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门下,灯火通明。火把燃起的气息,如同厮杀的硝烟。刀刃在火光下闪闪发亮,若影若现弥漫着血腥之气。在火色刀光剑影中,一人纵马来到德胜门下,拿起个令牌,对着城下守门官叫道:“速速开门,吾乃金吾左卫指挥使崔经武,有急事出城。”
守城官确认金吾左卫指挥使崔经武和他手上的令牌后,正要打开城门,忽被城上一人喝止,“不许开门!”
好大的胆子,居然连金吾左卫指挥使都敢拦截!这可是皇上的御林军统领!
定睛一看,正是阉党核心人物左都督田尔耕。
田尔耕在亲兵的拥护下,大摇大摆立在城墙上,对着崔经武嚷叫:“崔大人意往何处?”
崔经武暗叫不妙,本以为凭着自己金吾左卫指挥使的身份和令牌,在京师应该通行无阻,想不到遇上来者不善的左都督田尔耕。崔经武本想对田尔耕说奉天启的旨意出城办事,但怕说起皇帝更会引起阉党核心人物的顾虑,于是便以妻子病重为由。
崔经武于马上回礼,“田大人,经武离家数年,拙荆在江南牵肠挂肚、望穿秋水,近日已是忧伤成疾,所以经武才要连夜回家,还请通融开门。”
原来当年泰昌皇帝时的司礼太监崔文升在红丸案后被贬应天守皇陵,侄子兼养子崔经武陪往,并在应天成家。后来崔氏父子得魏忠贤保荐回京任职,崔经武为了专注仕途,又不想妻子卷入京师政争漩涡,于是让妻子留在江南。虽说夫妻二人无嗣且分居两地,但感情颇深。常有人劝崔经武在京师纳妾寻欢,都被他一一拒绝,因此在京师官场颇有专一长情的美名。
“崔大人,你也熟读诗书,当知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我辈知书达理,应该正直勇敢,而不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说话的正是田尔耕身边的马屁幕僚汤有杰。
看着汤有杰一副摇头晃脑、颐指气使的架势,崔经武内心好是不屑,“无耻文人!科举落第,就投靠权臣,狐假虎威,真是不知人间羞丑事!”于是也不客气讥讽道:“先生真是正直不离口、勇敢不离手,堪称李纲于谦再世。相比之下经武确实惭愧。昨晚贼人大闹皇城,经武也只能略尽绵力保护帝后而未能逮到歹人。不知先生逮了多少歹人,救了哪些百姓?还请先生赐教。”
“崔经武!你!”汤有杰脸色忽白忽红,两颗眼珠气得快要掉下来。
田尔耕见其幕僚自取其辱,内心甚感难堪,于是挥手让汤有杰退到一边,然后不怀好意对着崔经武说:“崔大人连夜离城,恐怕另有内情吧?”
崔经武问,“田大人的意思是?”
田尔耕道:“昨夜皇城起火,帝后受惊,下官奉九千岁之命封锁城门,为的就是缉拿刺客歹人,崔大人今夜突然要离开京城,莫非是心虚?”
崔经武内心大怒,“血口喷人!昨夜救驾的我,今夜竟然变成嫌疑分子!可见官场昏暗,颠倒是非,指鹿为马,乃是家常便饭!”只是这一刻还不想和田尔耕扯破脸,只能好言说道:“田大人兢兢业业,实在令人佩服。经武确是家中有事,所以要连夜出城。这是皇上御赐的金吾卫令牌,可以无畅出城。”随后再次亮起了令牌。
想不到田尔耕对令牌不屑一顾,“皇上受惊不能理事,下官目前只认九千岁的令牌。崔大人,若无九千岁令牌,还是请回吧。”
“你是拿九千岁压皇上?”崔经武怒道。
“下官不敢!但事态紧急,无九千岁令牌,一律不许出城。来人,请崔大人回府!”
汤有杰见事有转机,于是也狗仗人势叫喝:“请崔大人回府。”
崔经武大怒,想不到田尔耕连皇帝的金吾左卫指挥使都不放在眼里,“若是我一定要离开京城呢?”
“那就恕下官无礼!”田尔耕挥了下手。
上百京营兵拔刀叫着:“请崔大人回府!”
“挡我者死!”崔经武怒喝。
京营兵围住崔经武,决斗一触即发。
崔经武怒目圆瞪,拔剑对峙,只是内心十分奇怪,“魏忠贤的人为什么这么快就知道我要离京?我只是向两位副使交代了些公务,然后就带上那份伪诏,连细软都没有收拾就匆匆离开。”
“崔大人为何不辞而别啊?”崔经武的身后传来道阴阳怪气、不男不女的声音,回头看,正是崔经武一直鄙视的东厂太监周文武。
更让崔经武震惊的是,周公公的身后竟然是崔经武的两位副使詹观澜、邹厚山以及一批金吾左卫兵士。崔经武顿然明白,这二人已经投靠了周公公。
“原来是你们两个出卖了我!枉我崔经武对你们肝胆相照,视为手足,真是有眼无珠!”崔经武愤怒直视詹观澜和邹厚山。
邹厚山一看到崔经武那锐利的眼神,就面红耳赤低下了头,不好说话。
詹观澜却是满脸奸笑,乱转着溜溜的眼珠子,“崔经武,识时务者为俊杰。跟着你,我詹观澜何时才有出头之日?只有投靠周公公,我詹观澜才能青云直上!”
“詹观澜,你这无耻的小人!若不是我提拔你,你怎能做到副使的位置?”崔经武怒骂。
“崔经武,你不要道貌岸然地跟我说什么提拔之事!若不是九千岁看上了你,什么时候轮到你崔经武做指挥使?你竟然对九千岁恩将仇报!你不忠在先,就不要怪我詹观澜无义。你食古不化,不接地气,怎么在官场生存?换我詹观澜就不同!以我的能力,加上周公公的栽培,定能做一番大事!今夜就把你当作我的投名状献给周公公!”詹观澜大言不惭说道。
“崔经武,把九千岁想要的东西交出来,我还可以考虑向九千岁求情,饶你们父子一命。”说起这个‘父’字,周公公刻意说得又沉又重。
“崔经武,若不交出,休怪我对你不客气。”詹观澜拔刀喝道。在詹观澜的眼里,指挥使的宝座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近。
“崔大人,交出来吧,不要为难弟兄。”邹厚山亦握起了刀柄道。
“你还叫他弟兄?”詹观澜骂道,“邹厚山,若你敢勾结崔经武违抗周公公,别怨我詹观澜翻脸不认人,我詹观澜誓死跟随周公公!周公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看到京营兵们纷纷拔刀舞枪对着崔经武,詹观澜皮笑肉不笑说:“崔经武,您看看这是谁?”拍了下手,只见几个亲兵抬着个木轿出来,上面坐着正是伤弱的漕运总督崔文升。
“逆子,你想气死老父吗?还不快随我去见九千岁请罪!”崔文升在木轿上骂。
说起养父崔文升,崔经武可是心如止水。一来,崔文升和这位侄子兼养子交集不多,感情不深;二来,崔经武虽然得阉党提拔而升为指挥使,但内心并非完全认同阉党所为,加上其常年在江南生活,深受当地的东林风气所影响,因此在政治见解上,和养父崔文升颇有出入;三来也是最重要的,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崔经武早已看出官场险恶。他深知魏忠贤猜忌心重,拾得伪诏,没有第一时间交给魏忠贤,在魏忠贤的心中,已是心怀二心。若是现在交给魏忠贤,说不定父子二人当场就被灭口。与其这样,不如带着伪诏离开,反而让魏忠贤投鼠忌器而保得一时平安。
想到这,崔经武拔出剑说道:“忠孝不两全!恕孩儿不孝,不能做有损大明江山之事!”
“你这不孝子!”崔文升一口浓痰堵在喉咙,几乎要气晕过去,“周公公,崔经武大逆不道,老夫现在和他划清界线,断绝关系!”
旁边众人听得心冷,“为了争权夺利,什么父子情都不在乎了。”
詹观澜喝道:“崔经武,你这个不忠不孝的反贼!今日我就拿你的人头,献给九千岁。”看到身边的金吾卫犹犹豫豫,詹观澜大怒,“你们想和崔经武一起谋反吗?好得很!老子先杀了你们!”一刀砍掉个犹豫的卫兵,然后再叫:“都给我上!”
其他金吾卫士兵见势不妙,唯有拔刀冲向崔经武。崔经武的身手甚是了得,卫兵们未到跟前,就被他或以拳打脚踢,或以剑柄剑鞘挡之,然而并无半招致命,看是手下留情。卫兵们当然明白,亦不愿全力而围攻。一时间,双方陷入僵局。
詹观澜气恨崔经武使得他在周公公这里折了面子,但亦知道自己的武功比不上崔经武,威望更是不如,也难怪金吾左卫众人对他不服。看到喘气的崔文升,詹观澜把心一横,一掌打在崔文升的胸脯上,顿时鲜血直喷。
“崔经武,你若不交出,老子就杀了崔文升,让全天下的人都骂你崔经武狼心狗肺,害死父亲。”詹观澜已是利欲熏心,孤掷一注,心中只有升官发财。
“詹观澜,你不是人!”崔经武怒骂。其他的金吾卫兵都不齿詹观澜所为,只是为势所逼,只好敢怒不敢言。
周公公冷笑道:“崔经武,我和崔公公同朝为官,情同手足,本不想为难他,但九千岁的大事为重。你若不交出九千岁想要的东西,咱家也只好爱莫能助。崔公公,咱家真为你感到悲哀,养了这样一个没有良心的儿子。”
崔文升大口吐血,断断续续骂道:“逆子,想害死你父亲吗?”
天上慢慢飘起了雪,掉落在崔经武的身上,使得他的内心更是悲凉。
“大人!不!崔大哥,交出来吧!我们不会为难你!”金吾左卫的士兵们苦叫着。在他们那沧桑离索的发下,依稀看到被战场刻画出的道道血痕,魁伟的身躯由于征战奔波而带着几许佝偻,走起路来显得举步维艰,眼神布满血丝又含着失落,屹立寒冷让人倍感戚哀。
崔经武闭上了双眼,泪水如溪水长流似的落在京城的土地上,正是欲要断,而更难断。他狠狠地咬了下嘴唇,直到出血才赫然睁开眼睛,朝着卫兵们拱了下手,“感谢”。在这一瞬间,文札从他袖中甩出,有如一道流星划破静凄凄的夜空,随着寒风卷起阵阵白雪,飘然而下扎在邹厚山的跟前,而非詹观澜。
“把文札交给我。”詹观澜走到邹厚山跟前索拿。
邹厚山正眼也不瞧詹观澜,而是对着周公公说:“周公公,在下就把这文札交给九千岁,还请公公言而有信,不要为难崔家父子。”
周公公脸色露出一丝不快,“想和我到九千岁面前抢功?不知死活的东西!”但表面还是假以辞色说道:“好说好说。”同一时间,对着詹观澜使了个眼色。
詹观澜喝道:“邹厚山,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交出文札!否则老子让你好看!”
二人平日面似和气,而今为了争功夺位如同虎豹狰狞。
“詹观澜,你这卖友求荣、蛇头鼠目的犬类,哪有资格做指挥使!”邹厚山破口大骂,一来鄙视詹观澜为人,二来也为了争权夺位。
“邹厚山,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做金吾左卫老大?”詹观澜自鸣得意喝道。
邹厚山冷笑数声:“詹观澜,你这表里不一的狗奴才,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老底吗?你奴媚卑膝、谗上欺下,看到地位比你高的人,就像个犬奴摇尾乞怜、百般奉承。看到穷苦人家,又粉墨登场、装好人,让那些无知百姓称你做善人。其实暗地里中饱私囊、逼良为娼,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可惜啊,你咋舔主子的屁股,都轮不到你坐正!你小人之名官场江湖人人皆知,外面根本没人认同你。你就像条被人踢了一脚的野犬,躲在金吾左卫的角落里,看到主子就汪汪叫乖嘴蜜舌!”
“操蛋的你!休要往老子身上泼脏水!老子我正直勇敢,两袖清风!”詹观澜气得青筋凸起,瞪起了两只原本诡异多变的眼珠,只是说到“正直勇敢、两袖清风”到时候,众人不由自主掩嘴而笑。
两人也不顾耻笑,继续在大庭广众下互揭老底。邹厚山更是得理不饶人,“你詹观澜搞地下钱庄生意,让喽啰勾结商贾放高利贷,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又喜欢寻花问柳,惹得一身下流病!哼!口是心非!人品不正!周公公,无论如何,都不能重用詹观澜这个卑鄙小人!今日可以陷害崔经武,明日也可以背叛你!”
这句话倒是说到了周公公的心坎上,“今日可以陷害崔经武,明日也可以背叛你!”
看到周公公脸色有变,詹观澜感觉周公公被邹厚山的话打动了。想到自己背着卖友求荣的恶名,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却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不由老羞成怒,一拳击向邹厚山。邹厚山并没提防,以致被拳击中,“你这畜牲想杀我!”
二人大打出手,身手有如风驰电掣、虎虎生威。众人无不叹息,此二人武功不低,若苦心修炼,或能闯出一番天地,可为了功名利禄而不顾天下人耻笑、自相残杀。
崔经武不屑理会二人,他坐在马上对着奄奄一息的崔文升说:“孩儿自小和父亲接触不多,但清晰记得父亲教孩儿做人要问心无愧。孩儿虽得父亲和九千岁提拔做了金吾左卫指挥使,但亦知道义不容情的道理。今日孩儿为了父亲,做了违心之事,也算报答了父亲的养育提携之恩。孩儿离开京城,不求功名,只求心安。希望父亲日后好自为之,心安理得!珍重!”
崔文升在木轿上又愧又悲,颤抖着嘴,说了句“果然是我的好孩儿”就闭上了眼。
风雪把崔经武的头发娓娓抖露出来,仿佛将他的心魂无情地剥现出来。他和金吾卫兵平日感情颇深,时常一起喝酒,一起吃肉。看到这一幕,卫兵们无不动容。
“大哥,我们是歃血为盟的兄弟,你要离我们而去吗?”
“大哥,我们跟着你一起离开这浑浊的官场!”
“大哥,你不要扔下我们!我们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金吾左卫的弟兄们纷纷扔下盔甲兵器,哄跪于地,痛哭流涕。
崔经武赶紧下马答礼:“兄弟们快快起来。我崔经武何德何能,使得你们这样厚爱于我?”
周公公对着城楼上的田尔耕点了下头,田尔耕顿然明白,他挥起手,旁边的汤有杰一脸得意。
只闻“嗖”的一声,崔经武突然僵直于地,然后前身一倒,竟然跪倒于雪上,原来他的背后已经中了枝箭!紧接着,德胜门内的所有金吾左卫都一一中箭,包括正在打得你死我活的詹观澜和邹厚山,而那份文札则落在地上。詹观澜用尽力量,想抓起那份文札,手臂却被周公公一脚踩住,“我才是最后的赢家!”
“周文武,你这个阉贼,会下地狱的!”这是詹观澜说的最后一句话。
“现在是你下地狱!” 周公公狰狞地笑着。
雪扑天盖地落下,很快覆没了崔经武的身躯,更融化了他的鲜血,雪白血红。如梦如幻中,妻子的身影飘飘而来,一身青衫,笑靥如花。
远处的阁楼顶上,悄无声息,上面站着小蕊和小奕。就在小奕面无人色地看着这一幕的时候,小蕊冷不防说了句:“丫头,看看对面的楼顶上,站着谁?”
小奕抬头一看,顿时又惊又喜。
(时间截止:五月初五子时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