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石中封来说，没什么比工作更重要的事，也没什么比工作更不重要的事。就像农夫照顾田地、水手出海航行般，工作已成了石中封的本能。什么是本能？就是提到工作，石中封已不会有任何想法，恐惧、欣喜……反正都无所谓，这种状态也叫麻木。当然，这个麻木本身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就像喝水吃饭呼吸一样。
要说石中封的工作，实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活。在生产线工作，每天的任务，就是将生产好的面包打包，至于前面的生产、其后的运输，不归他管，他也管不着。
实际整个流水线完全可以实现自动生产，不过为了控制失业率，还是安排了些岗位留了下来。这样的岗位有很多，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甚至不需带着脑子来工作，只要带着身体来就行。工作虽然简单，薪水却很可观。当然这包含了社会的救济福利在里面。工业化发展到现在，效率不知翻了多少番，福利是跟得上的，但不养闲人，劳动最光荣嘛，身为人类，怎么能忘记劳动呢。如今共同宪法的第一条，写的就是劳动最光荣。
石中封每天生活的轨迹也基本不变。早上从政府提供的廉租公寓出门，那是栋一百三十二层的楼，石中封家在九十九层。这是栋二十年前的老楼，电梯慢得要死，加上楼层太多，电梯系统控制也跟不上。一开始石中封一进电梯就觉得烦躁，后来也就习惯了。这样的公寓很多，大多住着石中封这样的底层人。不错的，就是底层人，真正的底层人。城市上空差不多两万米的地方，悬浮着上百座高空花园，城市的精英阶层，就是所谓的有钱人，都生活在高空花园里。那有一整套的防护设施及生活设施，反正比在下方生活舒坦多了。要是在上方待得倦了，可以自己乘着飞行器下来看看，当然也可去专门的旅游机构定制行程方案，体验生活也好、看看风景也好，总之都能提供优秀的服务。
当然，那不是石中封能享受的生活，每天石中封出公寓大门的时间都很准时，那个时间点，门卫老头都在水龙头边刷牙，仰头吐出串带着泡沫的水，有时天气好，角度好的话，会有一道小小的彩虹。
包子油条这种经典的早餐搭配，倒不会随着城市化的进程而有什么改变。公寓大门对面就有家包子店，没有招牌，只是早间会氤氲着团朦朦水气。两个包子、一根油条、再加一杯豆浆，石中封不会留在店里吃。店里只有三条横凳，比较局促，走到电车站前，石中封便能解决掉早餐。电车里的空间完全封闭，沿着轨道穿梭，穿过还未醒来的城市。这个时间点，电车上的所有座位坐满，过道上还挤着一些人，但也不至过分拥挤，与老纪录片里过去城市挤地铁的场景那是完全不同的，一切就那么刚刚好。
到达工业园区后，石中封到更衣室换成工作服，还可以在这里休息半小时左右。其实石中封完全可以晚个十五分到达，但这一切都已成了习惯、成了规律，不能说毫秒不差，但至少不会有多大出入。
其他人也这般，这个工厂有两千名员工，与石中封差不多时间点到的有五百名，在这之前十分钟有一批，之后两批，上班前十分钟会全部到达。石中封在这工作的这么多年里，几年有些记不大清了，反正没见过一个人迟到。大家准时得很，也不曾弄错到达的顺序，所有人都习惯这一切，没什么不习惯的。
上午的工作时间从八点半到中午十一点半，下午两点到五点，准时结束，不存在丝毫拖延。因为一到时间，整个工厂的流水线自动断电，想干什么都干不了。就算你想加班，想多干活，那也没得干。当然，多年习惯，大家都准点到达，准点离开，也没人想着留下干点什么事。
中午十一点半下班后，到食堂用餐，自选，照顾到不同人的口味，有偏辣的，也有偏甜的，有米饭，也有面食。石中封最近一段时间在控制体重，因为他已检查出了高血压，所以会选个肉菜，一般是排骨或烤鸡肉，两个素菜，一般是海带和干拌芹叶，再配上最简单的西红柿蛋汤。
石中封午餐要用二十分钟，基本上准时，有时会有一两分钟偏差，这不打紧。用完餐后，是自由活动时间，出园区逛逛也可以，不过多数人选择休息一会。石中封会到吸烟区抽支烟，浏览下当天新闻，这要用十分钟时间。而后到休息区午睡一会，一般半小时后醒来。醒来后可以到娱乐区，放松一会，健身房、棋牌室、台球室、网吧、桌游，反正应有尽有。当然，也可继续在休息区躺着，玩玩手游或刷刷新闻，都没什么关系，前提是不要吵到正在休息的员工。
睡醒后的这段时间没什么定数，有时石中封会来把游戏，队友太坑时还会咒骂两句，当然，得压低了声。作为从小玩手游长大的一代人，哪怕现在成家立业，早被生活磨平了棱角，但这个习惯还没丢。有时也会到健身房，摸着日渐臃肿的肚腩，心里突生出一段决心，决定要花一个月时间减掉二十斤。当然，举了几下铁后，这股豪情便消失不见了。有时也会跟同事去打打桌球、玩玩牌。
反正不管做什么事，到一点五十分，便要全部停止，换上工作服，到各自的位置上去了。哪怕一局游戏玩到紧要关头，那也只能退出挂机，没得办法，被骂就骂吧，反正也听不到。
五点下班后，公司食堂也会提供晚餐。石中封与老婆在家基本不开火，也用不着开火。儿子学校的食堂有晚餐，老婆也在工厂吃完。晚上吃的比较简单，十五分钟就能搞定，换好衣服走出工业园，到电车站，刚好可以坐上五点三十三分的车，六点时，可以到公寓大门口。
这个时候，门卫老头往往坐在保安室吃晚饭。石中封没有故意窥探别人的心思，只是路过次数多了，也看出门道来了。门卫老头每周周五会点次外卖，有时是酸菜鱼，白花花的鱼片、鲜红的辣椒、加上深色显得脆的酸菜，每次石中封走过都会暗暗咽下口水。有时会是水饺，热腾腾，闻起来像三鲜味的，到底啥馅石中封也不知道。至于别的时候，都是从家里带来的简餐，放在保温桶，有时是面条，有时就是米饭，配菜多以素为主。老头桌上有瓶辣椒酱，吃饭时会拌上些，老头挺能吃辣的。
每次经过保安室只短短几秒，但长年累积，时间就长了。老头的作息也很规律，几乎都与石中封卡着点。回想起来，也就是那几个短短片段，早上出去时，老头在刷牙，晚上回来时，老头在吃饭。
现在的人活得都很有规律，石中封实在不记得，什么时候发生过意外了。不仅是他，他所认识的人都这样，循规蹈矩，一切都成习惯。
就算干的工作再怎么无聊，石中封也从没想过要辞职，工作、劳动是种本能了。工业园区的同事们，除了有一天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再也回不来了，才会换上新的面孔。大家都这样。
现在的福利政策真得很好，从没见过这么完善的福利政策。那些高屋建瓴的政治家们将一切都考虑进去了。哪怕不工作，也能过上很好的生活。这个政策完美得不真实。但的的确确，白纸黑字，写进了法规里。
不过，这政策自从诞生那天开始，似乎就没人享受过，原因无他，因为每个人都循规蹈矩生活，没人需要救济。且大家觉悟都很高，没人故意找理由去骗取救济。大家按部就班工作、领取薪水、生活、生活，哪怕这个生活是平庸的，但至少不是悲惨的。劳动是光荣的，这个念头也成了共识。现在有谁好吃懒做的话，那可是大新闻了，这样的新闻也好久没出现过了。
每个人按照自身的轨迹生活，没有偷懒，努力工作，获得薪水。就这样，一切平常，太阳升起落下，潮水涨涨落落，吃饭呼吸，生老病死。
没人否认这个政策是完美的，这个政策没有真正实行，恰恰说明一切平安无事，平安无事就是最好的了。
石中封有时觉得奇怪，可他怎么都抓不住脑海中的浮光掠影。一切都太平常了，平常得太过不平常了。他感觉，他感觉，自己活得像个机械，对，就像机械。可，为什么心里就没有一点点波澜呢？怎么会没人偷懒呢？怎么大家都能习惯高空花园上的人活得比自己更好呢？七情六欲里的嫉妒与慵懒呢？哪里去了？哦，没有了这些，似乎就成为了真正的人，似乎有先贤哲人这么说过，可是，这还是人吗？
石中封似乎生病了，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虽然他的生活工作依旧规律得不像话。但不像以往那样，规律得平平常常了，他觉得有些焦虑，明明自己有些时候不想做一些事，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去做，那或许是过去的习惯推着他向前，嗯，对的，应该就是过去的习惯。
石中封又准时出了公寓大门，他明明睡得很好，却十分劳累憔悴，脚带着他往包子店去，突然半空落下一艘飞艇，石中封认得那是高空花园的玩意，飞艇里出现个穿白大褂的人，他对着石中封说：“先生，你病了，我带你去检查。”
“病了？”石中封累得不想说话。“可我去医院检查过，医生说我没有病。”
“你是病了，先生，跟我走吧，只有上边的科技才能救好你。”也不管石中封答应不答应，他在石中封肩膀上轻轻一拍，石中封就失去了知觉。
白大褂单手将石中封抱起来，没使什么力气，他转过身，脑后脖子上露出一行标码：“回收者7580号完成任务，收回故障者，请求及时矫正。该故障者为劳动者芯片宿主。”
“允许。”
白大褂得到指令，将石中封放到飞艇里的银白平台上，机械手自动剖开石中封的后脑勺，取出小小的一块带血芯片，替换上了一个崭新芯片，随后喷射一团胶状物，将伤口抹好。很快伤口便愈合了，连伤痕都不见了。平台上涌出水，将血迹冲洗干净。
“先生，先生，醒醒。”白大褂的声音又有了温度。
石中封睁开眼睛。
“先生，你怎么睡着了？”
“啊。”石中封回过神，看了下表。“还好，来得及。”
“先生……”
石中封顾不上听，飞快买了包子、油条和粥，赶到电车站时，车刚好来了。
石中封又变得平常起来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每天按时作息，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