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张孟谈传(六)

  17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晋阳之战胜利后,赵无恤大赏功臣。所有人以为第一功臣非张孟谈莫属,没想到这个称号却给了赵无恤身边的近臣高共。

赵无恤的解释是:晋阳最危急的时候,别的臣子礼数都有所懈怠和随意,只有高共,时刻侍奉在君主身边,每时每刻都恭谨守礼,可为人臣楷模。

这个含义很明确:任何时候,对主上的恭敬顺从永远是第一位的。

当然,张孟谈,尹铎,包括董安于遗留下的后代都得到了丰厚的赏赐。

接着,就是接收智氏的土地财产,与韩魏两家重新分配势力范围等等……

一切都尘埃落定后的一个夜晚,张孟谈要求单独面见主君。

大殿上灯火通明,赵无恤,不对,此时此刻,史书上应该尊称他为赵襄子了。

赵襄子红光满面,神完气足,高坐台上,看着进来施礼完毕后恭谨地垂手侍立的张孟谈,恍惚间想起了几个月前被大水包围的晋阳城内,好像也有一次类似的场景。那时候的自己已经决定投降智伯,就是张先生挺身而出,挽狂澜于即倒,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救了晋阳,复兴了赵氏。

和那一晚相比,张孟谈依然还是从容不迫,神色平静站在那里,只是头上似乎多添了些许白发,略有萧瑟之意。

不知道为什么,赵襄子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这一次,他非常讨厌自己这种超出常人的预感。

“张先生辛苦了!”赵襄子这句话发自内心。

“都是臣下职责所在,谈何辛苦。”

  客套话说完,大殿内暂时陷入了沉寂。气氛一丝丝变得凝重起来。良久,赵襄子开口:

“先生此来,何以教我啊?”

张孟谈又施一礼,说道:“臣下想把所有的封赏还给君上,告老还乡,回老家务农。”

这句平静无波的话传到赵襄子耳中,不啻炸响了一声惊雷。他一下子从座中跳了起来:

“什么?先生如果觉得封赏不够,本君可以再赏,为什么要辞职还乡呢?”

赵襄子本能觉得张孟谈是因为没有得到首功在发泄不满,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不止一次听到周围的人为张孟谈没得到首功而叫屈,这句略带诛心的话出口,一旦张孟谈回答不妥,恐怕大祸立至。

张孟谈也感觉到了这句话的杀气,他抬头直视着赵无恤,就如同那一夜君臣间的对视。

“君上是不是要听真话?”

“讲!”

今日的赵襄子已经不是那一夜的赵无恤,但有一样没变,他想听真话。

“从前,先君简公治理赵氏留有遗训:国君的权势要足以控制群臣,不能让群臣的权势大到可以抗衡国君,文官不能亲近武官,武将不能担任文职,如果一个臣子大权独揽,国君就有被架空的危险,是不是这样呢?”

赵襄子听出了张孟谈话中的含义,大笑道:“先君确有遗训,可是先生对赵氏一贯忠心耿耿,不辞辛劳,而且对赵氏有再造之恩,先生放心,我对先生完全信任。”

“又有哪一个君主对立下大功的臣子不是信任的呢?文公时代,韩魏赵都是晋国的大功臣,可是现在,晋国国君又是怎样的处境呢?”

赵襄子根本没想到张孟谈会说这些话,听的冷汗直冒。

这些事情不是作为君主的自己才应该担心的吗?

张孟谈没有给赵襄子过多的时间思索,继续说了下去:

“如今,我的声誉已经太显赫,赵氏文武大事我都能一言而决,而且您的臣下们都乐意听从我的命令,我的权势几乎可以和您抗衡了,您给高共第一功,有多少人为臣下叫屈,主上,难道还不明白吗?”

沉默,大殿内气氛更加凝重。又是良久,张孟谈打破了沉默,说道:

“主上仁慈,臣下不想发生不好的事,也不愿意我的后代在赵国发生不好的事,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说罢,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转头不顾而去。

大殿上,默然端坐的赵襄子此刻想起的也许是在国君面前趾高气扬的智伯瑶,那不正是晋国的大功臣吗?

大殿外,疾步行走的张孟谈此刻想起的也许是一心辅佐赵氏赤胆忠心的董安于,那不正是赵氏的大功臣吗?

赵襄子在床上躺了三天。期间他曾派了一名使者去往张府问道:如果那一夜张先生不是挺身而出,甘冒大险游说韩魏,赵氏会怎么样?

使者带回了张孟谈的回答:我们都会死。

三天后,宫中传了旨意,准许张孟谈辞官归隐,赏大量财务。

张孟谈接旨谢恩,并不接受赏赐,收拾好简单的物品,一家人乘着一辆牛车,悄然回到了老家肙丘,开始了务农生涯。

  18  战国时代开启


智伯瑶攻赵反被灭,是中国历史上一次非常重要的政治事件。随着智氏的灭亡,韩魏赵三家势力再次膨胀,晋国国君已经形同虚设,终于在几十年后,三家联合把这个名字上的国君废掉,瓜分了晋国。

一度巍然屹立的强大的晋国一分为三,历史上称作三家分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就是以三家分晋开始,这也标志着战国时代正式的到来。

无数的史学家和学者们更多的目光投向的是却是另一个关注点: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强大的智氏的灭亡?毕竟在当时的大多数人看来,更有希望统一晋国,甚至能和齐国田氏一样取代晋国的是智伯瑶;如果是这样的话,一个强大统一的晋国绝对会改变历史的进程,根本不会轮到当时被晋国压的喘不过气来的秦国统一天下。

于是,就有了才德之辩。

一个人,究竟是才能重要还是德行重要?

智伯瑶惊才绝艳,各方面都可说是完美,不过是性格方面略有些缺点,有些傲心和贪心,竟会导致如此惨痛的后果,为什么呢?

各路大才纷纷发表议论,司马迁更是在《史记》中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其实根本原因还是智果总结的那句话:

才能越大,造成的破坏力也越大。

所以,用人取才不如取德。

这一结论迅速得到了大家的共识。后来的中国历史上,各朝各代基本上都把德行放在第一位,远远超过了以才取人。道理很简单:一个有德行的人就算才能不够,起码不会给社会造成巨大的破坏。毕竟,智伯瑶的例子血淋淋地摆在那里。

汉代的陈汤,就是那个喊出“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将军。他有勇有谋,堪称帅才,就是因为德行有亏,一生郁郁不得志。再后来的曹操,因为求贤若渴,特意发布了求贤令,白纸黑字写明用人不拘一格。这已经是特例了。

取德不取才,这种理念深深影响了我们两千多年。

那个时代是诸子百家的时代,也是人才大量涌现的时代。比如智果,郗疵,段规,任章,都是聪明绝顶之士,其中最出色的当然是张孟谈。

他就如同一轮明月掩盖了众星的光芒。

他事主忠诚,通察古今,口才犀利,有勇有谋,最为人称道的是立下奇功而不自居,甘于放弃权位退隐山林,而且,敢于在君王面前直剖心扉,坦然直言,终于成就了君臣一段佳话。

道德经云: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句名言也得以传诵至今。

我们一直赞美这些令人神往的人物,赞美他们能不贪富贵,不恋权位,懂得急流勇退,赞美他们品行高洁,好像他们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

可是,有没有人想过,他们真的想退吗?

谁不想荣华富贵?谁不想公侯万代?谁不想封妻荫子?就算当初舍生忘死建功立业的目的是高尚的救民于水火,大权在握岂不是更能一展胸中抱负吗,怎么就萌生退意了呢?

一切的秘密都在于权力。

身处弱势拼命打江山的时候,有些人因为屡建奇功,在集团内部积累了巨大的威望和人脉,甚至有了和主子不相上下的权力,一旦事业成功,君主和这样的臣下天然就有了裂痕。

权力就像一块巨大的蛋糕,你多分一点,我就少分一点,看着那块与自己不相上下的蛋糕,每一个领导者都会考虑怎样把这块蛋糕收回或者是切成小块。

君主之道,在赏与罚?如果赏无可赏,等着你的只有刀锋。

这与臣下的忠诚与否无关;与君主的道德品质无关;与双方的私人感情无关;与你立下的功劳无关;功劳越大,你的威望越高,你就越危险。

这是个死结。

就是看到这一点,灭楚后的孙武留下了兵法十三篇飘然远去,伍子胥自恃忠心而头悬城门;灭吴后的范蠡载了西施泛舟五湖,自号陶朱公,不愿离开的文种只能在刑场上慨叹“狡兔死,走狗烹”;后来的张良也在兴汉后退隐修道,不问世事,而韩信落得个身死长乐钟室。

张孟谈就是看明白了这一点。不知道在那些漫漫长夜里,孟谈公想起的是伍子胥还是文种,或者是那位被主人抛弃的董安于呢?

但是,不是所有人想退就能退的,你想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那些帝王君主们不会轻易放走一个身负绝学名满天下的人的。所以,那些能平安身退的人都成了传说。

不过,论起退的漂亮,历史上如张孟谈这样,直面君王,亲口分析利害,如此胸襟,如此坦荡,天下不作第二人想!

孟谈公,大丈夫也!

   

          19    神转折的结尾

故事还没有结束。

张孟谈的故事之所以为后人津津乐道,不都是因为他能够全身而退,还因为后来故事又发展出来了一个神转折。

张孟谈退隐三年后,韩魏赵三家联盟的蜜月期已过。韩魏两家开始对瓜分智氏土地时赵家多占了十城表示不满,并且联合了齐楚两个大国向赵氏施压。

一时间,乌云压城,山雨欲来。

苦无良策的赵襄子第一时间想起了那位在老家种地的足智多谋的张先生。局势紧急,赵襄子已经来不及派使者,更为了表达他的诚意,于是,亲自到了张孟谈隐居的肙丘,请张孟谈出山。

这时的局势像极了当初中行氏和范氏灭亡后的情形,可是,赵襄子不是赵简子,张孟谈也不是董安于。

听完赵襄子说明完情况,张孟谈思索了一会儿,在赵襄子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番话。

赵襄子看着张孟谈:“非要这样?”

张孟谈也看着赵襄子,依然是平静清澈的目光:“必须这样!”

第二天,肙丘附近的居民看见了一幅百年难得一见的场景:

赵家主君赵襄子亲自驾着车,背着剑,身边端端正正地坐着老农张孟谈。

这样的场面一直维持到了赵氏国都邯郸,沿途观者云集,万人轰动,议论纷纷。

到了国都,赵襄子驾车直奔太庙,当堂拜张孟谈为第一客卿,就住在宫中前殿,以备随时请教咨询。

张先生回来了!而且君上亲自给他背剑驾车,备极殊荣,这次赵氏再也不怕任何强敌了。

邯郸轰动了,朝野轰动了,本来有些浮动的军心民心立刻平静下来。

有时候,一个人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能看到他,就会给周围的人们带来信心和勇气。这类人就叫做张孟谈。

消息早就被各国的探子报告了国内,就在各国君主惊疑不定的时候,分别迎接到了张孟谈派出的使者。

出使韩氏的是张孟谈的长子,出使魏氏的是他的次子,出使齐国的是他的小儿子,出使楚国的竟然是他的妻子。

这可真是全家齐上阵。很明显张孟谈有些私房话要说。

作为一方势力的总代表,张孟谈究竟藏了多少秘密,埋下了多少人脉,已经不会有人知道。人们只知道仅凭张孟谈三个字,他的家在赵国无人敢动,他的国在天下无人敢犯。

使者们到底说了些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不久,四国先后派遣使者到赵国修好,很快就达成了和解,一场可能的大祸瞬间烟消云散。

然后,张孟谈再度归隐。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读史至此,无不目瞪口呆!

孟谈公就此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如同神龙般甩了甩尾巴,踪迹不见。

不过,他的长子张柳朔或许是因为这次出使韩国,与韩君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就此在韩国生活。三家分晋后,张柳朔在韩国出仕为官,张氏在韩国也成了望族。

张柳朔有子名开地;张开地有子平;张平有个儿子名叫张良。

留侯张良的故事已经是下一篇的内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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