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


阿姨长着一副典型北方女人的模样,个子高挑,体格壮实,一条大辫子甩在背后,走起路来感觉整个身子都在摇晃,阿姨说话声音响亮,笑起来很干脆,不高兴了会口不择言的骂人。阿姨是姥爷姥姥唯一的女儿,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三,姥爷姥姥很疼阿姨,但阿姨最疼的却是我。

自我记事起,每晚我就跟着阿姨一起睡觉。小女孩最初对美的认知,是跟着阿姨学的,自从知道脸上能抹“香香”后,我和阿姨搽着一样的雪花膏;梳头编辫子扎个花,是阿姨给戴的。春暖花开,镇上照相的人骑着自行车来村里拍照,我正巧腮腺发炎,可阿姨还是让我站在绿油油的麦田里,肿着半边脸,留下了人生的第一张照片。我的第一件毛衣,是阿姨用各种颜色的毛线头织出来的。我很喜欢,因为其他孩子都是纯色,只有我的,一圈一个颜色,鲜艳亮眼。

我一直都是阿姨身后的小尾巴,无论她去找同村和自己同龄的姑娘聊天,还是晚上去邻村看电影,都会带着我。我玩累睡着了,阿姨就把我扛回家。去其他镇上赶集,阿姨骑着自行车,前面的横梁就是我的专座。一年级第一学期,我数学只考了13分,夜里阿姨陪着我熬夜,在昏黄的灯光下,一点一点教会我怎么进位,怎么计算100以内的加法,看着我从头到尾把试卷重新做了一遍,全做对了才让去睡觉。

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阿姨被她本家堂哥的蓝色大卡车带着嫁妆,送到了比姥爷家村庄还要山的另一个小山村。小时候我最喜欢看蒙着红盖头的新娘子,可是阿姨蒙上红盖头时,我心里没有多少欣喜,反而觉得阿姨这个新娘子没有别人好看。我跟着阿姨,一直陪着她待在新房里,直到娘家送亲的人离开。

阿姨出门以后,姥姥隔一两天有空了,才能认认真真地给我梳一次头发,编编辫子。有一天姥爷看着我的刘海说“遮在眼前真难受,来,来,我给你剃剃。”我就看见姥爷从抽屉里找出自己剃头发的推刀,我闭着眼睛,站在姥爷跟前,让他把我的刘海儿剃光。

放暑假的时候,我被阿姨接到她的新家住。阿姨的家在山坡上有一片桃园,阿姨每天都在自家的桃树地里忙活,地里有个简陋的窝棚,为了快成熟的桃子不被他人毁坏糟蹋,阿姨每天像蹲点一样守在那里看着那片桃树地,一直到桃子被采摘下来。我陪着阿姨在桃树地里看桃子,阿姨总跟我说“洗个桃吃吧。”刚开始,每天有新鲜的桃子吃,心里颇感满足,当桃子在阿姨家里一点点泛滥,早上稀饭里都煮桃子吃,我对桃子产生了彻底的厌恶,以至于到现在,桃子一直都是我最不喜欢的水果之一。

阿姨嫁的那个男人一直都在县城上班,在家里很少见到他,我几乎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我一直觉得跟着阿姨在婆家和在娘家没什么两样,无非换了一个住的地方,每天晚上,我还是和阿姨一起睡觉。直到有天大清早醒来,突然发现床上躺了个陌生的男人,当时吓了一跳,身也不敢翻,气也不敢喘,立马闭眼装睡。

二年级的时候,我发现阿姨的公公有段时间来姥爷家特别频繁,都是大早上扛着半袋子桃子,进屋后放在小饭桌底下,和姥爷姥姥说会儿话就离开。之后不久的一天,放学回家,我看到阿姨结婚时带走的柜子桌子,又被她堂哥的大卡车原封不动的拉回来,放在我和阿姨没嫁人前住的两间房内,满满当当一屋子。阿姨又回来了,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我只是高兴又可以和阿姨天天在一起了。

冬天的一天大清早,我睁开眼睛,看到屋子外间,姥爷正烤着火盆,隔着门跟阿姨说话,阿姨低头看着床铺,一只手撑着身体侧坐在床沿上,不时用另一只手去把身下的床单擦一擦。我很好奇阿姨在床头放了什么东西,阿姨起身离开后,我还特意翻开枕头去找过,可是什么也没发现。很多年后,我才想起,阿姨用手反复擦的其实是掉在床单上的眼泪,当我去寻找时,眼泪已干。

一直跟着阿姨,从未见过阿姨落泪的我,上到高中才听人说起,阿姨在县城的鞋厂里上过班,遇见了那个男人,很是中意,即使姥爷姥姥极力反对,阿姨还是一厢情愿的嫁给了他,可是男人在娶阿姨之前早已心有所属,最终还是抛弃了阿姨,阿姨心里的苦可想而知,只是跟着她的那些日子,我从未懂得她心底的悲伤。

阿姨又结婚了,只是这次没有婚礼,没有父母的祝福,阿姨还是那样固执的选择一个男人,一个刚出狱的劳改犯。姥姥直接被气的早晚以泪洗面,当听说牵线人是姥爷的亲侄女后,一辈子不爱说话,即使说句话都轻声慢语的姥姥,竟然跑到村里的街上和自己妯娌——姥爷侄女的亲娘大吵大嚷,引来几乎半个村庄的人围观。姥姥那里是她强势嫂子的对手,气焰上败下阵来,姥姥就坐在院门口的大石头上哭,我不敢出去看,躲在屋里陪着姥姥哭。

邻居来拉我,让我出去劝劝姥姥,但我哭着拒绝了,我心里在想:本来就是他们的不对,他们却还要欺负人,我就是要姥姥跟他们吵,如果我不让姥姥跟他们吵,岂不是承认自己输了。

阿姨已经在那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男人家里住下,男人入狱前已经有妻儿,儿子只比我大一岁。入狱离婚后,他妻儿就在我父母住的镇上,出狱后的男人回到了原籍地,经阿姨的堂姐牵线,男人认识了离过婚的阿姨。男人瘦高个,很会说话。

等自己长大,我始终想不通阿姨为何会选择一个劳改犯。也是后来听亲戚说起,阿姨一厢情愿的深爱着第一个男人,未曾得到过一点温暖,遇见第二个男人,也许他的很会说话,戳中了阿姨的心窝,经历过一次情伤的阿姨,可能在心里从来未考虑过男人的身份,她一直都很倔强努力的在寻找一份感情的慰藉。

姥姥面对一意孤行的阿姨,撂下狠话:“我这辈子死也不会去你家。”阿姨还是没有回头,姥姥还在没日没夜的哭泣。晚上我和姥姥睡一头,姥姥靠在床头流着眼泪悲戚的对我说,“你明年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你姥姥,”我被姥姥一句话说的只能躺在床上陪着她哽咽。

姥姥真的没有去过阿姨家,但我去阿姨家的时候,姥姥从来不会阻止。我第一次步行去邻村看阿姨,阿姨已经挺着大肚子,腿脚浮肿,走进那个还不足三间,光线昏暗的石头房子里,我鼻子发酸,眼眶温热,嗓子眼儿一阵堵塞,强忍着眼泪。男人不在家,阿姨自己照顾着自己,我不知道阿姨过得好不好,可是在我看来,她住的地方和她此时的样子,让觉得她很不好。

阿姨在没有亲人祝福的第二次婚姻里,为男人生育了一儿一女,随着时间推移,孩子慢慢长大,阿姨一家和娘家人的关系也渐渐缓和,有了来往。男人的前科可以不计较,可他顶着养家糊口的“名义”,时不时竟然还在外面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只是没被发现而已。为此,他在亲戚间的名声并不怎么好,孩子们背地里对他的称呼多是直呼其名。我想阿姨对这些也是知道的,只是当初自己的选择,再加上有了孩子,开弓没有回头箭,阿姨只能被连累,默默认了。

阿姨的孩子和我很好,亲切的称呼我“姐”,每年寒暑假,我去姥姥家小住,他们也是我的玩伴。如果一直这样下去,阿姨和孩子在山村的生活虽不算富裕,但也算岁月静好。

当我结婚生子,再去阿姨家,也许阿姨觉得我不再是小孩,与我闲话家常,说起男人的时候劣迹,我才发现阿姨的生活远非表面呈现的那般平静。

我只知道阿姨两口子经常当着外人面拌嘴,而且阿姨说话也不留情面。我却从不知道背地里这个男人从未把挣钱养家糊口当做责任,阿姨平时打零工挣钱给孩子们上学用,男人不放心,他总怀疑阿姨行为不检点,在外有人,他就像一台随时跟在阿姨身后的监视器,莫名其妙的出现。

作为一个男人无所作为,却又不甘心在妻儿面示弱,他心情郁闷烦躁时,会喝酒耍酒疯,回家后踢门砸窗,甚至动手打阿姨,两个孩子吓得缩在角落哭泣。第一次,我看见阿姨落泪。坐在那里心底五味陈杂,有气愤, 有难过,又心疼。

我想阿姨这一生一定是命里那一点没对上号,两次婚姻才会两次遇人不淑,她是凭着一个女人的一己之力可以撑起一个家的人;一个人砍一捆柴火扛着下山;一个人掌着一口锅,一顿做出百八十人的饭量;一个人种着几亩薄田还能利用空闲时间为两个孩子赚够学费,大半辈子不曾伤害过任何人,却总是被人伤,我心里替阿姨发出一种“好人没好报”的悲伤感。

我听着阿姨说话,沉浸在自己的心情里,眼角余光,透过窗户玻璃,晃见男人从外面走进院子,阿姨禁口不言。男人一进屋门就坐在我面前,打开了话匣子。“我听说你来了,特地回来看看。你以后可不能忘记你姨,要想想她从小是怎么把你养大的,做妈也不过如此。”听过阿姨之前的话,再听他这些话,我心里一阵反感,我充满愤恨地看了他一眼。

大半年过后,我回想起这个劣迹男人的这番话,颇有点临终遗言式的叮嘱,因为在第二年春天,他被查出肝癌晚期,不到五月,由于疼痛难以忍受,他在自家厨房门口自缢身亡。第一时间得知这个消息时,我没有难过,相反有种阿姨终于可以摆脱的庆幸,但我又想起来自己与他见最后一面时他对我说的话,顿觉亦真伤感。是呀,他即使人品再不好,行为再恶劣,毕竟他是和阿姨共同走过一段人生路的人,如今阿姨成了孤单的一个人,阿姨心里的苦又怎会是外人所能体会,人逝情断,阿姨的第二次婚姻就这样令人心酸的结束了。

现在的阿姨,女儿成家,远嫁异地。儿子离家在老家的小城打拼,阿姨一人寡居,做着一份临时工作,给儿子攒着结婚成家的钱。阿姨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因为我也不知道从这之后还有什么样的艰难或者幸福在等着她,当然,我更期待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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