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刘佳佳,家在甘肃。
我五岁那年,爹在工地上干活时从高处坠落,脑袋开裂,一命呜呼。我娘抱着我爹的尸体,哭了两鼻子,然后把我扔给奶奶,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
从此,我成了一个没爹娃、没娘娃。
奶奶坐在风里,皱着被岁月侵蚀成一张砂纸的脸,又照看了我两年。两年后,奶奶去了。只留我一个人在那寒凉的世界里,从春走到夏,从秋走到秋,从秋走到冬。
一路走来,都是我二叔在照管我。
我爷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是我已经死了的爹,一个就是我二叔。二叔只一个独苗,我管他叫鹏哥。
只是,鹏哥命中有一劫。17岁那年,鹏哥跟着同班同学从学校逃了出来,爬上了去往广州的火车。
起初,每隔几天,鹏哥就要给二叔报平安。后来,鹏哥以外面花销为由打电话向二叔要钱。二叔没多想,几次打钱过去。那时候,二叔在小镇上开了一间名叫美女人的服装店勉强度日。
再后来,鹏哥向二叔要钱的频率越来越高。二叔啥也没说,卖了家里的家畜,揣着一万块钱,到镇上的邮政银行,按照鹏哥说的账号,把钱一分不差地打了过去。
接着,鹏哥便没了消息,电话关机,杳无消息。二叔这才发了急,他走了几十里的山路,到鹏哥的同学家打听情况。结果,二叔就跟那家的男主人干起了仗。
“跟我要人?!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谁?”那人姓安,住的村子叫安家磨,他是村里出了名的泼皮无赖。
二叔也是直脾气,两人没说几句,抡起拳头便干起了仗。姓安的男人没占到啥便宜,二叔也没吃亏。最后,他俩被看热闹的邻居给挡开了。
回到家,二叔心里直窝火。一是为儿子阿鹏,二是受了外人的气。那段时间,二叔已经把我接到了他家。
我二妈,也就是二叔的女人,是从西藏那边嫁过来的。女人很吃苦,自从嫁到二叔家的那天起,她就想尽一切办法要“把”二叔的家。二叔嘿嘿一笑,说:“把就把,我还正怕她原往西藏跑呢。”
于是,二妈就“把”了二叔的家。
二叔和二妈的矛盾一半因我而起,一半因钱而起。
我到二叔家的时候才十六岁,那会儿我已经不上学了。吃喝拉撒都在二叔家,二叔把我视如己出,二妈则不同。
时间久了,我赖在她家不走,而且又不产生什么经济价值,二妈自然不会给我好脸色。
那是冬天的一个傍晚,外面下着鹅毛大雪,老天爷的脸色和我二妈的脸色一样难看。
二叔不在,一天前,二叔走了省城兰州东部批发市场进货。二叔每隔半个月都要去兰州提货,一去就得两天。
那天傍晚,二妈做了面条。一间小厨房里,二妈叮叮咣咣了一阵。
对二妈,我已经很了解了。二叔不在家时,她从来不会做荤饭。所以,桌上的碗里、盘里绝不会出现一丝儿肉。
其实,我并不是计较这些。说实话,我还没资格计较这些。寄人篱下就要有寄人篱下的样子,这些道理我还懂。
二妈家里养了一条黄毛土狗。想是在娘胎里带出了啥病疾,黑毛土狗右面那条后腿一直拖着地上,走路时一拉一拖的。庄子里的野孩子常常拿它逗乐,捡起石头、土块往它身上扔。扔过去,黄毛只会拖着一条残腿,嘤嘤叫两声,低头逃窜。
有时候,实在看不过去了,我会驱赶那些野孩子。等他们走了,我会试着抱起那条土狗,土狗望着我,我望着土狗,互不说话。
时间久了,我给它起了一个叫做“佳佳”的名字,其实就是我的名字。寒凉的红尘里,我和我的“佳佳”相依为命。
那一刻,我认定了,我就是一条受人欺凌的土狗,甚至还不如它。土狗再残,还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窝,而我,从来都不知道家的滋味。
算了,一切都是命定的。爹活着的时候,常对我说,“娃啊,有福的人闲得慌,没福的人跑断肠啊!”
我不知道,我爹说的对不对。只是,有时候,二叔和二妈都不在家的时候,我会一个人跑到河沿边上,抬头望着风里“哗啦啦”摆动的杨树叶子,想,要是我爹还活着,我会不会是一个有福的人呢。一想起我爹,我的心里除了泪还是泪。
那天,二妈做了面条,捞了面,把碗往桌子上一顿,喊我:“吃饭!”
我像条土狗一样,低着头,出踏出踏地从外屋走到里屋的饭桌前,坐下,拿筷,吃饭。饭已经坨成了一块面疙瘩。我清楚,二妈是故意弄成这样的。这是她对我不满情绪的一种表达方式。
只是一种。
我把气和眼泪珠子混在面疙瘩里,一口,一口咬下,吞到喉咙里,再咽到肚子里。
“吃饭啊!掉什么泪,再掉,再掉就滚出去!”二妈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撂,说。桌子是红油漆漆成的,有几处已经掉漆了,像一片溃疡面。
我腾地从板凳上站起来,端了碗,含着泪,像一阵野风,逃了出去。
晚上,我的下身流血了,一大股。那是我做为女人头一次的生命体验。流完血,我的小肚子开始疼得要命,我忍不住在床上打滚。我的呻吟声把二妈从睡梦中吵醒。
二妈从被窝里翻起来,身上穿一个花背心,一脚踏开我的门,扑到我跟前,一把掀开我的被子,骂:“嚎什么嚎,不就是来了个月经吗?!”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我身体下面流出的那股子血叫做月经。
二妈从厕所里撕了一截纸,扔到我脸上:“垫上!别把老娘的床单弄脏了,晦气!”
2
世上的事从来都是悲喜交加,先悲后喜,先喜后悲,因果循环,屡试不爽。
那年夏天,乌云滚滚。二叔接到一个外地的电话号码,说让二叔去一趟,鹏哥在广州工厂干活时受了点小伤,要二叔过去看看。二叔心里着急,买了张火车票,直奔广州。
一路颠簸,一路困顿。
下了火车,二叔被一个小年轻领到了一家小旅馆里。
“我娃呢?”二叔放下提包,紧着问。
小年轻给二叔敬了烟,笑脸相迎:“大叔,您先别着急,鹏子只是受了点小伤,不碍事的。您先休息,明天我带你去看他,好吗?”
“他怎么受的伤,伤哪儿了?”
“就是,就是一点皮肉伤,不要紧。我先走了啊,完了跟您联系。”小年轻说完,不等二叔再问,匆忙走了。
二叔在小旅馆里住了三天,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来。人生地不熟的,二叔不敢出门,一是怕把自己给丢了,二是怕被人骗了。去的时候,二叔拿了两千块钱,每天的旅馆费和吃饭钱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阴暗潮湿的小旅馆里,二叔,一个人,坐在干床板上,望着窗外,心里念着自己的独子。外面的天空依旧乌云密布,却不见雨滴落下。
世界焦躁不安。
第七天,二叔终于等来了小年轻的电话,小年轻说事情有变,让二叔去一趟当地的火车站派出所。
“火车站派出所,怎么跟派出所扯上了?我娃呢?你们把他弄到哪儿了?!”
“大叔,事情的确有点复杂,你还是亲自过去一趟吧。我再打给你啊!”
“喂,喂!”
无奈之下,二叔一路走,一路打听。最后,找了两个半小时,二叔终于找到了派出所。
火车站的警察接待了二叔。一个中年警察告诉二叔一个消息——鹏哥死了。
一声响雷在二叔的脑海里炸响,他不敢相信,自己等来的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我娃怎么会死?!你们,你们全都骗我!”二叔情绪激动。怎么能不激动呢,一个大活人啊!要是乡里丢了一只猫、一只鸡,主人都会找上大半夜呢。
“他是在去上班的路上,过火车道闸口的时候被火车撞的。”
“这,这怎么可能?”二叔慌乱无措,“我娃是来这里打工的,他那么大人了,怎么会看不到火车!”
“事情大概就是这么个过程,节哀顺变吧。等会儿,我带你去见见你儿子。”
二叔从殡仪馆出来时,整个人都已经彻底崩溃了,鹏哥的尸体已经面目全非。二叔不相信,他那个老实、勤恳的儿子,会在突然之间离他而去。二叔嚎啕大哭,用一个中国农民最质朴的方式咒骂了一声老天爷。然后,签了字,眼巴巴望着鹏哥的尸体被推进火化炉里。
走出殡仪馆时,二叔捧着鹏哥的骨灰盒,一脸凄然。
天终于落雨了,二叔抬头望了一眼乌云密布的老天爷,泪流满面:“老天爷!你不公啊,不公啊……”
3
回来后,二叔一度失神。有时候,他一个人常常枯坐到深夜,再从深夜坐到天明、鸡叫。有时候,一个人,握一把二胡,呜呜咽咽地拉到天尽头。
后来,二叔已经无心经营,他干脆关了镇上的服装店,混迹于镇上的彩票店。二叔从中看出了赚钱的门道,他干脆四处借钱做起了彩票的生意。
十赌九输,彩票的生意自然很好。一段时间后,二叔大着胆子做了一回私庄,他并没把下家的钱交上去。结果,有人下了几万元的特码,全部中奖。愿赌服输,下家中了奖,庄家自然要兑付。但是如果信守承诺,二叔肯定会背上巨额债务。
思来想去,二叔决定跑路。
一天晚上,二叔把我叫到了屋外,告诉了我所有的事情。二叔问我要不要跟他走,我别无选择,拎包走人。
二叔带着我偷渡到了菲律宾。然后,二叔借助一个老乡的势力,花钱买到了一块牌照,开了一间名副其实的赌场。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生意,有生意的地方自然会有竞争。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菲律宾的赌博风气之盛,早已超出了我一个女孩子的想象力。其恶性竞争之烈同样让我看清了人性。原来,金钱可以让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暴露出他的原形。在那里,你可以出卖朋友、伤害亲人,甚至是杀害生命。一切的原罪都被人们归结于万恶的金钱。
为了抢到生意,二叔也学着当地人,开始借助互联网,以免费旅游为诱饵,把中国国内一些头脑发热,一心想暴富的人骗到菲律宾。然后榨干他们身上所有的钱,然后再给他们家人打电话要挟要钱。
而我也在二叔的指导下,干起了“爱情屠夫”的活。所谓爱情,自始至终都是假的,屠财才是目的。我的具体工作是,培训从国内招募的一大批女性,从事跨国聊天。用她们的美貌吸引一批又一批的男游客到菲律宾游玩。
开始时,我们会给她们授权一部分资金使用权,一部分用于日常开支,大部分则用于聊天及免费机票的提供。
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上当,但总有那么一些想占便宜的男人会掉入我们挖下的陷阱。只要他们掉了进来,我们就会不择手段,说是敲骨吸髓都不为过。
后来,我发现通过国内的一些交友软件很容易钓鱼上钩。于是,我第一时间向二叔做了建议。二叔听后,很赞同我的建议。于是,我们又花重金在国内招募了一匹业务员。
业务员每天的工作就是在交友网站上注册会员,伪装成高富帅或是白富美,以交友的方式吸引那些大龄剩男、剩女。最后,待时机成熟时,向他们推荐网络赌博,骗取大量的钱财。
都说,爱情里的男女都是傻子。在我看来,他们不是傻子,更像是一头待宰的猪。而我就是那个一手策划屠宰他们的爱情屠夫。
再后来,二叔的生意越做越大。
那年夏天,二叔回了一趟老家,把二妈给离了。据说,二妈好是哭了一场,二妈大骂二叔是陈世美,还说我是个狐狸精,是我把他家男人带坏的。一时间,村里谣言四起,恶浪滔天。
半年后,二叔的赌场被查封,二叔和我锒铛入狱。
那年,我怀了二叔的孩子。
那年,我正好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