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认为,金庸写女性比男性好,写配角比主角好。
有些配角出场篇幅不多,但光彩照人,比小龙女、香香公主、王语嫣这样的主角强多了。
神雕一书中有两个:郭襄和程英。
两人都可排进金庸女子前十,都是“一见杨过误终身”N人组成员,但两人又很不同。
2
郭襄少女心事初萌,就遇到已是成熟中年的杨过。豆蔻枝头的萝莉迷上事业有成的大叔,多半是大叔的问题。
杨过送她三件生日礼物:两千名蒙军性命、毁蒙军粮草与火药、揭穿假扮何师我的霍都。
这好像很难得,但于杨大侠而言,差不多是马爸爸送出一个亿的小目标,但郭襄这样的少女自然抵挡不了这种魅力。
对郭襄来说,一切都开始得很突然,一切都结束得很意外。那是情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终。
等她人到中年,也许能悟到这一点时,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她遇到杨过时十六岁、杨过三十六岁、小龙女四十岁;她大彻大悟时四十岁。等她到了小龙女当年的年纪,也许才堪破这一关。
3
程英不同,她遇到杨过时,二人正是少男少女,所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对杨过是情知其所起,亦知其所终,清清楚楚。
她一遍遍在纸上写“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因为她是内敛的,不愿公开表露意愿。
但她再聪明、再内敛、再谦和、再克制,动了情的人总会露出端倪。
下面这个细节我重读才注意到,令人心动又心痛:
杨过想吃粽子,程英包给他吃,做了猪油豆沙和火腿鲜肉两种。这么做没毛病,不管杨过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已经将甜咸之争提前消弥于无形。
杨过一面吃,一面喝采不迭。
那少女叹了口气,说道:“你真聪明,终于猜出了我的身世。”
杨过心下奇怪:“我没猜啊!怎么猜出了你的身世?”但口中却说:“你怎知道?”
那少女道:“我家乡江南的粽子天下驰名,你不说旁的,偏偏要吃粽子。”
杨过不过随口说要吃粽子(他也是想留着粽子粘程英的纸条),而程英的逻辑是:他对我有意思--认真琢磨过我--猜出我家乡了--要看我的手艺--我要好好给他做一番。
4
有情人用情深处难免如此,将意中人一举一动都当成针对自己:对方笑是对己笑,嗔亦对己嗔,随便说句话也是对自己有特别含义。
慧如程英,亦不可免。
我一向不太喜欢杨过。他与那些女子的情感纠葛固然有些不是出自本心,但也有很多是摆明了存心调笑,尽管在他看来无伤大雅。
还是说吃粽子这一节。你猜出便是猜出,没猜出随口说就是随口说,既然“心下奇怪”,口中却说“你怎知道”,这就是带了三分调笑了。
“你怎知道”的潜台词是“你怎么猜对的”。既然猜对了,就说明了自己在猜程英的家乡,肯定了程英上述心理活动的逻辑。
这不是间接表明自己对她也有情意在么?
《雪山飞狐》中写道胡斐与苗若兰定情一段。胡斐怦怦心跳,问道:“现在相逢还不迟么?”苗若兰不答,过了良久,轻轻说道:“不迟。”又过片刻,说道:“我很欢喜。”
书中说:古人男女风怀恋慕,只凭一言片语,便传倾心之意。
杨过与程英是两个聪明人。聪明人之间对话,只言片语、点到即止就够了。也正因如此,不能给对方留下误解的空间。
以程英之含蓄,杨过这句“你怎知道”,就是向程英确认自己猜出她的家乡,虽没有胡苗定情那么重,但已给了她一分欣喜的理由和希望,也伤她重了一分。
5
两情相悦,固然是好,但若非如此,先动情那个就输了。
先动情的是男子也罢,尚能象段誉那样死缠烂打,修成正果;但若是女子,从李莫愁、何红药到程灵素、程英(突然想起,金庸好对不起姓程的女子),没有一个有好结果。
吃过粽子,杨过粘过来程英写完又撕碎的纸,看到“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更明确知道她对自己心有所属了。当晚,程英在窗外吹“淇奥”之曲“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杨过又孟浪地吟出句子,点破她心事。
程英端庄从容,却也谨慎面薄,不象陆无双一样能和杨过“媳妇”、“傻蛋”地乱叫。到此地步,她与杨过或真或假、半真半假、有意无意地过了两招,在杨过面前已完全处于下风。
杨过不过是调笑了两回,她却两回都当真了。
6
央视版“笑傲”虽一般般,但在细节上很用功。
比如盈盈教令狐冲一曲“有所思”,在书中是一笔带过,但电视剧配了词谱了曲,意境颇有汉乐府之古风:
江湖纷争恨不休,风雨飘零几春秋。人来人往都是客,依旧寂寞在心头。多少话儿难出口,一半欢喜一半羞。痴心儿女无情剑,酸酸涩涩在心头。
这曲子配盈盈不太合,但配程英正好:欢喜且复羞,话儿难出口,寂寞酸涩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