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回 恶鬼画皮扮美人 陈氏救夫受欺辱

四十、画皮
[题记]:
同样是已婚的男子对女性示爱的故事,在《青凤》中,狂生耿去病是浪漫多情的,并赢得了狐女青凤的垂爱;但在《画皮》中,王生却被蒲松龄先生认为是不法行为,并因此受到了惩罚。厉鬼化成美女进行色诱欺骗,书生因为贪图美色而上当受骗,渔人之色最后自己受到惩戒,却也因此而报应在自己妻子身上,多少有一些令人如鲠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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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说到,太原有一位书生姓王,因有事早起赶路,途中遇到一位女子,手中抱着一个包袱,独自一人行色匆匆,看起来步履蹒跚,很是吃力。王生心中不及多想,紧跑两步,赶上前去,一眼看过去,原来是一位秀美女郎,年龄十六七岁,心下顿生爱慕。
王生试探着搭讪说道:“姑娘,你为何天光未亮便孤单一人匆忙赶路呢?难道不担心自身安全吗?”
那女子倒也不惧,答道:“你一个过路之人,我有 什么忧愁你也不能分担什么,何必多次一问呢?”
王生接着说道:“倒看不出你有和忧愁,如果愿意,不妨说出来,如果我能出手相助,一定不遗余力,绝不推辞。”
女子当下满脸悲戚之色,幽怨地说道:“我父母因为贪图钱财,将我卖身给一个富贵人家做妾,但是那家大奶奶嫉妒成性,对我这个做妾的早晚打骂欺辱,我实在是难以忍受,因此便要远远地躲起来。”
王生接着问道:“你一个孤身女子,如今打算躲到哪里去呢?”
女子说道:“我一个逃亡之人,只管仓惶奔逃,哪里还来得及细想往哪里去呢?”
王生连忙说道:“我家离此地不远,如不嫌弃,就请移步前往我的家中委屈一避吧。”
那女子看王生一脸真诚,神色自若,并非奸恶之徒,当下便欣然同意了。王生心中自是欣喜不已,殷勤地接过包袱物件,领着她一路往家中走去。
来到王生家中,女子四下瞧看,见屋中并无他人,便问道:“你一人独住吗?为何一个家眷都没有?”
王生却并没有正面回答,说道:“这一间是我的书房。”
女子欣喜地说道:“这个地方真的太好了,如果先生怜爱,让我得以苟活,请一定不要对人提及,帮我保守秘密。”王生自然满口答应下来。
两人当晚便同床共枕,少不得一阵阵鱼水交欢,男女苟合之事。王生自以为上天眷顾,天赐美人,正巴不得无人知晓,将那女子藏身于密室之中,许多天过去,竟无人知晓。后来,王生渐渐心宽,将此事稍微透露一点口风给妻子,妻子陈氏听后,心下担心那女子是哪一家豪门大族逃亡的姬妾,正苦口婆心奉劝王生将其打发走,王生正与女子相交火热之际,如何还听得进去半句话呢?
有一天,王生在街市上偶然之间遇到一位道士,那道士初见王生,便十分惊愕地问道:“我看公子脸色憔悴,印堂发黑,近来一定是遇到什么生人了,恐怕公子是被妖邪恶鬼缠身了吧?”
王生回答道:“没有呀。”
道士接着说道:“你全身邪气缠绕,如何还说没有?”
王生虽心中疑惧,还是极力辩解,矢口否认。道士叹息着边走边说道:“世上总有一些死到临头却执迷不悟之人,真是让人想不明白啊!”
王生听后,觉得这位道士之言非同寻常,再回想自与女子相识以来的种种过往,心中不免也生出一些怀疑来。但一想到女子那般秀色可餐,床第之间的缠绵悱恻,心想如此明明白白的一个美丽女子,怎么可能会是妖怪呢?说不定便是那道士无处化缘,借口镇妖来骗取我钱财的。便不再理会,独自回家去了。
不一会儿,王生回到家中,正经过书房时,见房门从里面反插起来,自己都进不去了。心中顿生疑惑,便又从旁边残缺的院墙翻身而入,发现连内室的门也被反锁着,联想起道士所言,内心里自是七上八下,当下蹑手蹑脚走到窗前,偷眼望里看去,只见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鬼,脸色乌青,牙齿尖细,形如锯齿,正将一张人皮铺在床上,手里握着彩色画笔,在人皮上描眉画眼。画完之后,恶鬼扔下手中画笔,举起人皮,如同常人穿衣一般轻轻一抖,便将人皮穿在了身上,面皮也随之焕然一新,立时变身成为一位美丽的女子模样。
若不是亲眼所见,王生万难相信,现在想起道士的话语,又看到眼前这般情形,顿时万分恐惧,当时便如同受惊的野兽,站立不稳,手脚并用连滚带爬跑了出去。急切之间想起道士来,急忙前去寻找,道士却已经不知去向了。王生心中又惊又怕,自不甘心,到处寻遍,终于在城郊野外找到了那位道士,当下便跪在地下,苦苦哀求道士,务必搭救自己性命。
道士见他如此,说道:“想来这东西修炼不易,也是刚刚找到能顶替之人,可以投胎转世,我也不忍心就此伤它性命,便让我去将它赶走算了。”于是将手中拂尘交给王生,让他回去后不必惊慌害怕,直接把这个拂尘挂在卧室门口就是了。临分手之时,道士吩咐王生,以后有事,直接到青帝庙见面即可。
王生心中总算安定许多,回家之后,再不敢踏足书斋,就睡在家中内室,将拂尘便悬挂在门前。到了夜里一更时分,他耳听得门外响起了嘁嘁喳喳的声音,王生吓得大气不敢出,更不敢去偷看一眼,便让妻子起身悄悄前去察看,只见那女子正向这边走来,一眼看见门口挂着的拂尘,不敢进门,站在那里咬牙切齿,许久方才离去。没过多久,却又转回来,厉声叫骂道:“哪里来的道士,就这样便想吓唬我吗?眼看吃到嘴边的肉,要我吐将出来,我誓不罢休。”
话刚说完,便自行取下拂尘,撕成碎片,直接撞门冲进卧室。那鬼直接爬到王生床上,三两下便将王生的胸腹撕裂开来,挖出心脏便飘忽离去了。王生妻子哪里见过如此情形,待恶鬼一走,登时尖声嚎哭起来,丫鬟听到动静,举着蜡烛前来,见床上王生胸腹中乱七八糟,血肉模糊,已经惨死在床上,夫人陈氏更是被吓得已经六神无主,生怕恶鬼知道再来相害,当时便吩咐丫鬟不可声张,只能忍气吞声,一把眼泪往肚里流了。
苦苦熬到天亮,陈氏赶紧让王生弟弟二郎跑去告诉道士,道士一听大怒,说道:“我本心生怜悯,不想这恶鬼却如此猖狂!”便立即随着二郎来到王生家中,那女子早已不见踪影。道士抬头四下张望,厉声说道:“幸亏它还没有逃远。”接着便又问道:“那边南院是谁家居住?”二郎回道:“那里正是我的房舍。”道士接着道:“那鬼现在正在你家。”二郎感到愕然,心中有些不大相信,那道士问道:“今早是否有陌生之人去过你家?”二郎回答道:“我一大早便急匆匆赶往青帝庙找您去了,实在不知道,我现在便回去探问清楚。”说完飞奔回家,一打听果有其事,回来对着道士说道:“果然是有,早晨来了一个老太太,说自己想要受雇在我家做仆人,我妻子便将她留了下来,现在还在我家中,不曾离去。”道士朗声喝道:“正是那怪物无疑了。”
于是众人一起来到二郎家,道士手持木剑站在庭院当中,高声叫道:“那为孽之恶鬼,速速赔我的拂尘来!”只见那老太太一听此话,立即大惊失色,便要夺门而逃,道士追上前去,手中木剑应声便砍刺过去,老太太躲闪不及,顿时跌坐在地,一张人皮便哗的一声脱裂开来散落在地,那恶鬼便也现出原形,正倒卧地上似猪一般嚎叫着。道士手起剑落,看下恶鬼首级,它的身体化为一股浓烟,在原地环绕一圈后便聚成一堆,道士拿出一个葫芦,拔去塞子,葫芦瓶口朝前,放在烟堆当中,念声咒语,只听得“嗖嗖”直响,有如一人正大口吸气一般,转眼之间便被葫芦吸得干干净净。道士将葫芦塞上瓶口,复又放回行囊之中,众人再上前察看人皮,只见眉毛、眼睛、手脚等等,一应俱全。道士卷起人皮,听起来犹如画轴“哗哗”作响,也一并装进行囊,便告辞众人准备离去。
陈氏经此一阵惊吓,慢慢醒过神来,当即跪拜于门前,哭求道士用那起死回生之术,将王生救活过来,道士叹息一阵,表示已经回天乏术,无能为力了。陈氏更加悲痛万分,跪伏在地就是不肯起身,道士见此情形,沉思片刻,说道:“贫道实在是法术粗浅,不能起死回生,只能给你指点一人,他或许可以一试,你前去相求,望能见效。”陈氏听了,连忙问道:“是什么高人,请道长相告。”道士接着说道:“街市上有一个疯子,时常置身于粪土之中,你试着去叩头哀求,如果他发狂犯难,甚至侮辱夫人,你也切记不可生气。”
恰好二郎对那疯子倒也熟识,当下告别道士,与嫂嫂陈氏一同前往街市上,寻那疯子去了。到了地方,只见一个要饭的乞丐,正在路上哼唱着歌曲,形态疯癫,鼻涕口水拖得三尺长,身上污秽不堪,腥臭无比,简直让人无法靠近。陈氏救人心切,当下也顾不得那许多,远远的便跪了下来,用膝盖跪行上前,连呼救命。
乞丐见陈氏如此,笑着揶揄道:“原来是美丽佳人,你如此这般,是爱慕我吗?”陈氏哭诉一番,告知事情原委,乞丐反而大笑道:“像你这般女子,人人皆可做你丈夫,将他救活来做什么呢?”陈氏一再苦苦哀求,乞丐感叹道:“真是怪事啊,人已经死了还来求我救活他,我难道是那地府阎罗王不成?”说完便恼怒起来,提起棍杖便打,陈氏虽然吃痛,却也只能咬牙忍着。
这时,街市上围观之人渐渐聚拢起来,人山人海。只见乞丐连咳带喘,积痰口水吐了满满的一大把,伸手举向陈氏嘴边,说道:“那你就吃了它吧!”陈氏见这一大把东西污秽不堪,面有难色,脸也涨得通红,又想起道士嘱咐不可生气,真就强忍着恶心,一口一口地吞了下去。当时只觉得那痰咽在喉咙之中,胀得像一团棉絮,“咯咯”作响地往下走,聚结在胸口便停住了。乞丐见陈氏果真照办,又是一阵大笑,说道:“看来美人真是爱我的呀!”说完起身便走,不再理睬陈氏。陈氏和二郎见他如此疯癫,又百般羞辱,这时又转身便走,无奈之下只好一路跟随,一直到了庙里,正向上前继续哀求,却找不到他了。两人心中焦急万分,前前后后搜了个遍,也毫无踪迹,最后只能是羞愧气恨地回家去了。
陈氏回到家中,既哀痛丈夫死得如此悲惨,又悔恨自己吞吃了别人的痰唾,受了乞丐的羞辱,呼天抢地,嚎哭不止,只求自己也立时便一死了之。一阵伤心难过之后,她想着还是先给丈夫擦洗干净血污,收殓尸体,一家人都吓得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陈氏见状,只好自己动手,抱起王生的尸身,收拾流在外面的肠子,一遍清理一遍嚎啕大哭。终于哭到声嘶力竭之时,胸中一阵呕吐感觉,吞痰之时那股聚结在胸腹间的硬块,突然从喉咙中涌将出来,还来不及转过头去,那口中之物已经一下子落在了王生的胸腔之中。陈氏这一下吃惊不小,仔细一看,吐出来的不是别的,竟然是一颗人心,此刻正在王生的胸腔里“突突”跳动着,还冒着烟雾一般的腾腾热气。陈氏大为惊奇,急忙两手合起王生的胸腔,极力向一起挤合起来,只要稍有松动,便可以看见一缕缕的热气从缝隙里冒出来,于是急忙撕开丝绸,将王生的胸腹裹得严严实实。这时,她再用手触摸尸体时,已经渐渐感觉到一些温热,当下便又给王生盖上一床棉被。半夜时分,陈氏起来探视发现,王生的鼻息已经温热,到了第二天,王生竟然真就死而复生了,王生醒转过来,只听他说道:“恍恍惚惚就好似如梦初醒,但只觉得肚子隐隐作痛。”再一看抓破的地方,结了一个铜钱那么大的硬痂。
过不多久,王生便痊愈康复了。

[蒲松龄先生说]:
世上之人何其愚蠢啊,明明时妖怪,他却以为是美女,愚蠢之人也真是执迷不悟啊!明明是忠告,他却认为是欺妄。然而,他爱慕少女之美色,贪得无厌地猎取,最终沦落到让自己的妻子去吞吃别人的痰唾,还要将它当成美味。
人之善恶,都会按照天理循环得到相应的回报,只不过,那愚蠢浑噩的世人,却始终不语罢了,想来真是可悲啊!

欲知后事说何怪,且听下回细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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