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万历十五年》的期待已久,可以追溯到大学时代。时间流逝,无声无息,一晃毕业已近十年。
这种希冀源自大学时代接触到的一位博士,当是时,自认为读书不少,成绩不错,“小得意”“小清高”总是有的。我相信,那个时期,很多女孩都是如此。岂料,博士提问到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的时候,自己就傻了眼。去图书馆找过几次,未果。临近毕业,其他诸事颇多,就渐遗忘。工作以后,碌碌无为,读书寥寥。
偶尔的日子,会百度一下,黄仁宇以及《万历十五年》的简介及评价,更惭愧于自己的无知。谢冕谈到此书说启发了他心中中国百年文学史的构想,眼光颇高的王小波严肃又不失幽默的评价“旧的好书总比新的烂书好”,玩世不恭的王朔竟然也是《万历十五年》的拥趸,易中天等人也极力的推荐《万历十五年》。
终有机会一睹她的风采,在自己最早的一批购书计划中,第一本就是三联出版社的《万历十五年》。看再版次数,从1997年5月三联出版社第一次出版后,几乎每年都要再版,甚至一年会有几次再版,到2010年已经再版了29次。
初读《万历十五年》,首先被吸引的是它精妙的结构,习惯了编年体体例历史教材的我,耳目一新。他取一个特别的年份(1587年)作为横截面,然后串起所有的事情;用人物的传记式章节,展现一幅历史的画卷。再者就是对人物的采用了多元化视角,人不再是忠、奸、善、恶单纯一色,而是更接近人的本性,更接近历史的真实。结构的精妙使我惊叹于黄仁宇纵横捭阖史料的能力;人物的多元化视角,使我认识到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生活,很多人事绝不是表面所呈现的摸样。
“当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家,各人行动全凭儒家简单粗浅而又无法固定的原则所限制,而法律又缺乏创造性,则其社会发展的程度,必然受到限制。即便是宗旨善良,也不能补助技术之不及”。在这样的著作主旨下,黄仁宇记录了历史上一部失败的总记录。
第一位悲剧性的人物就是活着的祖宗——万历皇帝!
一直认为,皇帝位及至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最高权力的象征,是大权独揽;是无法企及的身份;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的代名词;是花团锦簇;总想,皇帝可能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人。而且万历黄帝是有名的“懒”皇帝,御宇40多年,有20多年都是消极怠政。记得讲《五人墓碑记》这篇课文的时候,东林党人与阉党之间的激烈残酷的争斗,也“慷慨激昂”的追溯到万历皇帝的怠政。
但是这本书中黄仁宇凭借他对历史的参透,多角度人性化的描述,颠覆了自己头脑中对万历皇帝的固有的肤浅印象。
万历少小聪慧,早熟。5岁能读书,“声音发自丹田、深沉有力,并有余音袅袅”;他勤奋学习,每一天都要练习书法,默记经史,
“如果背书如银瓶泄水,老师张居正就会颂扬天子的圣明,如果背的结结巴巴或者读出别字,张先生会拿出严师的身份加以质问,使他无地自容”。
他进步突出,10岁就能写径尺以上的大字。他勤政,熟悉各种礼仪制度,祭天地、祀祖庙、庆元旦、赏端阳等各种繁重的仪式,同时频繁的更换不同的礼服,从而保持皇帝的威严,皇家的体面。可想而知,皇帝身份,使他少了普通人家的亲情友情,少了孩提时代应有的天真烂漫,生于帝王之家,登上皇帝之位,注定了他孤独寂寞的命运。
自从写出了径尺以上的大字,他就不能再练书法。因为“圣明君主以德行治理天下,艺术的精湛,对苍生并无补益。”他要节约,他要勤政,他对张居正视若父亲,对其绝对的信任和倚重;即使要给自己的母亲修葺装潢她所居住的宫室,母亲的感谢不能用亲切爱怜的口吻加以表达,而是请学士写成一篇文章,赞赏皇帝的纯孝,在他下跪时逐句诵读,母子间的天性交流也不能真诚自然流露!因为皇帝是礼仪的象征,是表率,不能有自己私心的一丝流露。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不想成为木偶,毕竟他是一个有血有肉且聪慧的人,故太师的溘然长逝,使他觉得终于有了自由之权,他要反抗!一夜之间突然发现,自己视若父亲的张居正却有了另一副面孔。他满口节俭,私生活却极其奢侈,他作为皇帝没有钱赏赐宫女,张居正却积聚了珠玉玩好和书画名迹,蓄养了很多绝色佳人。他认识到了“人”的阴阳两面,不甘心自己的身边站着一名“摄政”,对老师流着眼泪鞭尸之后,万历皇帝开始了自己的励精图治,他要实现自己的凌云壮志。很快他就发现,世间已无张居正,他仍然束缚重重。
前有张居正不让他习字,后就有申时行不让他练兵。他可以把他不喜欢的官员革职查办,但是很难升迁提拔他所喜欢的官员,以致没有一个人可以成为他的心腹。他对大臣们的奏折作出决断,可以超出法律的规定,但是却没有制定法律的力量;他不也能改造制度以避免冲突的发生,而且他裁夺的权威因他被臣下视为晏安怠惰而日益减弱;他不能统率兵将,在平日也没有整顿军队的可能;他很难跨出宫门一步,自然更不用谈离开京城巡视各省。他越想励精图治,后果却是官僚的更加腐化和法令的更加松懈;人事的任免,他没有决定权。贵为天子,却步步维艰,无法做一件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他遇到了真正理解自己的女子—郑贵妃,黄仁宇说
“热恋并不等于独占皇帝的枕席,…郑氏之所以能赢得万岁的欢心,并不是具有闭月羞花的容貌,而是由于聪明机警、意志坚决,喜欢读书,因而符合皇帝感情上的需要”。
只有这个女人,理解他作为皇帝的孤独与无助甚至敢在他面前直接说出来,
“她看透了他虽然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但在实质上却既柔且弱,也没有人给他同情和保障。即使是他的母亲,也常常有意无意地把他看成一具执行任务的机械,而忽视了他毕竟是一个有血有肉、既会冲动又会感伤的‘人’”。
她可以和他一起阅读作品,讨论人生,她是他的红颜知己。在皇宫大院紫禁城内,皇帝和娘娘曾经俪影双双,在西内的寺院拜谒神佛,有时还一起作佛前的祈祷。
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份爱情,他想用皇帝的权威来捍卫自己的感情,他想废长立幼,但是传统道德的力量是如此的巨大,文官集团前赴后继的阻挠,长期接受的教育,让他心里的愿望难于实现而且无法明言,同时又缺乏可以密商的智囊人物,心中的寂寞如荒草一般蔓延生长。
依他的聪慧,他早就看透了文官集团的本质,所谓的那些道德上的权威的官员,就是“讪君卖直”,他们只是把皇帝看成国家机构,国家机器,礼仪的象征,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内心精神世界,他开始了像孩子一样的任性! 从此,他开始20年的避朝与大臣对抗!曾经渴望励精图治的万历放弃了自己作为皇帝的职责,不再去郊祭天地,不再去祭祀宗庙、太庙,不再过问朝政、主持朝廷会议,不再接见大臣,不再对大臣的奏章做任何批示,也不再参加任何经筵讲席。在人生最后的二十年里,他选择了隐居深宫,借酒浇愁,唯有他的“妻子”郑氏相伴左右。在人生的最后三十二年间,他没有踏出过紫禁城一步。
在他御宇的后期,他已经知道自己难逃历史的指责,他与臣僚不和,同时又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君主,所以更加消极无为,他在精神上已经被活埋,充当了活着的祖宗!
等他真正从肉体上死亡,他的臣僚还要对他的灵魂进行第二次谋杀,他生平最心爱的女人,那个唯一把他当成人的女人,死后却没有按照他的遗愿与他同处一个墓室,他们生前在佛陀面前许下的生死同心的夙愿最终遗憾地化为了泡影。他进入了长久的寂寞。
我在对万历皇帝“哀其不幸”的同时,另一方面也“恨其不争”。作为皇帝,需要在认识到文官集团阴阳两面的基础上,尽心竭力保持文官集团内部的平衡,以及皇帝和文官集团之间的关系的和谐,而这需要公正、不辞辛劳、超乎寻常的精明能干,需要魄力,对文官集团阴阳两面维持平衡,他没有充分的发挥自己的政治创造性和个性,缺乏坚强的毅力,只好一再向臣下屈服,他又不是一个胸襟开阔足以容物,并以恕到待人的皇帝,因此就设法报复,在其位而不谋其政,身为一国之君却不以天下为己任,他的任性和怠政,更进一步加速了帝国的崩溃!在我们的皇帝什么也不做,也不愿意做的时候,西班牙的舰队全部出动征英开始。
“他(万历)要忍受各种礼仪的苦闷与单调,这也许是人们所能够理解的,但几乎很少有人理解的乃是他最深沉的苦闷尚在无情的礼仪之外。皇位是种社会制度,他朱翊钧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个人。一登皇位,他的全部言行都要符合道德的规范,但是道德规范的解释却分属于文官。他不被允许能和他的臣僚一样,在阳之外另外存在着阴。他之被拘束是无限的,任何个性的表露都有可能被指责为逾越道德规范。”
“从年少时的无条件服从,到中年时无力回天的苦闷,万历皇帝演绎了一个活人是如何被打造成僵死的权力机制”,
他深沉的寂寞源于封建专制制度,以及这种制度下形成的既懦弱又缺乏个性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