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患谦
——我们什么时候,回北平?
1.原创民国耽美广播剧《十二秋》原文
2.伊始于1937年7月北平沦陷
3.开头时间、部分事件、部分语句借鉴于老舍《四世同堂》
一
宋伯卿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伸着两条腿发呆。眼前先是门口斜对面那棵奄头奄脑的桂花树,然后是模模糊糊一朵绿头褐柄的大蘑菇。
天是响晴的。城外没有了炮声,天上也不再经过飞机。听不见鸣蝉的嘶嚎,也感觉不到有风。
一切是死一样的寂静。
两刻钟以前,对街的老孙头跟着他儿子一块,用了几口大水缸把街门顶了住。顶门的缸子一溜过去总共三口,两口在前,一口在后。缸内塞满了大石头和破瓦片。
宋老爷子驼着背站在那棵桂花树下边,树叶把阳光切得一块一块的,碎在他身上,碎在脚边上。
老孙头正面露凄寒之色地对着宋老爷子道:“宋老爷,你家里头有没有白布?要没有,可得赶紧裁点。到时候给逼着挂旗也好有准备,拿胭脂抹个圆上去,也方便。”
宋老爷子用拐杖顿了顿地,疲乏道:“白布,唉!庚子年那会挂完,都给烧干净了。唉,小日本鬼儿,可恨!”
宋伯卿仍旧那么坐着,只望着没有云的天。
宋老三出门来寻父亲,一眼却瞧见了坐在台阶上的二哥。宋老三端详了一会自家二哥的背影,只觉得二哥是被“沦陷”二字刺激得大了才傻呆呆看了一上午的天。天上没鸟没飞机,有什么可看,只能是打击太大,一时半会给傻了。
宋老三想着,便与宋伯卿二哥并肩坐下了。石阶挺小,又同时挤了两个男人,窄得要了命。不过这一挤也算把宋伯卿的魂从天上拽回来了,宋老三便唉唉地对着二哥道:“怎么办?”
宋伯卿看了一眼老三,也不知他是在问时局还是问处境,道:“你觉得怎么办?”
老三皱着眉头道:“那帮狗日的鬼子都打进来了,趁着还没封城,咱们走不走?”
宋伯卿又不吭气了,盯着左手边的道直看。宋老三纳闷,探头只看见一个人匆匆往这里来。老三奇怪,都这时候了还往街门这边走,莫不是要出去吧?
等人近了,宋老三便以鼻子吭了声,站起身来就要进家门。嘁,来谁不好,偏偏来个大杂院的小戏子。
准又是来勾二哥的,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呸!宋老三咬牙切齿,嘭地一声合了门。
那柳秋央走得近了,就看见宋老三龇牙咧嘴地甩上大门,关门前还望这处瞪了几眼,心里便也明白了七八分。柳秋央在离台阶十一二步的地方停下来,尴尬万分。
宋伯卿却站了起来,拍了拍裤管上的灰尘,看着柳秋央道:“怎么了?”
“宋哥……北平被日本鬼儿占了,我、我们该怎么办?”
宋伯卿皱了眉头,只道:“先看看局势如何再说,也不知日本人会不会屠城。”
柳秋央道:“那出得了城吗?现在只有西直门还开着,再不走就得被围死在这里。”
宋伯卿看了柳秋央一眼,又扭头看了看身后边树下的老爷子,过了许久才道:“到时候再说,看看三天之后情况如何。”
“你还有些什么事吗?”
“没……那、那我先走了。”柳秋央又看了看宋家的门,慢慢地道:“宋哥要照顾好自己。”
宋伯卿嗯了一声,没再作答。
柳秋央有些烦躁。
他是犹豫了很久才跑来找宋伯卿的。他原想劝宋伯卿和宋老爷子他们离开北平,但在得了句“到时再说”之后,下面在肚子里演练得快要烂了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踢着地上的小石块往前走,石块被踢远,走两步又被赶上,而后再被踢开。
他进了大杂院的门,看到北房阿婆蹲在井旁喂孙子水喝,小孩的哭闹令人心烦。
阿婆对着他露出万般无奈的笑,柳秋央也只得勉勉强强回了个笑。
那孩子瞧见了他,便向他奔来。小孩抓着他的袖子嚷嚷道:“哥哥,哥哥!明天带我出去玩,我要吃冰糖葫芦,我想吃冰糖葫芦!”
柳秋央张了张嘴,最后还是蹲下身揉了揉孩子的头,“明天出不去啦,街上都是坏人。”
孩子噘了嘴要哭,那阿婆见状只得过来将孩子拉开,也同宋老爷子那一般,唉唉地叹气。
柳秋央进屋躺了下,他想着宋伯卿的话,想着宋澄卿老三的态度,还想着那声合上门发出的巨响。
明天。
明天会怎样,后天会如何,又有谁知道?
活下去,终究是一件战战兢兢的事情啊。
二
老孙头把耳朵贴在街门上,肚子压着顶在最里面的那口缸。想必是姿势极其不舒服,只听了一会儿便把头缩了回来。
宋伯卿站在老孙头后面,见他摇头,便问:“阿伯,有听到什么东西没有?”
老孙头吐了一口气,揉着肚子道:“没有,我连鬼子说话声都没听到。外头跟全死了一样。”
北平沦陷的第二天,就像暴晒在阳光下的古墓,沉寂得没有任何生气。
一个钟头之后,当老孙头再一次把耳朵贴在街门上,却是听见了汽车的马达声和人的叫喊声。
老孙头赶紧屏了呼吸去听,只听见一个谄媚的人声对着谁说:“皇军,这门后有条街,里头有个大杂院,那个姓柳的小戏子就在里面。”
老孙头哆哆嗦嗦地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姓柳的小戏子”是谁,只好看了眼蹲在一旁的宋伯卿。宋伯卿一直都在关注老孙头的动向,两个人刚好对上了目光。
老孙头索性也不听了,颤巍巍地走过来,凑到宋伯卿耳朵边上道:“门口要找一个姓柳的唱戏的,说是在咱后街的大杂院里。怎么办?”
宋伯卿的神情明显变了,张口就道:“他们要怎么进来?”
老孙头一拍大腿,道:“我还以为你认识哪个姓柳的戏子,原来是怕这个!”
顿了顿,叹了口气道:“我们把门堵了,他们只能砸门!怎么办?他们进来了,会不会把咱全杀了?!我刚才,可是听到那个男的喊了一声皇军!”
宋伯卿站起身,急道:“老伯快回家,把门都关好。不管等会发生了什么,可千万别出来!”
说罢便把老孙头拽回到他自己家中,反手甩上门,隔了门板道了声千万别开门后便一路将邻居的门敲过去告知。
轮到大杂院那处,只听得远处街门一声被撞开的巨响,还听到了枪声与脚步声。这个时候,宋伯卿仅来得及通知完南北两房。
很是不巧,那柳秋央正从西房走出来,直接撞上了那群刚进门的日本儿。
那汉奸一个箭步上前,扯了柳秋央的前襟便往日本人面前拽,嘴中道:“柳秋央,皇军让你给他们唱段戏儿,跟我们走一趟,唱完戏,就放你回来。还有大大的好好处呢。”
宋伯卿在一旁,却见柳秋央很明显地浑身发抖。他原以为是怕的,后来才发现柳秋央咬牙切齿,却是气得。
柳秋央闭了闭眼,只道:“我不会。”
那汉奸嘿嘿一笑,一口黄牙:“你要是不会,那全四九城就没有一个人会了。”拽着柳秋央的前襟就要往院门口拖:“走!”
柳秋央被勒的难受,一偏头却看见了站在一旁的宋伯卿。他眼睛亮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
宋伯卿眼睁睁看着柳秋央被拖出去,他有想过要去阻止,却又担心整条街都被日本人屠了。
毕竟一个人换一群人,总不是一件好的买卖。宋伯卿不是生意人,但在这个问题上他却十分的清楚。
日本人押着柳秋央走了,宋伯卿在原地站着,满脑子都是柳秋央被抓出门之前回头看他的神情。
很平静,那双清澈的眼睛却刺的他心慌。
宋伯卿没吭气,就任由着他被押着走了。
会不会回来,他也不知道。
三
第三天等到天擦黑的时候,宋老爷子叫了一家子的人围在桌前,只点了一盏灯在桌子中央。
宋老爷子询问大家意见,决定最后的去留。老大和老三都同意离开,四女儿想着留下。宋老爷子等了很久都不见宋伯卿表态,于是皱着眉头道:“老二,你觉得呢?”
宋伯卿开口:“我不走,我留下来要把日本人赶出北平。”
宋老爷子唉唉两声:“痴心妄想!小鬼子固然可恨,但是我们的军队已经不抵抗了,你能怎么着?还是老老实实想想咱们该怎么活下去吧!”
“就算军队不抵抗,我相信总有想救亡的人。中国人不可能是懦夫。”宋伯卿淡淡道。
宋老三急道:“二哥,你不会是因为那个人吧!?别傻了,他天天缠着你,肯定没好事!”
宋伯卿皱着眉没回应,宋老三便接着道:“二哥你冷静,你就算要去救他,但你也得为我们考虑一下,为你自己考虑一下。”
宋伯卿道:“我很冷静。日本人只是要听他唱戏,不可能杀他。过段时间定会回来,我不担心。”顿了顿,接着道,“你也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是你要想躲在家里或者跑去别的哪里,我不会拦你。”
“二哥!”
“恕我不能尽孝了,我明天便走。大哥,你替我照顾好父亲和大家。”随即朗声道:“我决心已定,不会悔改。如果政府决定抵抗,我定会参军。”
宋伯卿起身便走,留下一桌子人呆坐着。
大厅的门被宋伯卿关上之后,宋老爷子已呆住许久,还是被宋老大的一句话弄回神的。
宋默卿老大道:“二弟有赤子之心,很好。”
宋老爷子两行泪刷地便下来了:“唉!要是他真去打日本鬼子了,要是壮烈了……”哽咽不已。
“随他去吧。为国献身,有勇气,挺好。”宋老大看着关上的门,安抚父亲道。
宋伯卿出了自家的门,直奔大杂院。南北两房没点灯,只有西房有一点光。
宋伯卿推门进去,却看见柳秋央坐在木桌前发着呆。
光线很昏暗,几乎看不清柳秋央的脸。宋伯卿站了一会,柳秋央也没什么反应。
宋伯卿轻声道:“柳秋央?”
对面坐的那个人很虚弱地嗯了一声,然后又再一次地静了下来。
宋伯卿等了一会,终于上前,在昏暗中摸了一张椅子,就靠着柳秋央坐了下来。
柳秋央静了好一会,才轻轻喊了一声:“宋哥?”
宋伯卿应着:“我在。”
“你、你说,我算汉奸吗?”柳秋央在昏暗里咬着嘴唇,指骨攥得发白,“我给日本人唱戏了……我是不是汉奸……”
宋伯卿很干脆道:“你不是自愿的,你是被逼迫的。所以不算。”
“可是、可是我还是唱了……”
宋伯卿放缓了语调:“没事的,我说过,你不是自愿的,那就没事。”
宋伯卿感觉到柳秋央抖了抖,然后听他叫了声:“宋哥……”
“嗯。”
“我……”
“怎么了?”
“没……”柳秋央纠结许久许久,最后还是只道:“谢谢你。”
宋伯卿道:“没事。”
“宋哥你……你打算今后怎么办?”柳秋央小心道。
宋伯卿说:“只要国家决定反抗,我就支持。我会去参军,明天就走。”
柳秋央捏着袖子,力道紧了又松:“好。”
“记得当心些……”
宋伯卿平平淡淡答应了一声,终于道:“日本人没对你怎么样吧?”
宋伯卿感觉到柳秋央似乎在昏暗里又抖了一下,听他小小声说:“没……没怎么样。”
“没事就好。我先走了。”
柳秋央勉强要站起来,腰却磕到了桌角。他忍痛道:“那我不送了,宋哥小心些。”
宋伯卿就站在门前对柳秋央摆了摆手,一步一步走远了。
柳秋央捂着腰部,下半身疼的几乎失了力气。
日本人的淫笑和涎着的脸,喝醉了酒的丑态,整整折磨了他一个晚上。
什么是希望?他不知道。
四
宋伯卿离开北平到上海的第三年春天,在一家戏园子里看到了柳秋央。
他穿着一身明黄的戏装在台上唱着《霸王别姬》。
宋伯卿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愤怒。这家戏园子的老板是小日本,柳秋央竟会答应为他们唱戏。不要脸,实在是不要脸!
柳秋央的扮相他是见过的,这一点上绝不可能认错。
散场之后宋伯卿等了许久,终于在柳秋央出院门之后一把将他拽住。
柳秋央见他,眼睛马上就亮了。脱口道:“宋哥!”
宋伯卿道:“你为什么会在日本人的场子里唱戏?”
柳秋央听明白了宋伯卿话里的意思,张了张嘴,只得道:“他们逼我……”
“你就没一点骨气的吗?他们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是走狗吗?”
柳秋央有些呆了,他只想着能去找宋伯卿,便跟着日本人走了。他也反抗过,但每次后果都是一样地惨不忍睹。他怕啊,怕得要死。只想着能见到宋哥,见到宋哥就和他走,就什么都没事了。
柳秋央看着宋伯卿,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只道:“我怕,我怕死啊……”
宋伯卿暴怒,竟是抬手给了柳秋央一个耳光。柳秋央捂着脸,没再吭气。
宋伯卿压了声音,扯着柳秋央的领子道:“那你就当你的走狗去吧,去给日本人唱戏。等他们不要你了,就把你毙了,都是你自找的,怨不得谁!”
说完直接把他推到墙上,转身离开了。
柳秋央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面上火辣辣地疼着。
天却有些阴了。
三个月后,日本人开始在上海抓抗日的爱国分子。捉到一个便就地枪决。
一时间上海人心惶惶。
当那个日本军官出现在宋伯卿面前,特别是看到柳秋央在日本军官身边的时候,宋伯卿觉得,是柳秋央把他们带到自己面前来报那一耳光之仇的。
狠毒。宋伯卿想。
日本军官拔出枪来,宋伯卿已经绝望了。他不是怕死,他是恶心极了那些汉奸走狗。
柳秋央却挤开那一堆人,奔到宋伯卿跟前,张开双臂,正好挡住了日本军官的枪口。
那个日本军官气急败坏,汉文蹩脚异常。
“滚开,不然崩了你!”
柳秋央背对着日本军官和枪口,抬着一张湿漉漉的脸,对着宋伯卿弯了眉。
“三、二……”
他闭着眼睛,轻声对着宋伯卿道。
“我们什么时候,回北平?”
而后是砰地一声枪响。
五
“宋伯伯宋伯伯,那后来那个戏子怎么样了啊!”
宋伯卿揉了揉那个孩子的头,轻声道:“乖,他不是戏子,他叫柳秋央。”
那孩子扁了扁嘴:“唱戏的不都叫戏子吗?”
“不能这么说,他们也有名字,并不低贱。”宋伯卿笑着道。
“噢……那后来、后来那个柳秋央怎么样了啊?”
宋伯卿看了看窗外,阳光正好。他轻轻地说:“枪响了之后,他就不在了。”
他直到如今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在意他的啊。
就像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晚,但它终究会来。
或许明年的春天,也会有麻雀和微风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