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12

咸鸭蛋

        母亲从老家带来几十只鸭蛋。从篮子里拿起一枚握在手心，凉凉的，光滑圆润，色泽澄青，惹人怜爱。家中正好有一个用来腌泡菜的大玻璃坛子，去年买回来还从未用过，被母亲找出来腌咸鸭蛋。泡在盐水里的鸭蛋，一只只静立着，透过淡蓝色的玻璃壁，看上去蓝莹莹的，很是养眼。

        童年的记忆里，父亲对咸鸭蛋情有独钟，每年都会腌上一些。那时，村里多数人家早晚都喝稀饭，下饭的只有一点咸菜，咸鸭蛋属珍品佳肴，不是每顿都能吃上的。每年每家至多腌几十颗，腌好了珍藏着，只在来客人或家里办大事时端上桌。早餐能吃上一瓣咸鸭蛋（不是一只）对孩子来说是一种奢望，能回味上好一阵子，还可在同伴面前炫耀一番。 

       上中学时，生活条件有所改善，父亲腌的鸭蛋数量逐年增加。读高中时，父亲每年都会腌上一两百只。我从未问过父亲为何这么喜爱吃咸鸭蛋，从他的生活经历看，咸鸭蛋一定与他的童年生活密切相关。早年，祖父在梧桐镇上做一名小店员，家里生活很简朴，但祖母每年都会腌一些咸鸭蛋，这在那个困难年代不啻是一种美食。古镇三面环水，河湖密布，周边乡村有很多人家养鸭子，质优价廉的鸭蛋在镇上一年到头都有的卖，一般人家也都消费得起，许多人家都会在春天里腌上一些。咸鸭蛋贯穿着父亲的童年生活，后来的喜爱是一种习惯，一种对岁月的怀念和记忆。

       记忆里，每年清明前夕父亲便开始张罗腌鸭蛋。一大清早，父亲提着两只篮子去了镇上，十点钟左右回来时，两只篮子里装满新鲜的青皮鸭蛋。打来井水，倒进洗澡的大木盆里，将鸭蛋清洗一遍。腌鸭蛋最关键的一环是用料——泥，北面的桑园大队有一种泥，颜色呈红黄色，用它腌出的鸭蛋黄红彤彤、油汪汪的，名闻遐迩，许多人不辞辛苦大老远地跑去取一些泥回家腌鸭蛋。父亲已早早地托人从那里带来一包黄泥，倒入一只盆中，加适量盐再兑水和匀，就开始腌了。腌制的步骤很简单：将淖泥均匀涂抹在鸭蛋身上，放入坛中，层层叠加，等所有的鸭蛋都放入坛中，将盆里剩下的淖泥倒入坛中，轻轻抚平，以将鸭蛋与空气隔绝起来，再盖上盖，置于阴凉处，一个月之后便可取出食用。咸鸭蛋的做法极其简单，放入水中煮熟或置于饭头上蒸熟都可。将熟鸭蛋置于案板上，切成四瓣（或更小的八瓣），放在碟子里端上桌，我们见了心里总会涌起一阵欣喜。碟子里的鸭蛋瓣儿像几只靠在一起的小船，又像弯弯的月亮，每一瓣蛋白中间托着一小块红彤彤的蛋黄，分外诱人。我们乐滋滋地夹一块放入碗中，躲到一旁，慢慢享受这无比的美味。扒下几大口稀饭，才咬一点点蛋白，等蛋白吃完了，才开始吃蛋黄。蛋黄的味道实在是美妙无比，绵软滑腻，咸香可口，抿上一小口，一股鲜香甘纯由舌尖漫过舌面，滑入喉咙，直入肚中，舒爽惬意。

        夏日里，太阳西下后，父亲将小木桌端到门前空地上，摆上两碟小菜和一只咸鸭蛋，拿出一瓶老白干，这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呷上一口老白干，用筷子挑一点鸭蛋送进嘴里，放下筷子，慢慢地嚼着，笑容在父亲的脸上舒展开来。艰苦而平凡的日子里，一天的辛劳后，一口咸鸭蛋的鲜香能让浅浅的满足和快乐溢满心间。偶尔来一老友，父亲便让母亲加上一只凳子和一枚咸鸭蛋，两人边喝边聊，生活的烦劳与愁苦都在一杯老白干里得以缓解和消融。我和二哥常在一旁缠着父亲用筷子戳鸭蛋吃（将鸭蛋一头敲破，用筷子挑出里面的蛋白与蛋黄），这样可得一枚基本完好的鸭蛋壳。我们捧着蛋壳喜滋滋地跑到池塘边，往蛋壳里放一块小石子，放到水面上让它随波飘荡，或从开口处插进一根火柴，用细棉线吊着做小水桶打水玩，有时在上面画花脸，做京剧里的脸谱。

       童年的记忆里，咸鸭蛋总是与夏天联系在一起。每年的农忙时节（俗称“双抢”——抢收和抢种）来临，家家户户的早餐桌上都会摆上一碟咸鸭蛋，这是庄稼人对自己和前来帮忙的亲友的款待与犒劳，平日里可舍不得拿出来吃。小时候，每年农忙通常是一大家族好几家人在一起忙活——今天为你家忙，明天去他家忙，逐家清场。人一多，干活的场面也热闹，吃饭时气氛更是热烈。日上三竿，在田间忙碌了几个钟头的人都回来了，聚集在堂屋里，凉床已被摆到屋子中央，上面放好了几道可口的小菜和老人早上去集上买回的点心。众人落座后，端起早已盛好放凉的稀饭，呼噜噜一口，下去了大半碗，夹一口咸菜提味，浑身由里到外的舒坦。堂屋里，哧溜溜的喝粥声响成一片，大家边吃边交谈，喧腾的气氛让屋外的艳阳都褪色了几分。下饭的小菜里定少不了咸鸭蛋（也有鸡蛋），身强力壮、干活最厉害的人通常坐在正中间，他先夹上一块黄儿最多的鸭蛋放进嘴里，两口就下了肚，看得我们在一旁惊羡不已——这种场合，孩子们是没有资格和大人坐在一起的。当着众人的面，我们小心翼翼地前去夹菜。有时大人高兴了，会夹上一块鸭蛋递给来夹菜的孩子，说：“早上表现得不错，奖励一块鸭蛋，希望上午继续好好干！”被奖励的孩子感觉到无比光荣，在其他孩子艳羡的眼神里，满心欢喜地离开了。

       现在人们腌鸭蛋的做法简单多了，直接放进盐水里泡，做出来的味道和小时记忆里的根本没法比——少了那种散发着泥土的香醇与浑厚。在菜市场里见到有卖咸鸭蛋的，常会买回几只，与父亲当年一样，为重温和缅怀那已逝的岁月。

       价廉美味的咸鸭蛋，承载着岁月的记忆，散发着悠远的芳香，是艰难的岁月里上苍给予辛劳的人们一种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