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儿,被杀死了三次 | 《桶川跟踪狂杀人事件》

像往常一样,诗织关上屋门,骑上自行车,穿过熟悉的街道,到达离家最近的桶川站,然后把自行车停在车站附近铺着褐色地砖的人行道上。

如果像往常一样,接下来她会锁车,走上天桥,登上通往新座市的列车,在迹见学园女子大学度过大二学生普通的一天。

然而今天,是1999年10月26日,周二

在她弯腰给自行车上锁的时候,一个身高1米7,短发、肥胖,身着蓝衬衫的男人,穿过人群,手持军刀从背后快速逼近,毫不犹豫刺向她,一下背部,一下左胸,接着一脸怪笑,往车站反方向小步逃离。一瞬间,声音仿佛被什么东西从这个世界抽离,诗织无力地蹲坐地上,生命随着从她身上汩汩流出的血液一点点流逝而去……

1999年10月26日12点50分左右,猪野诗织被宣告死亡。

2018年2月,猪野诗织的父亲猪野宪一在接受《文艺春秋》杂志采访时称:

我的女儿死了三次。

猪野诗织

第一次死亡:

“如果我被人杀了,就是小松杀的。”

1999年1月6日,诗织在埼玉县大宫站东口附近的游艺中心陪朋友拍大头贴,然而不巧的是机器坏了。就在她们犹豫要不要去找店员的时候,一名笑容温和、身材高挑的男子主动提出了帮助,之后男子还邀请诗织和朋友一起去KTV唱歌,临别时他们交换了手机号码——这是猪野诗织与小松诚(小松和人)的第一次相遇,听起来就像一场浪漫邂逅。

1999年3月,猪野诗织被小松诚的温柔体贴俘获,他们开始一起外出游玩、兜风。小松很喜欢送诗织礼物。一开始是便宜的布偶,到后来越来越昂贵,比如LV的包或者高级套装,还习惯以命令的口吻说:“下次见面的时候,你穿这套衣服,带这个包来”。

但诗织并不是一个对名牌感兴趣的女生,小松日益升级的礼物攻势令她不安。某一天开始,她开始拒绝收礼。而面对诗织的拒绝,小松的反应却十分暴躁:“这是我爱情的表现,你为什么不肯接受我的心意!为什么!”小松暴怒的反应令诗织感到不知所措,也让她第一次注意到了异常之处。而在诗织的朋友眼中,小松确实有些古怪,对任何事情都有点反应过度,并且总是喜欢用怀疑的眼神看人。

1999年3月20日,诗织第一次到小松的公寓,发现房间里放了台摄影机。她警觉地随口问道:“怎么会有摄像机?”不料,小松跟变了个人似的,一把把诗织拖到隔壁房间。面对身高超过1.8米的小松,诗织被吓得抵着墙壁。小松一拳接一拳地往她脸旁边的墙上捶打,边威胁到:“你敢不听我的话?好,把我之前送你的衣服,大概总共一百万拿来还我!拿不出来就去洗浴中心给我赚钱!我现在就去找你爸妈,把你跟我交往的事都说出去!”

诗织绝对不想被家人知道自己跟这种人交往,只好退让。

就在这一瞬间,两人的关系决定性地变质了。也是从这天开始,诗织的生活完全被小松控制了。小松开始逐一检查她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每隔30分钟就会打她的手机,如果她没接,甚至会打到她家或朋友那里。与此同时,诗织身边的一些朋友也被收买,向小松透露着她的消息。诗织周围甚至还出现了奇怪的男人,一整天监视她的行动。面对小松的变态举动,诗织不止一次要求分手,结果换来的却是对方变本加厉的恐吓。

“这样你还是要跟我分手的话,我会把你逼到发疯,让你遭天谴。你爸就等着被裁员,家破人亡吧。我会动用我的人脉,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把你彻底搞垮。你听好了,我才不会自己动手。只要有钱,自然有人愿意替我效劳。”

1999年6月14日,诗织终于濒临极限,她坚定地与小松分手。事后三名男子闯进诗织家大闹了一番,做尽了各种威胁之事。幸好她父亲中途回家,将他们赶走。之后诗织向家人坦白了自己先前经历的一切,次日,在家人的鼓励和陪同下报了警。

1999年7月。报警之后,诗织家周围被贴上了大量诽谤、中伤她的黄色传单,不管是招牌、电线杆、石墙,贴得到处都是;接着是印着诗织照片和“等你来援交”字样的小卡片,诗织的个人信息、家里的电话号码,连同朋友的照片和手机号码都被公开了;更甚的是,诗织父亲的工作单位也收到了1000多封中伤他的信件,说诗织父亲是“赌徒”“在外包养情妇”等无凭无据的内容……

1999年10月26日猪野诗织在桶川车站前遇刺身亡。


案发当天的命案现场

第二次死亡:

“诗织是被小松跟警方杀死的!”

1999年6月,诗织和家人一起带着恐吓录音、印着自己照片的黄色传单和卡片去所在辖区的埼玉县警上尾署报警,然而警方却说出了一连串令人不可思议的话语。

“这很难立案啦。”

“收了人家那么多礼物,才说要分手,做男人的怎么会不生气?你自己不是也拿到一堆好处了?这种男女问题,警察是不能插手的。”

“大学不是在考试吗?怎么不先等考完了再说?”

“这纸质很不错呢,做得很用心嘛。”(对中伤诗织父亲的信件)

尽管诗织一而再、再而三地拼命传达自己有可能遭到杀害的恐惧,警方却只当成一般的情侣吵架,只会提一些令人反感的质问或者毫不相关的问题,并不放在心上,也不屑于采取行动。

报警无门,诗织决定提出刑事告诉。她相信,即使是坚持没有证据就无法行动的警方,只要她报案提告,也一定会帮她。

1999年7月29日,警方受理报案。此时,距离诗织第一次上警署,已经过了一个半月。

1999年9月21日左右,一名刑警来到诗织家,要求撤销报案,但并未给出撤销的理由,还称“要告的话,随时都可以再提告”。可是日本《刑事诉讼法》白纸黑字写着,告诉一旦撤销,就不能为同一个案件再次提告。事后被媒体问及此事时,还极力否认,称完全没这回事,是有人假冒警察。

诗织曾对朋友说:“我绝对不会屈服。我要努力活下去。”她反复向警求助,最终还是惨遭杀害。诗织遇害时,警方的应对恶劣至极。诗织的父母亲被警察叫去警署,没完没了地讯问,完全不理会他们担心女儿伤势的焦急心情,把他们绊在警署长达10个小时以上,害他们连女儿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诗织的死讯传到警署后,诗织的父母震惊无比,警方却还不断拿出文件要他们填写,不填完甚至都不让见遗体。

诗织生前几个月一直活在恐怖之中。不过她在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同时,努力留下种种线索。她将小松的威胁、恐吓录音,向她可以信赖的朋友倾诉,也给父母留下了“遗言”。这就是诗织了不起的地方。

而警方却对诗织的遗言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忙着篡改报案笔录、制造假文件;规模百余人的命案专组,没有积极地去抓捕凶嫌,而是向媒体过于详细地披露跟诗织穿着相关的消息:“黑色迷你裙”“厚底长靴”“普拉达的背包”“古驰的手表”,等等。甚至所有的调查都极力避开元凶小松和人。

守护辖区内居民的生命财产安全,这难道不是警察最重要的任务吗?然而上尾署拼命守护的是什么?是“轻松的工作”“名誉”“地位”“面子”,他们为了守护面子而做出的一次次令人发指的敷衍、抹黑,都是对诗织的二度杀害。

埼玉县警上尾署

第三次死亡:

“她就是因为在酒店上班、喜欢名牌,才会被杀。”

在日本的政府机关,每一处都有“记者俱乐部”,即报社和电视台等报道机构联合组成、法律上不具效力的“任意团体”。原本是为了让俱乐部成员顺利采访而成立的组织,但实际上却是各政府机关以成员与否来筛选媒体,以便进行新闻控管的组织。在警方,各县警层级皆设有记者俱乐部,如果不是成员,即使提出采访要求,警方也不会理睬。

诗织死后,大部分主流媒体多是从警方那里获取信息。现实是警方恶意诱导,警方在第一次记者会上这么描述诗织的外表:“古驰”“普拉达”“厚底长靴”“迷你裙”……还有专案组的搜查员在接受记者的非正式采访时表示:“那是酒家女的三流案子啦。”为数惊人的媒体他们见饵就咬,落入了警方的圈套。这些不好的传闻不断增殖,出现在八卦节目、周刊杂志和体育报上。“酒家女”“迷恋名牌”等形容,在警方的推波助澜下,塑造出一个甚至让人觉得充满恶意的形象。

而事实是,诗织只是生前在朋友的拜托下,在一家只提供酒类的店里打过两个星期的零工。所谓的名牌“古驰”手表,也不过是一只戴了很久、表身和表带都布满了无数划痕的手表。平凡无奇、随处可见,是二十多岁的女孩手腕上常见的装饰。

更讽刺的是,小松和人一直想要毁掉诗织的名誉,而警方和媒体联手达成了他的心愿。刺死诗织的实行犯久保田刚落网的时候,就连发行数量全日本第一的大报,把诗织写成“曾经做过酒店小姐”。这些报道,与那天四处张贴的黄色传单又有什么不同?只要打个工,就算酒家女,身上穿戴着名牌,就叫作爱慕虚荣?况且是不是酒家女、是不是迷恋名牌、是不是酒店小姐,跟命案到底有什么关系?

媒体的责任不是应该要切身地去一线调查,还原事情的真相吗?这样不加调查、照本宣科地报道官方发布的消息,当消息来源本身有问题时,报道会被扭曲得有多可怕?当消息来源本身是错误时,主流媒体的强大力量会将多少事物践踏殆尽?

在桶川命案中,日本很多所谓的“一流”媒体是失职的。但即便如此,仍有为真相、为良知燃灯奔走的人——就是当时被划为“三流”媒体的《FOCUS》周刊调查记者清水洁。他听到了诗织留下的“遗言”,在没有消息来源的情况下,以其深厚的职业素养和敏感度,穷追不舍地追踪,苦苦蹲守数个月,比警方早一步追查到凶犯,并揭发了日本县警的丑闻,写下一篇篇轰动日本社会的独家头条。

调查记者清水洁

也正是因为这起案件的巨大社会影响,推动了日本《跟踪骚扰行为规范法》的出台。巧的是,法案通过那天,正好是诗织的22岁生日。

在《桶川跟踪狂杀人事件》一书中,清水结以其清晰、客观、详细的记录还原了桶川命案始末。本书曾被誉为“记者的教科书”“日本纪实文学的金字塔”。确实是实至名归的,在这本书中,我看到了身为媒体、身为记者该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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