有一天,你爷爷带我来这里,我记得那天早上下了下雨,路很滑,他让我进洞里为他捉一只兔子。”

“后来呢?”小钉子忍不住问。

“后来,”沈春山露出一个简直可以称的上是哭的苦笑,“可能我以为找到了,其实从没找到,又可能我以为没找到,其实它一直在。后来,我竟到现在也不知我究竟是找到了那只兔子,还是没找到。”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里面到底有兔子吗?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怎么会既有又没有。”小钉子皱起眉,和沈春山说不了几句话,他就会不耐烦。

“我当然知道”沈春山朝山洞内又看了一眼,小钉子记事以来,极少在他脸上看到过如此复杂的神色,一时竟感到有些陌生了。

他转过身来,露出洞口:“现在轮到你了,你去山洞里,捉一只兔子回来吧”他背对小钉子,声音无故沧桑了很多。

小钉子探头向洞内打量一番,嗤笑一声:“老头儿,我本不该听你安排,不过我这人,最讨厌故弄玄虚,你且等着。”

说罢,径直走进了黑沉沉的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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