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最最苍凉的雨

人活一世,不知要听多少场雨。雨的滋味,有时便是人生的滋味。

春雨纤细绵柔,夏雨迅疾狂骤,秋雨凄清冷寂,冬雨料峭忧郁,沾衣欲湿杏花雨,点点滴滴梧桐雨,欲断人魂清明雨......

南宋词人蒋捷的一场雨,淅淅沥沥下了数百年,苍凉得令人初读断肠,再读已是满心满眼的沧桑。这便是《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

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大约是在公元1299年一个夜雨潇潇的晚上,时年51岁的蒋捷寄居福善寺,当时距离南宋灭亡已有20载。

词人听着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禁联想到这国破家亡的时代,这孤苦漂泊的一生,满怀凄怆凝于笔端,便有了这一首听雨的千古绝唱。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年少的时候,歌楼上听雨,红烛盏盏,罗帐里有不尽的温柔缱绻。那时的雨只是雨,是年少轻狂时的背景,春风骀荡时的陪衬。少年不识愁滋味啊,纵是那无情的雨丝也带着丝丝缕缕的欢情。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人到中年,在他乡的小船上听雨。看那茫茫江面上乌云低垂,西风中,一只失群孤雁发出阵阵哀鸣。词人不禁想到:在狼烟烽火、战乱流离的时代辗转漂泊的自己,正如那一只失群断雁般在惨烈的西风里嘶悲。一个“断”字饱含了人生多少难言的怆恨。恨生不逢时、国破家亡、颠沛流离;漫漫长途,何处是归程?何时是归期?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而今,人生已走到了暮年,两鬓间是星星点点的斑白。在寂静的僧庐下,听细雨点点。这一生的悲欢离合,谁又说得清呢?唯有那阶前的淅沥秋雨,滴滴答答,直到天明。

少年时花月春风的欢乐,中年时奔波颠沛的愁恨,尽数被这雨打风吹去。此时的词人,已然千帆过尽,满目沧桑,似乎可以坦然面对这“无情”的“悲欢离合”了。

他说此时此刻再听到这淅淅雨声,心中早已无动于衷,不起波澜。

然而“点滴到天明”五字却终究将词人的心事出卖,一个彻夜无眠听雨的人呐,心中又哪里有真正的超脱沉静?纵然饱经忧患,依旧“心犹未平”!

蒋捷,公元1274年,29岁的蒋捷考中进士。公元1276年春,元军攻破临安。词人也随之开始流浪,在舟行途中经过吴江县的吴淞江时,写下了另一首流传千古的名作——《一剪梅·舟过吴江》。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他还没有来得及任过一天的职,南宋就已灭亡。流光何其迅捷,王朝繁华转瞬消散,任凭你如何心痛惋惜,却也是追不上了。

此后的他,怀着深深的亡国之痛,决然地拒绝了新朝授予的官职,隐居于故乡宜兴的无边竹海,在萧萧竹声中度过余生。

世人钦佩他的气节,尊称他为“竹山先生”。他还有另一个名号“樱桃进士”。

有人说他没有当过一天南宋的官,却做了一辈子南宋的守灵人。

对于古人所谓的“忠义”气节,“文死谏,武死战”、“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宁死不仕新朝之类的,估计很多人都会不以为然,甚至觉得太过愚忠,感觉不值。

王朝有兴盛之日,就必然有衰弱之时,繁华到极致,总是要走下坡路的。为此郁郁伤怀,甚至以身殉道,非亲历,无法理解。

可是对于身处那一时段、那一历史环境下的人来说,那就是他们活生生、血淋淋必须面对的现实。国破家亡,在战乱中颠沛流离,吃不饱,穿不暖,与亲朋音信隔绝,生命如蝼蚁,身世之痛,家国之悲,怎不戚戚?

短短56字里是长长的一生,既是一个王朝的挽歌,也是一个时代的终章,更是一段飘摇历史最真切的注脚。

苍凉的雨,淅淅沥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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