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学中的城墙

作者:黎 荔

城墙是构筑古代中国城市的框架,没有城墙的城市正如没有屋顶的房屋。古代城墙面对空旷的大地,在护城河畔升起,临高眺远视线无挡,气势雄壮,是古代城市的一个重要标志。作为一种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积累而成的生态,悠悠城墙是我们这个民族一直传承的文化及生活的固有韵味。过去,中国人的空间边际是城垣提供给,那些老城墙给人带来的不是束缚而是安全,它们散发着生命的灵性,张开臂弯护卫着生活于其中的居民,充满安宁的俗世情暖的依偎感。在迈向现代化、工业化的进程中,近现代城市空间概念开始转型,新的都市规划不再以城堞来自我设置,而是以对工业化的想象向四面八方全力扩张,古老城墙成了需要逾越的障碍。于是,在近世的破败之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掀起了一股“拆墙风”:北京城墙拆了,南京明城墙拆了,开封、洛阳、苏州、岳阳、成都、济南古城墙也拆了……西安城墙上的5000多个垛墙,伸出城墙外的98个敌台及墩楼,城四角的角楼、四门的闸楼、吊楼均被拆除[1](P15)。如今,那些曾经的民族生活的景观,仅存于文人墨客怀旧的笔下,留在黑白相片那模糊的影中。许多城墙已经永远消逝,只能从三四十年代的断文残墨中拼凑那斑驳的旧影了。

一、

现代文学中的城墙旧影

“茶峒地方凭水依山筑城,近山一面,城墙俨然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临水一面则在城外河边留出余地设码头,湾泊小小篷船。”“河中涨了春水,到水逐渐进街后,河街上人家,便各用长长的梯子,一端搭在屋檐口,一端搭在城墙上,人人皆骂着嚷着,带了包袱、铺盖、米缸,从梯子上进城里去,水退时方又从城门口出城。”[2](P12)这是沈从文在《边城》中对那段颓圯的古老城墙的描绘。如今的凤凰城里,只剩北门到东门的一段城墙,这是沈从文在《凤子》里提到的“那个用粗糙而坚实巨大石头砌成的圆城”的断垣残壁。而那“在周围附近三县数百里内,平均分配下来”,用来“解决了退守一隅常作暴动的边地苗族叛变”的“五百左右的碉堡,二百左右的营汛”[3]也都只剩下一些残毁的纪念,至于万历年间用来防苗的长达190里公里的“边墙”,已大部分淹没在青山黄土中。这道中国南方苗疆长城,是我国最南端、最晚建成的长城,是明朝为了对付西南夷苗“五溪蛮”的不断叛乱骚扰而建的。今天,苗疆长城只有时断时续的城墙和一些作为当时屯兵驻守的保存相对完好的城堡、碉卡,基本上已很难发现有完整建筑了。

“嘉定城一带红墙的影子”是童年郭沫若对古城墙的第一印象。嘉定即今天的乐山,古城墙是明代由红砂石建成的,留给郭沫若的印象自然是“赭红色”;城楼为清代歇山式顶,所以郭沫若记为“飞甍跃瓴”。城门有的临江,如郭沫若文中记载的迎春门、铁牛门。其中,铁牛门本名丽正门,在清代乾隆丙午年大水前,门前有两座铁牛,用于镇水避火,故该门俗称“铁牛门”。城门有的高处山脊,如瞻峨门,因其位高,俗称高西门,郭沫若记为大西门,是因为门处于城西的缘故。乐山古城墙依山临江而筑,由于沿江和刊山筑城墙,受山脉走向和河流流向的影响,城墙的整个形状随地势变化而曲折蜿蜒,打破了中国传统方形城池布局的模式而形成为不规则的楔形。郭沫若少年时代,乐山明城墙还是完整的,所以郭沫若登高标山,俯瞰古城,能够看出“嘉定城就像一个楔子一样,楔在两条河的中间”。环绕嘉州城的四围红色城墙和高耸城楼,为这座古城增添了不少“旧式诗的趣味。”[4](P60)22岁郭沫若初出夔门,童年己将他与故乡的自然环境和人文传统深深地熔铸在一起了,此后无论身处何方,郭沫若对故乡山川风物的一往情深时时流露。即使在风光如画的江南,郭沫若也以家乡为标准,认为“这江南的城墙也没有壮美的观感,四川的城墙大抵是用红石砌成的,决不像这江南地方的一些灰色砖块的颓垣”[5](P366),其浓厚的巴蜀情结溢于言表。

“古老雄厚的城墙,杂生着本短枝粗的小树;有的挂着半红的虎眼枣,迎风摆动,引的野鸟飞上飞下的啄食。城墙下宽宽的土路,印着半尺多深的车迹。靠墙根的地方,依旧开着黄金野菊,更显出幽寂而深厚。清浅的护城河水,浮着几只白鸭,把脚洗得鲜黄在水面上照出一圈一圈的金光。”[6]这是老舍1925年居留伦敦时设想的北京的北城墙。他所描写的,让人想到的不是现代生活的节奏,而是一个“绅士”沿着古城墙漫步的悠闲场面。老舍仔细摩挲与悠然遐想城墙的韵味,以疗治思乡之病,看这些句子:“设若你的幻想中有个中古的老城,有睡着了的大城楼,有狭窄的古石路,有宽厚的石城墙,环城流着一道清溪,倒映着山影,岸上蹲着红袍绿裤的小妞儿。”[7](P6)那斑驳着岁月印痕的城墙,构成了一幅意味深长的画面,向我们传递着老舍对我们民族往昔生活方式的眷恋。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的老舍在《想北平》一文中,更如杜鹃啼血一样歌唱出对北京城墙的爱:“巴黎,据我看,还太热闹。自然,那里也有空旷静寂的地方,可是又未免太旷;不像北平那样既复杂而又有个边际,使我能摸着——那长着红酸枣的老城墙!”[8](P37)

废名《桃园》中“古旧的城墙同瓦一般黑,墙砖上青苔阴阴的绿”,桃园与城墙接壤,“桃园的篱墙的一边又给城墙做了,但这时常惹得王老大发牢骚,城上的游人可以随手摘他的桃子吃。他的阿毛倒不大在乎,她还替城墙栽了一些牵牛花,花开的时候,许多女孩子跑来玩,兜了花回去。上城看得见红日头——这是指西山的落日,这里正是西城。”[9]就是这样纯朴的民风人情,无邪的桃园少女。他在《桥•洲》中还写到乱石堆成的城墙,“错乱之中却又有一种特别的整齐,此刻同墨一般颜色,长了许多青苔”。站城墙上长起一棵树,名叫千年矮,引起居民朝拜,“城墙外一切,涂上了淡淡的暮色,塔的尖端同千年矮独放光霞,终于也渐渐暗了下去。”[10]城墙,古塔,老树,暮色苍茫,过去与现在、神话与现实、灾难与超脱、寂灭同绚丽交织在一起,让人顿觉无边无际的寂寥与沧桑。在废名笔下,古城墙是一个具有特殊美学意味的独特意象,具有作为传统道德礼法规范的象征和作为情感寄托等独特的审美意象。

曹禺幼年丧母,10岁的时候随父到宣化城,有时一个人到城垛上去,夕阳已在西山沉下,“在苍茫的尘雾里传来城墙上还未归营的号手吹着的号声”,“随着风声在空中寂寞的振抖”[11]大概是1940年的深秋,在四川江安靠近古旧城墙边上的一幢房子里,曹禺回忆童年时城墙上听吹号的孤独,触动了内心深处那些难以言状的丰富情怀,从而写出熔铸了个人生命体验与情感经历的《北京人》。

朱自清六岁时随全家定居扬州,从此,扬州与朱自清,千丝万绕地牵扯在一起。在江南生活的种种名物之中,朱自清尤爱泛舟之乐,“从天宁门或北门下船,蜿蜒的城墙,在水里倒映着苍黝的影子,小船悠然地撑过去,岸上的喧扰像没有似的。”[12]在扬州十三年的生活和那里的湖光山色,使他的情怀里永远洋溢着诗情和画意。“悄没声的河沿上,满铺着寂寞和黑暗。只剩城墙上一行半明半灭的灯光,还在闪闪烁烁地乱颤。他们怎样微弱!但却是我们唯一的慧眼!”[13]在《北河沿的路灯》一诗中,朱自清抒写了扬州朴素典雅的城市风格和动人画卷,这座因运河而生、也因运河而几度繁华的古城,水网密布、花柳如锦,两岸的老城墙虽然刻满历史的沧桑,但仍有楚楚动人的旧时风韵。

二、

现代眼界与民族记忆的纠结

林语堂在《辉煌的北京》一书中,曾为我们描绘北京城的庄重肃穆的城墙景观:“当从天津来的火车驶近京城,斜下里向着城墙行进时,便有连绵不断的城堡、炮塔、壕堑,以及八十英尺高的门楼从眼前飞快掠过,景象之壮丽令人难以忘怀,惊异不已。北京,似乎是个永远不衰老的城市。当此时刻,所有西方文明的记忆都似乎从脑海中消失了,只有古代的梦化作真实的北京,在眼前迤逦展现。”[14]

城墙既是帝都的重要城防设施,也是皇权时代等级权力的象征。但进入民国以后,由于国家体制发生了重大变化,步入民主与共和的新时代,官方与民间进行城市现代化建设的要求都非常迫切,城墙在市民眼中成了专制保守的象征、现代市政建设的障碍。四重城墙中的皇城甚至在20年代末就已遭到整体性毁坏。老舍在小说《文博士》)中,写到“逢路过南门或西门,看见那破烂的城楼与城墙上的炮眼,文博士就觉得一阵恶心,象由饭菜里吃出个苍蝇来那样。恶心,不是伤心。文博士并不十分热心记着五三惨案。他是觉得这样的破东西不应该老摆在大街上;能修呢,修;不能修呢,干脆拆去!既不修理,不又拆去,这就见出中国的没希望。”[15]可见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的毁坏,缺乏必要的修缮而造成的自然颓坏,已使这四重城墙出现墙面剥蚀、一些城门和城楼有损毁的现象。1928年首都南迁,北京丧失了由中央政治权力附带而来的大量城市发展资本,不得不靠自身的区域资源求得生存与发展,市民们认识到了城墙是文化遗存,是宝贵的旅游资源,城墙的损毁势头得以扼制,内外城墙得以保存。虽然陈宗蕃在《燕都丛考》中记载“城垣驰道,蔓草荒芜,不复能行,其门楼亦多拆卸。”[16]但从总体上看北京仍基本保留中国古代城墙环绕四周、东南西北各设城门楼的格局。

城墙的崩坍难不难?曾经异常艰难。1926年,郭沫若投身国民革命随军北伐,亲历了攻打武昌之役。当时刘五春任武昌守城司令,他的战术是坚闭城门、重兵固守。武昌本是相当坚固的要塞, 城坚壕深,城墙高而且厚,全用石头和砖块垒成。没有攻城炮,城墙是难以摧毁的。北伐军由于缺乏大炮,不能轰击城墙,只能架梯爬城,发起强攻,攻城将士伤亡很大。郭沫若曾望城兴叹,“一座封建时代的古城,两扇木制而蒙着铁皮的城门,就和中国封建余孽一样,到了20世纪的今天还在发挥着它的作用。”[17]为攻下武昌,郭沫若与政治部其他同志到乡间征集梯子、麻绳,不遗余力地发动群众支前,最终,固若金汤的武昌城被北伐军攻破。这似乎是一个历史的象征,在后来20世纪五六十年代拆城墙的风潮中,郭沫若也是一个积极的拆墙派,参与了北京城墙最后的拆除。梁思成曾认为北京城墙内几百年的灰土坚硬如同岩石,粗估约1200万吨,堆积起来等于12个景山,用20节车皮需用85年才能运走。然而,在具有“愚公移山”传统的中国人看来,拆城墙并不是不可想象的。北京市民从四面八方扑向城墙,他们杠撬锤击,夜以继日,北京城墙虽然出乎意料的坚固,但终于崩溃了。

审视老舍、林语堂、沈从文、废名、朱自清等现代作家笔下的城墙,不论作者把城墙看作东方古韵、历史沧桑的源泉,还是看作稳定、封闭、衰落、腐朽的结合体,以启蒙者的立场揭露其触目惊心的黑暗因素,还是带着宽容的心态进行民俗学的描绘,都反映了作者从现代视野对于古老城墙所承载的传统生活及价值体系的态度,在他们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现代眼界与对旧物的执着以何等复杂的方式纠结在一起。他们描写城墙时运用的感觉、体验、观念、话语修辞等,让人玩味再三。城墙已经不再是卫护城市的屏障,随着历史的发展,它已经日益成为城市的历史印记和城市发展的文脉。城墙这一文化形象的传统性、独特性,一方面被作为民族文化批判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却越来越倾向于一种文化怀旧式的认同书写,同时,这种城墙想象潜在地也是自觉地被建构为一种东方化都市形象。帝国都市在现代化过程中的沉滞、抵抗和暧昧性也因此显现出来。

三、

城墙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

1937年,林徽因敏感到古都风华渐衰,喷云吐雾之现代已经来临,写下一首马拉美式的新诗《古城春景》,描述传统与现代之遭遇。在《古城春景》中,现代气息与工业文明扑面而来,具像化为一座烟囱,悍然耸立于地平线上,“聚一堆黑色的浓烟”,与古老的城楼、城墙、庙宇和庭院面面相觑。古城一系列日常生活的物象:蓝布棉帘,万字栏杆,老店铺门槛,城墙下的小果摊,以及鲜红的冰糖葫芦,依然从容着以往的生活气息,抒写着现代时期仍与传统藕断丝连的浪漫体验。那年那月的老北平,如同“旧珊瑚”,“还不怕新时代的尘土”。如今,城墙已成残存的遗址,新的城市的兴起与城墙也绝无联系了。大城市似乎因没有了城墙的阻挡,向四周不可抑制地扩展着,中小城市则生机勃勃的兴盛着,阻滞城市发展的还有什么?城墙从古代的一种城防工具到统治权威的象征,在晚清以后被视为故步自封的标志,它的功能和象征意义随着城市历史的演变而发生变化,最后城墙作为一个旧政权、旧时代的象征被拆除,在今天作为一种怀旧的商业题材,历劫后余存的断壁残垣正以古城遗址公园的形式,精雕细刻地被纳入各种级别的文物保护序列和商业开发资源。

如梁思成、林徽因合撰的名篇《平郊建筑杂录》所描摹:“无论哪一个巍峨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奠基的灵魂里,无形中都在诉说乃至歌唱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18](P289)。城墙是中国古代城市的象征,是冷兵器时代战争防卫的产物。城墙的拆除有利于近代经济的发展和城市的建设,也有利于增强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及形成市民近代意识。但保护城墙是对自身历史的集体记忆和认识的主要工具,城墙拆了也许还可以重建,但一旦人们连对传统文化的最后一丝敬畏都消失时,如果连文化人都没有了文化守护精神,在民族记忆的维护上无所作为的话,那么我们民族文化就不再有绵延不绝的生命力了。每一个历史遗迹都是静默而富有意味的,对它们的珍视、记录和吟咏,不仅仅是保护哪一个具体的文物的问题,而是体现了一种文化守护、民族记忆的精神,是民族文化的延续与民族认同的建构。

城墙是一本最好的历史教科书,阅读城墙,就是在回忆中国的历史。今天,我们只能向老舍的书中遥望,“面向着积水潭,背后是城墙,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苇叶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乐的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适,无所求也无可怕,像小儿安睡在摇篮里。”[19](P37)在活跃多样的现实面前,任何一种艰深的理论或华丽的辞藻都比不上建筑——这些体量庞大而千姿百态的造物所能蕴涵的超越时空的丰富性。一道城墙的存废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扮演重要角色,透过现代文学中的城墙书写,有助于我们理解现代作家的民族情结,以及现代中国的建构在他们的集体想象中的形象。因为,城墙曾经如此清晰地展现中国历史的轮廓与框架。

注释:

[1][18]新周刊杂志社.绝版中国:受伤的城市和它们的文化孤本[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8.

[2]沈从文.边城[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5.

[3]凌宇.沈从文传[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3.

[4]郭沫若.少年时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9.

[5]郭沫若.学生时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9.

[6]老舍.老舍小说全集(第一卷)[M].北京: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

[7]老舍老舍散文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8][19]老舍.想北平[A].老舍散文精编[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3.

[9]废名.桃园.[M].上海:开明书店,1928.

[10]废名.桥.[M].上海:开明书店,1932.

[11]曹禺.北京人[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1.

[12]朱自清.月色背影-朱自清美文选读[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2006.

[13]朱自清.朱自清作品精编[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

[14]林语堂.辉煌的北京[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15]老舍.老舍小说全集(第五卷)[M].北京: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

[16]陈宗蕃.燕都丛考[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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