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树上的男孩 风清扬 原创
1
那个男孩走了,离开了这个城市,像是从未来过这里一样,他到底去哪里了,人们不得而知。但我相信,他一定是去了一个至少比这里要美好的地方。
在我们小区的公园里,有一颗很高大的树,树干很粗,枝叶繁茂。至于这棵树是什么品种,叫什么名字,我却不得而知。后来从小区居民的口中得知,它叫法国梧桐。大城市里的街道两旁很多这样的树。不过像这么高大的法国梧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来的时候,正值夏末,它的树叶繁茂,像一位坚韧的勇士,默默顶着头顶的烈日。为小区的居民带来一小块凉荫。每逢傍晚来临,闲来无事的老人便聚在下面纳凉,下象棋。偶尔还有中年妇女带着推车里的宝宝出来散心。下班回来的年轻人也会坐在树下的石凳下小憩一会,放松一下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人们低声细语,谈论的无非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大树似乎也不再感到寂寞,晚风拂来,树叶哗啦啦地响着以此作为对小区居民为它驱走寂寞的感谢。可是,当夜幕降临,人们又陆陆续续回去了。只留下这棵树,孤独地在灯影下站立着,寂寞地守候着这漫漫长夜,守护着小区的所有居民进入梦乡。
所幸的是,它到底还是有伙伴的,这伙伴便是趴在它树叶间的几只蝉,依然像白天一样,扯着嘶哑的嗓子不知疲倦地为它哼着小曲。尽管唱得很难听,可是这棵树却并不表示反感,默默地聆听着,终于在这安眠曲的抚慰下和那些熟睡的居民一样,沉沉地坠入了梦乡。
白天里,在烈日的炙烤下,伴随着梧桐树上断断续续的蝉鸣,小区的居民觉得这样的白昼似乎显得过于漫长,一心想要盼望着着酷暑早早结束,好迎来凉爽怡人的秋天。
于是夏天在人们的盼望中悄无声息地过去,随之消逝的还有那聒噪的蝉鸣。直到秋风袭来,直到梧桐落叶满地,将地面铺成一层金黄。小区居民才意识到好久没再听到那讨人厌的蝉鸣了,这时,人们反而有些怀念蝉了,怀念夏季空气中那股热烈的,弥漫着荷尔蒙的气息。于是,小区里的孩子们四处去寻找蝉,却总是找不到它们的踪迹。它们去哪里了?大概是死了吧?
渐渐地,日子一天天过去,树叶一天天坠落。梧桐树像一个身患重病的中年人一样,脚步迟缓地迈向老年。秋天一到,冬天也就不远了。
四季依然不负人们的期待,交替履行着自己的职责。终于,冬天来了。一阵寒风,吹落了这棵树上残留的最后几片枯干的叶子,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杈直直地伸向灰白的天空。小区居民们裹着棉衣,从这棵树旁路过时,不经意间抬起头来仰望着光秃秃的枝干,这使得他们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这棵树似乎在渴望着什么,它那么奋力地伸长枝干向头顶上方的天空抓取着,而天空中除了偶尔飞过的几只飞鸟外什么都没有。至于它想要抓取什么,无人知晓。而我要讲述的故事,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2
这个冬天确实很冷,尽管气温很低,却没看到雪。来自北方的西伯利亚寒流穿山越岭浩浩荡荡向南而下,以摧枯拉朽之势企图将整个世界的生机毁灭于它冷酷的面孔之下。是的,它确实是得势了 。只不过,在它掌控之下的那股不愿屈服的力量,正默默地在黑暗的土层中蓄积力量,那是生命的力量,它必将在来年春天到来时重返人间。
虽然感受到寒冷,不过对于人们来说,这不过是添加几件衣服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各人的故事还是要照常上演。只不过出演的是戏剧还是悲剧,不单单取决于自己,更多的是冥冥之中加之于上的那股巧妙的“推动力”。
那天早晨,我吃过早餐,一如既往地走出房间,下了楼,准备去上班。
“今天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天冷一些罢了。你还要生活,不必担心什么。抵抗冷空气只需添加几件棉衣就能感受到温暖,可是,要想抵御现实的冷酷,可不仅仅是几件棉衣就能解决得了的问题。首先,对于社会底层的人来说,你得生存不是吗?活着,所有人都在活着,只是,有那么多人就连活着也变成了一件艰难的事情。”我站在楼层门口,望着青灰色雾蒙蒙的天空,心中这样的一种想法不自觉涌上心头。
我说不清楚自己该往哪里走,虽然目的地只有一个,公司,即我上班的地方。可那并不是我人生的归宿,也不是我想要的归宿。小时候,总觉得世上有很多条路可以走,长大成人之后才发现,在逼仄的现实压迫下,可供选择的路也只有那么一条。
我尝试着不去想太多无关紧要的事,因为这样常常使我感到脑袋疼,所以我尽量使头脑保持空白,因为这使我能够清醒地思考工作上的一些问题,而不是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
我走在小区的路上,冷空气冻得我鼻子发红。当我路过那棵梧桐树时,我停了下来。那光秃秃的分开的树干上坐着一个约摸八九岁的男孩。他穿着单薄的白衬衫,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运动鞋。两条腿垂在空中晃来晃去。他脸上的稚气未脱,短发,明亮的黑色眼睛清澈如一汪水波。
我抬头望着他,而他低头俯视着我。一个站在地面上,一个坐在树上。一个是成年人,一个还是个孩子。
“你穿那么少,不冷吗?”我明知故问。
“不冷。”他回答得干脆利索,虽说还是个孩子,却用一种个大人的口吻说道。说完话,抬起冻得发红的手掌贴着脸,眼神依然纯真。
“你坐那上面干什么?”我迟疑了一会,疑惑地问他。
“额,我在等蝉。”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清澈的眼神似乎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等蝉,哈哈,好荒诞的想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在冬天傻傻地坐在树上等蝉,虽说他还只是个孩子。”我忍着笑对他说道。
“没错,我确实是个孩子。不过,”他看了看我,认真地说道,“不过在孩子的世界里允许荒诞不羁的想法的存在。”
“不过,你这样等并不是办法。你知道,现在是冬季,天气冷的很,蝉是在夏季到来前的夜里才从泥土中钻出来爬上树上的。你这样苦等,非但白费力气,还会引来一群人的嘲笑。”
“是吗?他们会说什么呢?”
我看到他闪闪发亮的眼睛注视着我。
“如果是孩子也就罢了,如果是个成年人像你一样做这种超出常人理解范围的事情来,一定会有那么一群人站出来嘲弄他,骂他是个疯子,傻子,神经病。”
“那么你也在那群人之中吗?”
他冷不丁地抛出来这么一个问题,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是的,有些问题总能穿透你身上的那层厚厚的伪装,直刺你的内心最脆弱的地方,而你,除了面对,别无选择。
“我不知道,我希望我不在那群人之中。”我注视着他的眼睛回答道。
他不再看我,也许是我的回答令他失望。也许,是我的打扮使他感到无趣,也许在他看来,成年人的世界比想象中的要无聊得多。于是,他抬起头来,眼睛望着远方。我不知道在他的眼睛里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虽然我很想知道。
“你们不会懂得,经历过漫长的严冬,在春末夏初的第一夜里,当蝉蛹从松软的泥土中慢慢地爬出来,安静地爬到树根,不知疲倦地向上攀爬着,终于在黎明到来之前,所有的蝉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迎接来了第二次生命的新生,那壮美的一刻是用在泥土中被埋葬了十八年的寂寞换来的。所以等待是值得的。”他眨了眨明亮的黑眼睛说道。
“但这样的等待确实是毫无意义的。也许在春天即将结束时等要好一些,那样会充满乐趣。如果是我,就会这么做。你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吗?”我说。
“不必了,我有我的选择,虽然不一定能挨到那一天,但我总是充满希望地迎接明天的。我知道,那样的一个奇妙的夜晚一定会到来。”他回过头来看着我说道。
“真是不可理喻,傻瓜!”我几乎是向他怒吼道,“你这样会被冻死的!”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发火,尤其是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发火。我感到很羞愧,低着头不再看他,试图摆脱他那纯真的眼神。
“对不起,你知道,我其实是不想这样的。傻孩子,别等了。”我自顾自地低头说道,鼻子一酸,有一种泪水溢出眼眶的感觉。像是在对自己说似的,不管他是否在听。
“没关系的,这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他安慰着我。
我抬头看到了他清澈的眼睛,他那白衬衫的颜色和雪差不多。
“时候不早了,我该上班去了!孩子,祝你好运。”
“再见!”我说。
“再见!”他坐在树上,冲我摆了摆手。
我继续向前走去,尽量不去回头看他。我知道,此时他的目光一定锁在我渐行渐远的背影上。
3
下班后,我回来时,在路过那棵树的时候,却没看到那个男孩。他去哪里呢?大概是走了吧。
那天深夜,天上飘起来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雪花坠落的声音,很轻。雪的颜色和那个男孩的衬衫一样白。这个城市里所有的人都睡了,他们做的是什么样的一个美妙的梦我无从知晓。不过我倒是做了一个奇特的梦:
那个身穿白衬衫的男孩坐在那棵梧桐树上,梧桐树郁郁葱葱的墨绿色叶片遮挡住了他瘦小的身体,许多许多蝉蛹静悄悄地从湿润的泥土中钻出来,爬上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它们一直向上爬,那个男孩就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它们,向上爬着,在路过他的身旁的树干时,那个男孩兴奋极了,睁大眼睛,屏住呼吸,在月光的照耀下,目睹着眼前的这些了不起的昆虫们,再次爬上属于自己的这棵生命之树。而他,是作为一个旁观者,见证了它们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