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再无邓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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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小的时候,并不喜欢邓丽君。和她同时代有太多不可方物的美人,林青霞的英气,王祖贤的妩媚,赵雅芝的雍容,关之琳的标致。

而邓丽君呢,圆脸,爱笑,有双会说话的眼睛。听上去都是邻家女孩的特质。

我是慢慢才懂得邓丽君的好看:不是精致曼妙,是自然有度,眉宇间仿佛有很多话要说,细品起来又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邓丽君的歌也是,初听尽是简单的情绪,甜是如假包换的甜,愁是不容反驳的愁。

可是再细听,会明白其中的克制,会知道她如何将传奇又波折的人生暗涌,内化成平静的湖泊,再逐字逐句轻声慢语地唱给我们听。

所以今天,我们来聊聊邓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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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知道邓丽君是歌手。但电影里其实藏着很多关于她的秘密。

1996年,电影《甜蜜蜜》公映。这是我最喜欢的华语片之一。编剧岸西原来的剧本叫《大城小爱》,导演陈可辛嫌太文艺,改了片名。

很多人都难以忘记,张曼玉坐在黎明的自行车后座上,晃荡双脚,哼起《甜蜜蜜》的经典画面。

不仅如此,张曼玉端坐车内,与黎明告别在即,配乐响起,仍旧是邓丽君的歌:

再见!我的爱人

邓丽君

Goodbye My Love

我的爱人再见

Goodbye My Love

相见不知哪一天

《再见,我的爱人》,是很多歌迷对邓丽君的告白。

另一个和邓丽君有关的经典电影镜头,是在《纵横四海》里。

康城(戛纳)海滨,戴着墨镜的周润发仰天呼喊:“青霞!丽君!”张国荣问起缘由,发哥沙雕地说:“我想看看林青霞邓丽君在不在。你没有看报纸吗?她们好喜欢到康城来裸泳的。”

戛纳海滨的林青霞和邓丽君

贾樟柯的电影《站台》,讲述了小镇青年的喇叭裤,以及“偷听敌台”时在短波里邂逅的邓丽君。岩井俊二拍摄《燕尾蝶》,复刻了《南海姑娘》的曲调。

如果电影是记录时代的标尺,在亚洲,邓丽君这个刻度远未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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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美的笑容,明媚的气质,优雅的声线,舞台上的邓丽君光芒四射。

与此相应,那些煎熬的生理病痛、诡谲的政治风云,甚至死因牵扯的附会,也构成了邓丽君的暗面,平添了悲凉的意蕴。

光阴流转,邓丽君离世20多年。

岁月模糊了记忆,成长也总是蹒跚而过。

邓丽君先唱红了《又见炊烟》、《但愿人长久》,在拉长的时间里似乎渐渐无足轻重。再现的《在水一方》、《夜来香》、《何日君再来》,也变成了曲库里的资料种种。至于《甜蜜蜜》、《我只在乎你》的印尼原曲和日文版本,更是少有人深究。

在流行新潮和个性的当下,古早的情歌实在难称高级。但在邓丽君活跃的近30年间,华语流行音乐,无论台湾、香港乃至内地,从来只有非此即彼的选择题:邓丽君式的,非邓丽君式的。

固然有张帝、刘文正、徐小凤、韩宝仪,但跳脱出来看,那是邓丽君的纪元。

今天的我们或许难以想像,邓丽君并没有靠唱歌出道。

1963年,10岁的邓丽君获得首个冠军,是在“中华电台”的黄梅调歌唱比赛。一年后,她的身影,又出现在国语朗读比赛的舞台。哪怕1967年首张专辑面世,也顶着《邓丽君之歌——凤阳花鼓》的名头。

直到一年后,邓丽君开始以平均3个月2张的速度出片。歌者匮乏,需求却蔚然成风,邓丽君踩上顺流激荡的风帆。

很多事件,今天看来,颇有些恍如隔世的荒诞。1970年,白花油公司及香港《华侨日报》将邓丽君选为“慈善皇后”。第二年,邓丽君启动了为期一年半的东南亚巡演。

1972年2月,邓丽君二度当选香港工展会“白花油义卖皇后”。在开拓日本歌坛,推出日语单曲《不论今宵或明天》之后,邓丽君的金门劳军之旅,逐渐开启。

1980年代初,邓丽君受美国纽约林肯中心邀请,成为首位献声的华人歌者。在红磡、利舞台的演唱会,也一再创下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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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峡的这一头,面对“靡靡之音”的侵蚀,《人民音乐》编辑部在1982年出版了文论集《怎样鉴别黄色歌曲》。

个中深意,从篇目名字就能管窥。《因势利导循循善诱——谈港澳流行庸俗歌曲的渗入》、《从衡量靡靡之音的尺寸谈起》。关于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还有两篇前世今生的追问。

书里的论断,包括“流行音乐发展到摇滚乐,实际上已经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一种不治之症。”“此类庸俗歌曲……对我国某些青年男女,实是色情引诱之声,精神麻痹之剂。”毋庸置疑,邓丽君的音乐,也在“黄色歌曲”之列。

史料虽然一本正经,仔细分辨,也能反推当日的真实情境。或许,鉴别的起点,恰是“黄色歌曲”的盛行。

对精神上贫瘠了太久的国人而言,邓丽君的歌声,随风潜入,润物无声。《甜蜜蜜》里,有蠢动的温柔。《我只在乎你》,则是此生不渝的情谊。

哪怕《美酒加咖啡》《路边的野花不要采》这类小品小调,也有“明知道爱情像流水,管他去爱谁,我要美酒加咖啡,一杯再一杯”或者“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爱,记着有我天天在等待”的故作洒脱和语带娇嗔。

当时对爱失语很多年的年轻人,听的是邓丽君,唱出来,忽然就成了自己的心声。

当然,邓丽君也唱悲戚哀婉。

《何日君再来》好奇“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千言万语》则是自省,“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我每天都在祈祷,快赶走爱的寂寞”。充满喜和乐的小城故事里,也难免“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错,忘不了你的好”。

邓丽君的歌浅白,听多了还觉得甜腻,但大量情歌母题,经由她的演绎,带着轻盈的欢喜、纷飞的愁绪,滋养了干涸的心田。

她的版本,无论原唱翻唱,汇入流行音乐的涓流,或再现,或改编,绵延出去。由此,承前启后的枢纽,成为跨越年代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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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人前光彩,命运烦嚣。

1987年之后,邓丽君苦于哮喘和肾病,逐步淡出公众视线,仅投身公益性质的演出。1990年12月,出院不久的她,参与了日本流行音乐盛事——第42回“红白歌合战”。

5年之后,哮喘发作,因交通堵塞延误治疗,使用支气管扩张喷剂过量,邓丽君在泰国清迈殒命,落葬仪式很隆重。

2001年,小行星42295号被命名为Teresa Teng,这正是邓丽君的英文名。

崔健说,邓丽君的价值是,流行歌曲开始出自非政治性、非传统性的自由创造。李宗盛则评价,演艺圈很多人是“奇迹”,但唯有邓丽君可以成为“传奇”。

其实,对邓丽君最好的论定,在她自己的歌里。

1983年,她发布由中岛美雪单曲改编的《漫步人生路》,充满了通达豁然:

在你身边路虽远未疲倦

伴你漫行一段接一段

越过高峰另一峰却又见

目标推远让理想永远在前面

路纵崎岖亦不怕受磨练

愿一生中苦痛快乐也体验

愉快悲哀在身边转又转

风中赏雪雾里赏花 快乐回旋

毋用计较快欣赏身边 美丽每一天

还愿确信美景良辰在脚边

愿将欢笑声 盖掩苦痛那一面

悲也好喜也好 每天找到新发现

让疾风吹呀吹 尽管给我俩考验

小雨点放心洒 早已决心向着前

肉身的痛楚,精神的压抑,都融成一句“愿将欢笑声,盖掩苦痛那一面,悲也好,喜也好,每天找到新发现”。

只是,新的发现,不知在哪一天,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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