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冒险摘挂/那一年冬天

    这一夜,我做了好些梦,一个画面连着一个画面,但是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尽数忘得一干二净。

    早晨的冷空气从帐篷的各个角落钻进来,与铁炉子烘出的热气相遇凝结成雾,散布在帐篷周围。

    铁炉子上面,墩着一只水桶,也不断向帐篷内释放着蒸汽。

    工人们爬起床,哆哆嗦嗦穿起衣服,开始从水桶里舀出水来,洗脸、吃饭。一切都在这半明半暗的狭小空间中进行着。过道不宽,走动的人经常擦肩而过,或者撞个满怀,惹来哄堂大笑。

    早饭吃罢,外面的天空已开始透亮,各个班组便携带好自己的工具分批次钻出了帐篷。

    暂别两天的牛背山居然有了很大的变化,一条条小班道被笔直砍伐出来;一堆堆木楞被整齐码放好;还有一个个枝桠堆堆得齐刷刷的,这些新出现的景物都停留在大雪覆盖面之上,显眼又新颖。

    我们带着斧头、铁锯,沿着河边小路向上找去,今天开始要打的小班道是130号小班道。李志强班组还在129号小班道上。

    这条路很长且不甚平坦,有一个缓慢的坡度,下方密生着小桦树,向上便是较粗的杨树、松树,再上还有混杂的多种树种。

    没有了油锯,感觉像少了个臂膀,虽然大家都是心直口快的人,甚至有事很鲁莽,唯独对这件事不发任何感慨,也不表达对油锯什么时候送回来该有的热切期盼。但是大家还是铆足了劲,不想因为没有油锯被别人落在后面。

    刘进才、周立、谷东平他们三人在前面伐树,我在后面打枝桠。这片山林在没有人干活时,还是个山寒水冷的样子,当人们干起活后,立刻变成了热闹非凡的场面,人也从冷气森森中走进热气腾腾了。

    我一棵接着一棵地砍着枝桠,锋利的斧头上下翻飞,倒木上的树枝七零八落躺了一地。

    因为树木冻结后,树枝格外脆硬,所以大部分倒木在落地时,已经被地面挫断了一侧的树枝。只有桦树不同,满身的虬枝斜叉不仅数量多,而且有着强大的韧性,倒地后没有多少折断的,并且砍掉桦木枝桠也不能像砍掉其他树木的枝桠那么随意,须得顺着树枝向上生长的方向,贴着树枝根部砍削,反向就会砍下枝桠时顺带扯下原木的一块肉来。因此每砍到桦木时速度自然会慢下来。

    眼下这棵桦木就有些棘手,根部有水桶粗细,上边的树枝极其粗壮,最顶端还分出两叉,都有大海碗那般粗细。我逐一细细砍去下面枝叉,来到两个粗大树叉旁边,选了较细的一枝,“咔咔咔”连续砍了起来,砍下的木片溅出好远,数斧过后,已是气喘吁吁,仍不见砍进多深。

      想用锯来拉,又嫌太慢。歇息一会再次举起清林斧疾风暴雨般砍去,正值斧头生风时刻,感觉斧把一轻,斧头被甩了出去。我望了望光秃秃的斧把,并没有损伤,只是用力过猛造成的。

    这回不得不用铁锯来解决了,铁锯虽然慢点,却不会飞走。

      当我解决完这棵桦木重新安装好斧头后,轻舒一口气。再瞅向那三个人时,他们已经离我很远了。我不自觉顺口嘟囔了一句:这些山炮,也不等我一下,只顾着往前钻。再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前边遍地倒木当中,还有三棵树木依旧靠在其他树木之上,没有躺下,搭挂了。

    何为搭挂?搭挂就是采伐时,木头的倒向没有控制好,倒向了其他大树的枝丫当中,卡在那里倒不下去。要想把它们摘除放倒绝非易事。这三个浑球只顾图快,各自独立为战,也不相互为对方支杆,控制一下树倒的方向,不管不顾,给后面的工序留下麻烦,最终造成欲速则不达的恶果。

    我想叫住他们,向他们大吼!还想骂他们几句。

    可是我知道,因为油锯被陈主任利用特权和他的如簧巧舌以及歪理邪说诓走,大家都憋了一股怨气。非要在没有油锯的情况下强过人家,让陈主任颜面扫地。所以我也只好顺其自然了,没有过多埋怨他们,反而要釜底加薪,助其发展。摘挂!没什么了不起的。

    决心已下,清林斧便抡圆了,左右开工,树枝发出一声声脆响,应声折断,很快来到了第一课搭挂树旁。

    这是一根根径二十多厘米的桦木,根部锯口处还没有完全断开,锯口中间还有丝丝缕缕的木筋连着,应该是倒下时向其他方向倾斜了,挂在了旁边一棵松树上。

    我看好后退的方向,抓着斧柄的把梢,探出双臂猛地砍向那撮丝丝缕缕的木筋。木筋随即断开,桦木根部擦过树墩,向前划出一米有余,然而整个树身悠荡了几下,却没有掉落下来。

    我走过去,用手推了推,树身又荡动起来,但始终掉不下来。我看了半天,觉得还是荡动的程度不够。根部离树梢远,摇晃起来费劲不说幅度也小。我找来一根小杆,砍下大约三米左右长短,用小杆支着树身能够支到的最高处,用力推搡,树身摇晃越加剧烈。只见树梢在那棵松树的树杈上向外滑了一下,“咔”的一声,压断那根树叉,落了下来,半边身体砸进雪里。

    我向四周望了望,没有叫好声,也没有看客。这么精彩绝伦的表演竟然无人捧场,被无声忽略了。

    我继续向前,甩开膀子噼里啪啦砍着枝桠,渐渐走到第二棵搭挂树旁。

    这棵和上一棵不同,虽然也是桦木,但是没有那棵粗,属小径类,树尖落到林中一棵桦木的大树杈里,绷得树干向下弓起很大一个弧度。那棵小径树干落入的树杈角度狭小,而且向上,从侧面根本无法出来,再用上次一样的办法,肯定是徒劳无功。

    我仔细打量后,找来一根翘杠,试着撬动搭挂树的根部,使之脱离地面,一次接一次翘起,那棵曲卧的搭挂木根部不断前移,逐渐伸直了弓着的腰身,就再也无法移动了。我看着伸直后的木头失去了弹性,感觉贴身也不会有危险了,便抱起搭挂树根部,猛地向外拖拽,一拽之下,身后“哗啦”声响起,树尖从那个大树杈中被生生抽了出来。我快速丢下搭挂树躲闪开去,那边这棵树的树头也瞬间落地,传导给根部一个不小的悸动,便静止不动了。

    这棵树的摘挂费了我九牛二虎之力,着实累得不轻,已经达到了汗流浃背的程度。我用手拉一拉领口,让里面的热气能散发出来。

    第三棵搭挂的是棵松树,斜着身子陷在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大树杈里面,一动不动。长着粗壮树杈的是一棵婆娑粗大的桦树,枝多杈大,傲立于树林之中,像个巨人扶着一个晕倒过来的汉子。

    这棵松树太过粗大,用撬杠轻易左右不了,而且树梢搭挂部分太多。先前的两种办法都无用武之地,即便用了也无济于事。眼前只有一个办法,只有放倒那棵婆娑粗大的桦树。

    我把周围地上的倒木上枝桠打尽后,做了个短暂的休息,然后附靠在搭挂的松树上,计划着即将实施的摘挂中的每一个步骤。 而后放下斧头,抓紧弯把子锯。

    危险的摘挂开始了。

    我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来到多杈的桦树下,开始用锯拉起这棵桦树,我设想让桦木沿着松树砸过来的方向倒下,因此上下匝都是按照这样的想法拉的。我在下面拉着桦木,还不时向上望望,生怕那棵松树突然像天塌一样压下来,登时将自己砸成肉酱。

    当上匝接近下匝的时候,桦树根部微微有些晃动,我立时谨慎起来,两个掌心也渗出了汗,将原来半跪的姿势改成下蹲姿势,便于随时起跑。

    这种摘挂的方法可谓是危若累卵,一不小心,便有性命之忧。但是我别无选择。正当我又拉了几锯之后,桦树忽然发出“嘎”的声音,我拔腿就跑,待回过头看时,树木下匝闭合后并没有继续倾斜,只是树杈上面的两个树头大幅度摇晃了几下,上匝的锯口夸张似的扩大了。

    看样,还要再闯一下这岌岌可危的树下,我定了定神,想着拉一下就跑,便鼓足勇气,试探着走过去,把锯伸进锯口张大的上匝里。我用力猛的一拉,然后后退,再后退。

    桦树根部“嘭”的一声脆响,连着的木质部崩断,然后雷霆般倒下,将身边很多小树的树梢折断。

    这棵桦木在我的视线里倒塌下去,但不是按照我预想的方向,偏离了30度后压到另外一棵树上,被压的这棵树不粗,堪堪能承受住两棵交叉压下来的大树的重量,被压成驼背人的模样。

    我望着这棵被压弯的树木,不觉露出苦笑,看样还得二次摘挂。

    这棵树木现在蕴含了极大的张力,这张力之大无法估量,而且要想放倒这棵弯树,除了注意它蓄满张力带来的危险,还要置身于两棵随时塌下来的大树之下,难度无异于虎口拔牙。

    牛背山上到处都是声响,油锯时缓时急的突突声、爬山虎的链轨和柴油机运行时的轰鸣声、树木倒地时轰隆隆的震动声、采伐工大声呼喊声、斧头砍下枝桠的脆响声、弯把子锯拉在树身时的啃食声、归楞时圆木间的撞击声。

    此刻,这些声音仿佛都很遥远,隔着一个世界,不像发生在眼前。眼前,只有那棵被压弯的树木发出的“吱嘎”声,和我踱在雪地上的棉胶鞋践踏出的“嘎吱”声近在咫尺,却振聋发聩。

    面对这种情况,我有两种选择,一是走而了之,二是铤而走险。第一种走而了之,必然把隐患留下,一但有人在树下经过,危险便有可能降临他的身上。不管降临给谁,都是不幸的不幸,万一她检查场地走到这里……不行,我宁可选择第二种。其实还有一个选择:爬山虎协助,但是求人不如求己,找谁也没那么容易,也就过滤掉了这个念头。

    我初步推算了一下,往两棵倒树的根部方向跑是最危险的,弯树断折的碎裂物会飞向那个方向。只能往树梢那边跑,从压弯的那棵树根处跑出15米,需要2秒左右,而上面那三个树冠落地的时间应该在1秒左右,这样,想在树冠落下时跑出去的机会几乎是零。只能在那棵压弯的树上做点文章、找点时间,让他断开时过程拉慢一些,用来减少上面两棵树冠降落时的迅猛程度。

    我战战兢兢来到树下。

    这棵树根径处直径超过18厘米,若在检尺员那里,不是18就是20厘米,因为检尺本没有奇数都是偶数。我用右手踮起弯把子锯,牢牢握住把柄,把树压弯的方向做为下匝方向,用单手拉了起来,大约拉进树内五厘米时,换到对面拉上匝,我让上匝离下匝稍远些,以便折断时费点劲,从而拖延一点时间。

    我还像刚才一样,用单手去拉,另一只手和身子躲得远些,给向外跑做足功夫,当弯把子锯和树接触时间不长,入木不及6厘米时,“嘭”的一声巨响,弯把子锯从我手里崩飞出去,那棵弯曲的树木被生生折断,上面两棵大树摧枯拉朽般碾压而来。我顿时觉得魂飞魄散。

    但是我没有被吓昏,我清楚自己的处境,侧过身拼命奔逃。八步、九步、十步,眼看到了安全地带。猛然间,积雪下面一个枯枝绊住了我狂奔的脚步,我一个跟头向前扑倒,然后条件反射似的收缩起双腿。

    脚下那段绊倒我的枯枝,在我收腿的那一刻被砸得几段,一条细弱的桦树枝条猛地抽打在我的腿上。

    腿上有轻微的痛觉,痛觉告诉我,我还活着,我跑出来了,十一米外的距离都是安全的。而我正好连奔跑和摔倒加在一起过了十一米。此时我忘记了喜悦,还沉浸在恐惧之中,心惊肉跳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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