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街中乾坤倒,日月江边母女疏
“什么?你在嗑‘梦幻天堂’?!”庄知蝶深深震惊,不禁喊出声来。
“自从入了这行,我老是睡不好,有时还一个晚上睡不着。我的经纪人就给我吃这个,说比安眠药还管用,吃了以后就象在摇篮里一样,很快就能睡着,还能做美梦,象在天堂里一样!”杜菲妍被他吼了一声,有点吓着了,嗫嚅道。
“你——杜小姐,请问你几岁了?没长脑子吗?还是你根本不会用?人家说什么你都信?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睡不着难道不可以去看医生?”庄知蝶气得口不择言。
“我整天整夜工作,实在没时间看医生啊!再说,也不能让剧组等我呀!我好不容易熬到现在这样……没办法,我没人能靠哎!这个东西在圈子里刚流行,都说比看医生管用,平时提神,晚上安眠,没什么副作用,还不会上瘾……”她不服气,争辩道。
“那你来这里找我干嘛?”庄知蝶站起身,沉声道,“无知不可怕,不懂装懂才无药可救。”
“别——对不起,庄先生!”杜菲妍急了,也站起来,要去拉庄知蝶的胳膊,庄知蝶微微皱眉,让开了。
“我真不知道这个…那么可怕!开始确实挺好的,很快就能睡着,而且做的梦真的好美——”她的眼睛里跃出一丝光彩。
庄知蝶不禁接口道:“梦见自己成大明星了?”语带嘲讽。
“不是!我做梦也不敢想那个呀!”她坐了下来,仿佛沉浸入某种美好的憧憬之中,“我梦见我赚钱买了一栋大房子,把妈妈和妹妹都接过来了,妈妈的病也好了,妹妹也长大了,我们一家人高高兴兴围在饭桌边,桌上摆满了各种好吃的……”
庄知蝶沉默了,他又坐了下来。原来这个看似低俗的“小明星”的愿望是这么朴素,和多数人一样,只是希望与家人团聚。他原以为她会说什么豪宅豪车、白马王子之类。他觉得自己真是太傲慢了,看不见他人背后的辛酸。
“对不起,杜小姐,我刚才不该说那些话——”他真诚地道歉。
“没关系呀!”他突然转变的态度,令她意外,她早已习惯了别人对她的轻侮,从没有人对她郑重道过歉,“其实我,不是经纪人他们包装出来的大小姐,杜菲妍也是他们给我取的艺名,我本来叫杜梅,他们嫌老土,就改了。我从小在‘下只角’长大,大概就是贫民窟吧!我们都叫那地方‘十八街’,为啥叫‘十八街‘呢?因为那儿就像个不规则的大三角,很早以前好像是个特大仓库。表面看不是很大,房子最高也就三四层,但地下据说有六层,房子之间有无数的小道,但有由三条主道通到外边,合起来就有十八个街区,像个蚂蚁窝,里面也确实乱糟糟的,外人就叫它‘十八地狱’。其实,也没那么吓人。我妈一辈子都待在那里,从来没出来过,她十七岁就生下了我,我都不知道爸爸是谁,她也没说过。后来她又跟了个酒鬼男人,生了我妹妹,比我小了十岁,马上该读书啦。那个酒鬼没工作,靠我妈做——养活,每天喝得醉醺醺,还打我妈,后来还吸毒,对我动手动脚……我实在受不了,十四岁就逃出来了,找到外婆家,舅舅说可以给我找个好工作,不过他是个赌鬼,要把我卖到那种地方抵债,我偷听到了,就又逃了。但我还是不敢离开‘十八街’,就在里面到处转,几乎每层都去过。一开始,找不到活干,饿得不行,就到小超市边上翻垃圾筒……晚上店里关门前扔掉过期的东西,我就捡起来吃。再后来,一个剧组来‘十八街’拍戏,怕迷路,要一个向导,我就主动说我来我来!‘就这么混进去啦!’,戏拍完了,他们要走了,我跟着一个剧务走,他都要大我二十了,没办法,我太想离开‘十八街’啦!唉,说起来,我都快三年没见到我妈和妹妹了!也不知道她们过得好不好,又不敢去找她们。每次看到那些啥晚会,剩下那么多吃的,我就想,她们有没有吃饱饭……”说着说着,她不禁哽咽了,“对不起啊!我也不知咋了,就说了这么多废话,你都烦我了吧!”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她们?”
“我——”她垂下头,支支吾吾,“我又怕真的见到她们,怕她们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茶冷了,我给你换杯热咖啡吧!”庄知蝶端起杯子,转身进了厨房,泼掉剩下的冷茶,换上了他自己正在喝的——手磨蓝山咖啡豆冲泡出来的浓稠的咖啡,他也借此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刚才她这番自言自语似的话,刺痛了他内心深处一块地方,那样颠沛流离的生活,他也曾经经历过,只不过他要比她幸运太多,不至于担忧吃饭穿衣。
“颜总,小秋来了!”长波浪卷发女子敲门后进入。
这间位于日月江边的老欧式建筑内顶层的豪华套房内,一个穿着黑色职业装、窈窕干练的身影背对着门口,靠在沙发背面,凝视着落地窗外的无边江景。听到声音,她立刻转身,对长波浪女子微微点头,“辛苦了!柳徽。”她的五官线条深邃立体,柔美中见硬朗,一双狭长细眼目光锐利,一头披肩微卷、精心打理的长发,柔化了她中性化的气质。
柳徽推了推迟疑的陈半秋,半秋才轻声叫了声:“妈——”不情愿地迈了进去。柳徽带上门离开,留下尴尬的半秋僵立于原地。不知为何,每次来见母亲,她总是很紧张,不知所措,一点也不像平时那么伶牙俐齿。
颜暮雪的目光柔和了下来,对半秋微微一笑,“怎么了?小秋?是外面太热了吗?快过来,我这里有你最爱吃的薄荷冰激凌!”她一边热情招呼着女儿,一边从冰箱里取出一只刻花玻璃大碗,里面盛着满满的浅绿色冰激凌,碗里搁着一把小银勺,显然早已准备好。
半秋慢慢走到茶几边上,看着冰激凌,勉强一笑,“我现在不太喜欢薄荷的味道,我更喜欢草莓味的玛卡龙。”她怕母亲不高兴,又补了一句。
颜暮雪的笑容并未消退,“哦,这样啊!那下次妈妈给你准备草莓味的玛卡龙,好吗?”心里想到之前柳徽提供的报告,里面提到女儿与苏鹮和知梦堂的人相处都很融洽,甚至跟柳徽也很亲密,唯独跟作为母亲的自己,却总是像陌生人般客气,她很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作为某公司高级顾问,她的工作非常繁忙,她事业心又很强,经常全国、甚至满世界飞,几乎没什么时间与女儿相处,只好长年委托曾经的部下和朋友柳徽照顾。凡事都有代价,她平静地接受了女儿的疏远。但每次见面,还是让她有种挫败感,感到痛心。
“最近还好吗?工作还适应吧?”她尽量表现得平和。
“嗯,蛮好的。”半秋稍稍躲开母亲弯过来的手臂,在沙发上落座。
“我听说,你想回‘电子羊’?”每次谈话都搞得像汇报工作一样,她绞尽脑汁地提问,女儿则挤出几个字敷衍了事地回答,颜暮雪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她的亲人。
“你怎么知道的?是柳阿姨告诉你的?”半秋抬头看着对面坐着的母亲,眼睛里满是疑惑。
她不置可否,“朝大的花教授倒是一直很惦记你,她说有机会一定把你要回去呢!你柳阿姨现在不就在她手下工作吗?还是在大学这样的机构里落脚更好吧?我也更放心,毕竟那里环境单纯,你又是个没心机的孩子,又喜欢研究工作,不是一举两得吗?”
“那‘电子羊’就差吗?那也是世界级的大公司嘛!也支持人工智能研究的!”半秋撅起嘴,她要回的是苏鹮身边,不是什么研究机构,除非有什么东西能更加吸引她的注意力,到底还是个孩子。
“一个半地下、见不得光的公司,迟早会被——”她不假思索地说,突然意识到说错了什么,立刻收住了话头。见半秋的脸色沉了下来,忙转移话题,“好了好了,这个问题咱们以后再讨论。小秋晚上想吃什么?我看一下时间表,应该有空一起吃个晚饭。”
秦归日接到了法院的电子传票,通知她半个月后开庭,她必须到场。她叹了口气,心想这些“亲戚”真是不依不饶,够厚脸皮的。庄知蝶居然大半天没联系她,真是少有的事。她刚想上线联系他,但又不知接通后说什么,反而更尴尬,还是顺其自然吧!现在这样敏感的时刻,还是避免碰面比较好。晚上陆桥的邀请要不要赴约呢?知蝶知道后会作何感想?秦归日抓挠头皮思忖,越想越烦,干脆进浴室冲凉,让自己冷静冷静。哗哗的水声掩盖了邮件自动提示音,墙上的三维屏幕自动打开,显示出一行字:梦幻天堂有线索了!——庄知蝶。
一片朦胧的灰色迷雾渐渐散开,一个穿着背心短裤的短发女孩趿拉着凉鞋,在迷宫般的街道中飞快地穿行,她的身影十分纤瘦,奔跑时的身姿非常轻盈。庄知蝶化作凤尾蝶,紧紧跟随。两边沿街林立着破旧的广告牌,在最后一丝黄昏之光下拼命拖曳着狭长的影子。这里仿佛还是上个世纪,又像是块末日的“飞地”,淹没在不断闪烁着的忽明忽暗的霓虹灯光里。昏暗中,不时蹿出游魂般的人影,他们扭曲着躯体,半睁着双眼,好像蝙蝠一样目露饥渴。女孩灵巧地躲过他们不怀好意的目光和像水草一样摇摆的手臂,七转八弯,有时穿进几乎一条缝的小夹巷,有时拾级而下,钻入一个好像老式车库的地下空间。入口处蹲着个看不清脸、腰弯背驼得几乎对折的老头子,歪着脑袋,对女孩诡异一笑,露出仅有的一颗银白色门牙:“又去表演啦?小梅。”
女孩只点点头,并未停下脚步。“车库”里人头攒动,在昏黄的灯光下,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空气污浊、吵吵嚷嚷,到处传来一阵阵哗啦啦的洗牌声……小梅横穿过这个大厅,来到一个狭小的铁笼子似的地方,她拉上铁栅栏门,“笼子”发出一连串嘎吱嘎吱刺耳的声音,笨拙地启动了,往下沉去。庄知蝶透过栅栏间的空隙,窥见外头一层层不同的场景:开始是一群穿着五颜六色“功夫衫”、面无表情的半老人,在震耳欲聋的怪异号子声中做着什么体操或跳着某种夸张的舞蹈,好像一群提线木偶;再往下一层,是一伙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油腻男人和浓妆艳抹、举止粗俗、卖弄风情的半老徐娘,在一排排大排档似的长桌前吆五喝六,大快朵颐、大口喝酒,好像一堆粗制滥造的惠山泥人;接着的一层,则隔着很多马蜂窝似的隔间,每一间里都有一对青年,多数是男女搭配,也有男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他们都穿着清一色米黄色的睡袍,沉默着、像在表演哑剧似地摆着各种奇异僵硬的姿势,表情也千奇百怪地凝固在脸上:或狰狞或不屑,或嘲讽或冷漠;“铁笼”又往下沉去,庄知蝶被扑面而来的节奏强劲的洗脑音乐惊到了,彩色的镭射灯光令人眼花缭乱,少年少女们如同剪影般高举着双臂,疯狂地甩着头发,浑身上下抽搐似地抖动,角落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喝醉的、嗑药过头的“尸体”……终于,“铁笼”沉重地顿住,不动了,一扇雕饰着古老饕餮纹饰的厚实大门紧闭着,看不到里面的情形,长方形的门楣上刻着金文的“黄昏”、“黎明”。
门开了,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一片沉寂和黑暗。女孩停止了脚步,原地立定,全身上下慢慢呈现出柔和的光泽,连停在她头发上的庄知蝶,也被她的光映照出轮廓。借着这微弱的光芒,庄知蝶隐隐发现这是个如同洞窟般的地方,洞壁粗糙不平。渐渐地,从这洞穴深处亮起了点点色彩各异的小光点,它们漂浮在半空中,似乎被他们吸引,缓缓向他们聚拢过来。庄知蝶立刻飞离,在暗中观察。女孩的光芒越来越强,已经像一整块水晶琢磨而成的雕像一般,放射出透明锐利的白光,那些彩色的光点也越来越急地靠近,仿佛女孩是块吸引铁屑的磁铁,或是黑夜中吸引飞虫的路灯,不断地涌出来奔向她,直到其中最先到达的一些撞上了她,好像颜料般四下飞溅,在她透明坚硬的表面上留下一个个斑斓的彩色荧光流淌痕迹。随着越来越密集的彩光光点袭来,女孩原本清澈明净的身体渐渐被这些五颜六色遮蔽,她大睁着的眼睛里,渗出了一串红色的泪珠,向庄知蝶飞了过来。
庄知蝶已经变形为蝶人,刺魔剑也已出鞘,他挥剑弹开她求救的眼泪,并未立即出手。因为他暂时无法确定梦魇兽的形与位,还没有一击制胜的把握。没有启用“兔子洞”还是对的,半秋不在,没人在外控制整个装置,就无法准确把控时间,起码引梦香可以做到这点。庄知蝶明明知道“梦幻天堂”的厉害,但为了秦归日,他愿意冒险先去一探。何况,他不想过于依赖秦归日,他要证明自己可以保护她。然而,眼前这一幕还是有些出乎意料了。必须要耐心等待,他告诫自己。
那些黏附在女孩身上的彩色荧光越来越多,越堆越厚,变成了浆糊一般的物质,渐渐将她的光芒掩蔽,将她灵动的五官封闭,将她的双脚双手牢牢裹缠,固定在地上,她像一座被自己喷发出来的岩浆窒息的火山,慢慢熄灭了生命之光,眼看就要永远沉睡于黑暗之中。庄知蝶果断撒出缚魔八卦网笼罩住女孩,整个洞穴突然爆发出沉闷痛苦的嚎叫声,女孩身上流淌凝结的浑浊彩色外壳皲裂开来,崩碎剥落,冒着气泡化成浊雾蒸腾着,从网眼里钻出来,聚合成一只巨大的饕餮怪兽,张开血盆大口,张牙舞爪、穷凶极恶地向庄知蝶扑过来,庄知蝶高高跃起,刺魔剑瞬间出手,斜下里如电光火石般一挥而就,剑已归鞘,身后的梦魇兽已被从头到脚分裂,伴随着一声不甘心的低吼,消散了!现在他成了这个混沌世界中最闪耀的人,银白色的长发飞舞,银色鳞甲铿锵,刺魔剑巍然,又刚斩了凶暴的梦魇兽,庄知蝶意气风发,仿佛回到了傲然少年,仰天长啸。好久没那么痛快了!被保护于八卦网中的杜梅也不禁看呆了,也许,眼前这个男人才真是自己的救星!
正当庄知蝶收回八卦网,欲打开梦道,带着杜梅的元神回归之时,一架闪光的折纸小飞机不知从哪里轻悠悠掠来,落在他的脚边,化为一簇烟花不见了。一阵鼓掌声,在洞穴里不断回响。“谁?!”庄知蝶仗剑喝问,心里暗暗道:不好!是自己疏忽大意了!
一个身影从黑暗中渐渐显形,他浑身上下闪烁着霓虹光芒,连五官也是,确切地说,他更像是由五彩的光凝聚而成。“精彩,精彩!不愧为知梦堂代理当家!”他咧嘴大笑,一抹霓虹色光焰从嘴里喷出。
“Innocent!”庄知蝶动容道,执剑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难道?!他侧脸望了一下蜷缩在地上的杜梅,她羞愧地转过头,不敢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