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家的客厅里有一张照片,被高高地悬挂在那台灰黑色模样且伤痕累累的台式电视机上方。照片不大,用褐色木质边框裱着,边框上还有精雕细刻的花纹,是那种古老却又神秘的浮花,貌似是栀子花。说来也怪,照片虽然已经放置许久,但如用手去抚,绝浮不起半粒尘埃。
照片上的人是已逝去了的爷爷,黑白颜色融合在一起使他的笑容如发现面包的蚂蚁般憨厚灿烂,熠熠生辉。
但……奶奶似乎不太喜欢挂着的爷爷。
“老东西,生前就吃了亏嫁你这么个东西,死了还不忘诅咒我,这是我上辈子欠你的啊!”用手指着照片大骂,这是奶奶每天起床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双手叉腰,面色通红,绝对不给上面的爷爷半点插嘴机会。
邻居们每每看到奶奶破口大骂,都会露出一幅鄙夷的脸色,瘪着嘴摇摇头,对着奶奶指指点点:“这老人家天天这样骂她男人,年轻时啊指不定是个什么狠角色!”
奶奶年轻时确实是个狠角色,幼时跟着当地主的父亲过着富家小姐的日子,生得也是十分漂亮,大大地眼睛,小小的脸蛋,笑起来就像一个灵动的小精灵。奶奶每每和我们讲起小时候时,她都会有一股傲然的神气“你们别不信,爹爹以前可是拿着铜钱给我玩呢!”可是后来地主被打压了下去,土地也都被分给了农民,奶奶的父亲因此抑郁而终。
从那以后,奶奶便跟随着亲戚生活,亲戚们将年幼的奶奶推来推去,换谁谁也不愿意在本就不吃不起饭的家多一个负担。可奶奶争气,在40年代时凭着她瘦弱的女儿身在外啥活也干,为面馆帮厨、在杂货店搬运货物、在帮人盖屋打桩,力气活干得毫不逊色于一般男人,往日的小姐脾气也不见踪影。她用自己辛苦挣来的力气钱,供自己读完了中学,说起那时候!那实在是整个村都难得一见的知识分子呢!
奶奶读完中学后便开始她的教书生涯,教育小学生对于她来说简直就是易如反掌,她独创了一套根据每名学生性格特质的教学方法。教学生们读书,教学生们写字,生活上也用尽全力帮助学生,用自己微薄的工资帮困难学生交学费、帮衣服破了的学生缝补衣物,对待学生她可真的是“无微不至”,学生们都亲切地叫她“曹妈妈”。直到今年,还有一个叫“伍民”的学生每到新年便来拜访年迈的奶奶呢!可也是在那时,奶奶遇见了她喜欢的人,名字叫“国栋”,据说也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分子,也是教书的,和奶奶一起工作,他瘦瘦矮矮的,那时候,他鼻梁上总架着那副圆圆的黑框眼镜,梳着中分,再打上油光发亮的发油,要是可以,说不定都能用来照镜子呢!他常年穿着那套黑色的西装,穿着那双被抹得油亮油亮的黑皮鞋,文化都刻在了骨子里。奶奶爱他,也许是被他的“文化”气质所吸引,又或许是被他的“君子气息”所迷住。
“国栋”也“爱”奶奶,总没事便写诗送给奶奶,奶奶高兴,每天夜晚都要偷偷从箱子里拿出来读那首“蓦然回首”,她也像一个初恋女孩子一样红着脸悄悄看她的“国栋”,为他补衣、为他擦皮鞋,俩人还时不时跑去树林子里约会呢!可世事难料,有一天,“国栋”问奶奶借钱,奶奶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父亲得了疑难杂症,他需要钱给他父亲治病,奶奶心慌了,把自己的所有存款都一股脑儿地都掏给了“国栋”,“国栋”第二天便和奶奶告别了,让奶奶等他回来,奶奶哭着一路奔跑追随渐渐远去的拖拉机,可拖拉机就像一只变小的蝼蚁,打着喇叭轰隆隆地逐渐消失在了远处……
奶奶一直在等她的“国栋”,可“国栋”却一直没有回来,反倒是有个叫 “汉迟”的兵却一直陪在奶奶的身边,这个当兵的就是我爷爷。爷爷和“国栋”完全不是一个类型,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爷爷人高马大,看起来雄壮威武,头也很大,圆圆的脑袋就像一个足球,整个人就如生活在深林的老虎般,但“老虎”并不凶猛,他爱笑,鼓着他的大腮帮子笑,有时候还有两个大大地酒窝,要不是放不了水,说不定都可以养鱼了呢!他也没读过书,农民出身就直接被安排当兵去了,讲话粗,没有文化,只晓得傻乎乎地追求奶奶,不会写诗也不会说情话。但他知道奶奶喜欢栀子花,便在夏天花开的时候去田野里采一大束栀子花包在一起送给奶奶,烈日炎炎,为了采花,他还被花的主人抓住臭骂了一顿,可他被骂时还是傻傻地笑着。他爱奶奶,爱她的善良,爱她的勤劳,送她栀子花时只是站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挠挠头憨憨地笑,露出他的两颗大门牙,也不说话,把花塞到奶奶手里便跑开了。可奶奶却不接受爷爷,奶奶想等“国栋”回来,但“国栋”却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一直都不见踪影。
到了逼进三十岁时,奶奶已经是大龄女人了却依然没嫁人,亲戚们也为她急了,那个年代,30岁还不嫁人就是丢祖宗的脸,亲戚们不愿丢这个脸,最后是用家里的捆柴绳把奶奶硬捆上祠堂的,奶奶的力气再大也抵不过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于是,她嫁给了爷爷。
爷爷知道奶奶喜欢文化人,于是他为了让奶奶开心,便也开始了读书,他不识字,便花五块钱钱偷偷请了乡里的退休支书教他认字。好不容易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马上便叫奶奶出来显露神功,他低着头垂下脸一笔一划认真地写自己的名字,写完后还不忘把纸举起来看,他调皮得像一个三岁的孩子,撅着嘴一脸自豪看向奶奶,还不忘记轻吹一下额前的发丝,他想要得到奶奶的夸奖,但奶奶不情愿,她瞥着眼看着那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不屑一顾地开口:“我是吃了亏嫁给你这么个东西!”可爷爷似乎不在乎奶奶说的狠话,依然傻傻地鼓着腮帮子笑着,胡须都快要翘到天上去了!
爷爷对奶奶很好。奶奶刚怀孕,他害怕奶奶劳累,便不许奶奶再去教书,要她安心在家里养胎,但奶奶不乐意了,一定要坚持教书,爷爷扭不过她,便每天帮她按摩,为她洗脚,照顾得妥妥贴贴的,隔几天还不忘记杀鸡,将鸡肉煮熟透了才端给奶奶,尽管鸡肉很少,但他每次都不会砍烂两个大鸡腿,他把鸡腿配红枣煮了,再拿给奶奶吃,自己却只吃一点鸡皮儿。
爷爷很高兴能娶到奶奶,结婚几年却都不忘记时不时为奶奶准备一个个的惊喜,还是栀子花,每年到了夏天栀子花开的时候,他都会去街摊边上买一大束回家,他还会掰下几只悄悄地别在奶奶的头上。
“你带上真好看!”爷爷看着自己别的栀子花惊喜道。
“唉,我吃亏嫁了你这么个东西!”奶奶抬头说道,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奶奶是带着笑眼的。
后来,爷爷干脆在家门前栽了两棵栀子花树,每日给它施肥,它似乎也通人情,很快便长大了,每每到六七月,雪白雪白的栀子花就像挂在树枝儿上的银星,家里都溢满了花香,沁人心脾,令人沉醉。
可奶奶还是啥事都不忘加上一句“唉!我吃亏嫁了你这么个东西!”
他们就在这样的日子里生活了一辈子。
爷爷在70岁时逝世了,那天,奶奶没有哭,她静静地捧着他的照片坐在床头,呆呆地就这样坐着,不出声,也不动,就这样坐了整整三天,相片框是她命木匠做的,原来,浮花真的是栀子。
三天后,奶奶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在所有人以为她那三天想通了,想静一静的时候,她又让人实在是出其不意,她每天起来不忘记的第一件事便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盯着爷爷的遗照“唉!我吃亏嫁了你这么个东西!”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奶奶和我讲起她和爷爷的故事时,她半仰着头,眼眸里藏满了矜持与故事,还是用手指了指那张墙上的遗照,并嘟着嘴像一个小孩子般“胡闹”。
“糟老头子……亏我嫁了你这么个东西,只陪了我50多年……”
奶奶闭了闭眼,站起身来熟练地拿来板凳,踮起脚尖取下遗照,斑驳而又松弛的手在镜片上抚着,她垂下了头,嘴唇颤抖着碰了碰照片里爷爷那张依旧70岁的脸。
夏天到了,门口的栀子花又开了……
(故事与你 感谢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