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碎家常
文 / 郑子明
前几日,子龙已经回家了。
约摸着这个时候,他已经端起了妈妈做的搅团,又或是啃上了刚出锅的洋芋。
而我,今年大抵是回不去了。这段时间,做得最频繁的事情,一件是做核酸,另一件大概也是做核酸。
近来,郑州的天气十分古怪,跟女人翻脸一样,说变就变。风把整座城市都灌透了,萧瑟凄厉,寒气凛冽。
此刻,我站在阳台上。极目远眺,山林屋宇,一白无际,真是飞雪如絮啊!其为状也,散漫交错,氛氲萧索,蔼蔼浮浮,瀌瀌弈弈,联翩飞洒,徘徊委积。
我试着往手上呵了口气,披上外套,捎着一阵寒意,便哆哆嗦嗦出了门。
郊邑正自飘瞥,林岫便已皓然。冬雪在这个季节表现得格外暧昧,沾染在人身上,想抖落却抖不掉,轻轻一拍,它又偷偷钻进衣服里面去了,像极了一位欲迎还拒的女子。
冷风在城市的钢筋森林中,被折弯了方向,仿佛无处可躲,任意肆虐。
我试着把衣服往紧裹了裹,顶着北风,一个人在空旷的大街上踽踽独行。
雪越下越紧,我呼出的气,恁是给眉毛挂上了一层厚厚的霜。
这座城市,如同一位患了相思病的老媪,一夜间白了头。
摩诘有诗:“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不假,特别是年关将至,我这颗躁动的心儿,总是按讷不住…
牵挂啊,牵挂父母的伤病,思念兄弟的满酒。该是团聚的时候了,为何我却蜷缩在异乡的一隅 孤灯弄清影?敲窗寒雪换新裳,沁心凉,最是离人思远方。
纪叟,请把思念酿成一缸酒,你满,乡愁也满。
汪洙曾言,人生最欢喜的事,无非有四: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而我觉得最快乐的事,莫过于雪夜拥被读书,围炉碎话家常。
试想一下:
玄冬渐浓
风雪围炉
放言高侃
臧否人物
……
被灶火熏黄的墙
被炉子熏黑的壶
被年味熏红的柿子
被玩笑熏羞的丫头
……
这次第,怎一个‘欢畅’了得 !
【一】
记得小时候,我和兄长学拳,每晚八点钟,父亲准时教我们兄弟俩练武。那时的我,对武术毫无兴趣。但碍于家长的权威,总是硬着头皮,附着父亲的节奏,心不在焉地比划着他教给我的一招一式,简直痛苦至极!
不巧的是,父亲居然非常看好我,他觉得我力气大,悟性好,动作也漂亮,是个练武的料。(人生往往就是这样,你喜欢的人刚好讨厌着你,反之亦然。)
与此同时,父亲也发现,我一直在应付,说这家伙心思根本不在练拳之上。倒是子龙,总是躲在昏暗的路灯下,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父亲教给他的‘拦拿扎’,而且十分认真。俗话说:枪是缠腰锁,拦拿不离腰。那根白蜡杆,在子龙的翻腾下,最后都能抖出碗口大的枪花。
有一次,我实在是憋不住了,就偷偷跑去告诉母亲,跟母亲诉说着练拳的痛苦和无奈!我说:“老娘啊,我特别不喜欢练拳,您知道,我喜欢的是写字画画,这每天舞枪抡棒的,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后来,母亲把我的话如数转述给了椿庭大人,父亲语重心长地跟我谈了一次。
他说:“儿呀,以后,我再也不会逼着你练拳了,你愿意学,我就多教几招,不愿意学就算了,既然你这么喜欢写字画画,回头我给你找几本字帖和画册,让你多寻寻古人的笔意,看你每天蹲在地上拿根棍棍瞎写也不是个事儿。”
没过几日,父亲不知从哪里倒腾出了一箱沉甸甸的书,这堆书里面还夹着几本我从未见过的字帖和画册。其中,影响最深的要数颜真卿的《多宝塔》,柳少师的《神策军》,还有赵松雪的《胆巴碑》,金农的漆隶,以及潘龄皋的一本字帖。
画册已经烂了,映入眼帘的第一幅画便是赵子昂的马,粗略地翻了翻,那里面都是些大画家的代表作。有巨然的《万壑松风图》,有范宽的《溪山行旅图》,还有董源,李成、米友仁、马远、八大山人、石涛、仇英等人的一些作品。
虽然那本画册已经褶皱泛黄了,并且纸张质量也十分之差,但正是这些东西,却打开了我对文字和绘画的无限追恋。倏忽间,使我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感,如同跟古人会面,喜不自胜,那种感觉真是既开心又幸福。于是我一头扎进去,开始学着画马,开始临描夏圭的石头,开始习研圣教序,开始苦练颜鲁公。
到如今,虽然我学书未成,也没有吃上绘画这碗饭,但我依然十分感谢父亲,是他给了我们兄弟俩一个快乐而丰殷的童年,一个在别的农村家庭很难给予的成长环境,因为父亲跟我俩的相处方式是‘朋友式的相处方式’,这在我们那个地方,特别是那个年代,真的十分少见。
因此,就着这场大雪,我要说说我的父亲。
【二】
父亲是一位地道的农民。起早摸黑,埋粪放羊,和那个乡旮旯底下其他孩子的父亲一样,都是敦厚朴实的乡下人。
但我的父亲,在农民里面,却是一位很有知识的读书人。
由于受爷爷成/分的影响,父亲‘仕途未遂’,当兵不成…或许在这个金钱至上的社会,很多人一提到农人,总会表现出一种莫名的不屑,甚至是打心眼里的鄙视和瞧不起。这个我不予力争,亦无须辩驳,听多了,也只剩一声苦笑… 话说,投胎是门技术活,若有得选,谁不想投成王思聪??
要说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像我父亲这样的人,兴许不在少数,特别还是在贫困的西北偏远地区。受时代所限,父亲空有一身才华却无处挥洒,只能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忙中,把那一身才华,慢慢稀释到了柴禾之中。
父亲十分聪明,琴棋书画,样样都行。
他酷爱书法,也喜绘画;会风水,晓中医;擅武术,懂二胡,篮球打得非常好。
小时候,总听父亲说:“一阴一阳之谓道,孩子,等你们大一点了就会明白,武术、中医、风水这些,都是相通的。”
父亲的书法,取法乎上。先练颜鲁公,后学黄山谷,再摹董其昌。然而,由于后期苦学板桥先生的乱石铺街,致其意境大变,似有故作怪诞之嫌。
父亲的绘画,初师青江周师,后又随太平的李荣帅先生画庙,偶尔也给村里的白事画棺柩。他极喜吴冠中、傅抱石,然而学画几年后,父亲居然弃案搁笔,不再碰墨。不知受何刺激,父亲竟一意孤行,去了湖北武当,在哪里一待就是三年。这期间,他苦练武艺,师承刘德魁,学了六合大枪、子午枪、太极拳、盘龙棍,还有飞云拳,另外刘师的师兄张智荣又给父亲教了一些崂山腿法。
所谓君子无剑不游。男儿志,要长枪大剑,谈笑成功。为了学武,父亲去了很多地方,23岁后,他学拳很杂,八极、形意、绵张,均有涉猎,同时又跟了一些不见经传的江湖老叟,其中不乏名师耆宿。
父亲给我俩教的拳,没有花动作,全是实战的东西。父亲常说:“国术只S人不表演,要的就是快准狠。真正打人的时候,样子很不好看。击技就是这样,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练得就是你的速度和反应时间。”
虽然父亲在教我们习武强身,但练拳之余总会不厌其烦地唠叨一番。尽管叮嘱我俩要沉静内敛,少出风头,做事别张扬,要时刻以初学者的心态看待周遭事物,更要懂得独善其身的道理。
五十岁后,父亲时常挂在嘴边一句话就是:“万般会不如一招精,拳无好坏,全在人,所有的功夫到最后,都是通的,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 现在想来,父亲当年说得这些话都十分有道理。
【三】
遗传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所谓的量子纠缠,父亲大人的这些喜好,不偏不倚,全部‘出现在’了我们哥俩身上。
受父亲的影响,我跟子龙都特别喜爱古典文学,几乎有着相同的业余爱好。再加上从小就生活在一起,导致诸多方面,我们兄弟都十分相像。
比如,我俩都不抽烟不喝酒,都爱写毛笔字,都喜欢打篮球,喜欢健身,喜欢摄影,喜欢武术,喜欢风水,还喜欢弹吉他… 甚至连喜欢的女孩类型,都差不多。
我跟子龙关系极好,上至天文,下至地铁,无所不谈。
即便现在都已过了而立之年,每年回去,也必须睡一张床,用一支毛笔,弹一把吉他,每天晚上聊天吹牛都能侃到凌晨三四点。
记得初中那会儿,班主任王臻总是喜欢打趣地对我说:“你是‘郑氏三父子’里面的小郑吧 !”
王老师这话是有迹可循的,因为当时在我们那里流传着一则小故事,就是每逢傍晚,父亲总会在院子里蘸水写毛笔字。父亲在前面,我俩紧随其后,仿着父亲的节奏,提溜着一小桶水,写一步退一步,几乎每天都是如此。于是,所谓“郑氏三父子”的故事,就这样被传开了。
其实,现在想一想,当时那群人,对我们家这种现象更多的是一种嘲笑,因为在那个年代,朝升暮合,家家的温饱都没有得到解决,孩子们一放学,都被家长督促着去地里干农活了,鲜有我们家这样给孩子灌输着练毛笔字的。
【四】
到了高中,兄长去了四中,我念的二中。由于四中宿舍不够,兄长便在外面租了个小房子,于是我们哥俩又住在了一起。
高一下学期开始,龙哥开启了疯狂的看小说模式,几乎每天都在solo,他把四中附近,所有小说铺子里的书都看完了。那时候县城流行租书,而且租金十分便宜,然由于盗版盛行,很多书的印刷质量非常之差,几乎错字连篇,好在不是工具书,我俩也只是将就着阅读,当然那时候看书也不太认真,完全是一目数行,浮光掠影。
高二开始,文理分班,我俩选了理科。
理科相对来说比较轻松,远没有文科那么多需要记诵的篇章。每逢周末,我们就去新华书店或者三味书屋看书,这期间,我把平时省下来的零花钱,统统买了字帖。
在我的认知里,读书写字是一回事,甚至读书要比写字更加重要,尤其是读古典文学著作。倘若一个人只知道浸淫在笔墨之中疯狂练字,却不知读书,那其意义终究不会很大,只呈徒劳!
因此,从高中开始,我在格律诗长短句方面,下了一些功夫。
坦白说,如果认真一点,所谓的平仄韵律对仗,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失粘,失对等等,大概只需20分钟就能明白。什么孤品,三品,到后来的106道平水韵,一东二冬之间的区别,词里面106跳57等等,还需要花费一点点时间。
至于平上去入,也只能是音高音长的扁平理解,但麻烦就麻烦在这个入声字,即常说的五声,我是西北人,无法耳,唯有死记硬背。
所谓‘入声短促急收藏’,在掌握韵母结构的同时,精确到字,该如何具体发音又是一个很严谨的问题,总不能只会写不会读吧!而且还有两读的,还有现在是‘平’古代为‘仄’的…
待这些东西都琢磨得差不多的时候,再回头看看自己写得那些‘打油湿’,简直惨不忍睹。
有时候,也不服气,再三咀嚼,发现弗如嚼蜡,堪比嚼屎。原来,诗到最难处还归气象,难的是写出意境和感觉,不禁扪肺仰叹,此乃天赋所限也!
如果说我认真学习古典文学,主要是为了应付高考,这倒没啥错,但我酷爱写字着实是因为单纯地喜欢,仅此而已!就像四川人每天不打麻将手痒一样,谈不上‘不可一日无此君’,但真就是一种不明缘由的热爱,绝无掺杂任何功利的成分在里头。
我从没想过以后要成为书法家,或者通过写字赚钱糊口,这些东西我考虑都没考虑过,老子说‘大器免成’,而且我也不是啥器,更成不了书法家,给几辈子也成不了。在我眼里,真正能、够得上书法家称谓的人,无非数人而已,譬如“钟张羲献、欧颜柳赵、苏黄米蔡、成铁翁刘”等这样一些书法史上的重镇。
启功有句话说得好,他说书法是需要努力的,但不必一定要成功。
是啊,喜欢就好,热爱就是投名状…
【五】
记得在二中念书时,我们班有很多优秀的孩子,别的姑且不论,单说写字,就有好几位能手。毛笔字最范武斌写得好,钢笔则以宮万彬为代表,写得是非常之好,另外刘瑾、李嘹、孟刚也写得不错。与这几位相比,我还差得很远。
我的楷书,初学化度寺,后改颜勤礼。
行书最开始是从李北海和赵孟頫入的手,后期又杂糅数家,学了争座位、二祭、寒食帖、还有李西台。草书方面我更爱王献之和孙过庭,近些年来,尤迷尺牍。
而钢笔字则从钟繇的《宣示表》开始,接着又学了王大令的《玉版十三行》,后期也断断续续习了不少现代人的字帖,比如吴玉生、丁谦、范林庆、还有荆霄鹏,但总觉得‘太新了’,不够高古,于是我又花心思练了《灵飞经》,练文征明的《琴赋》、练了赵孟頫的《道德经》。但对我帮助最大的还数姜夔的《跋王献之保姆帖》。
虽然我跟子龙都喜欢书法,但在风格上却迥异,子龙喜碑我喜帖。
子龙十分奇怪,他对行草书毫无兴趣,斯人只喜楷书和篆隶。他前前后后研究了很多碑,尤其在《张猛龙》、《郑文公》、《张黑女》上花了不少心思,后期又浸心于张迁、乙瑛、礼器,完全游畅于汉碑之中。
大学时,他还研究老家的《西狭颂》,临近毕业,又把精力全部放到了“二爨”之上。子龙临摹二爨绝对是一条弯路,他却不以为然。我一直觉得,临二爨是一个比较危险的行为,我无意说二爨好或者不好,但确实对二爨持保守态度。
这两年过来,子龙专攻颜勤礼,又习邓石如。
【六】
话说得有点多了,也有点密了,更有点乱了,而且全是废话,或许除了自己,没有几个人能够看到这里吧!
【七】
说点题外的。
昨晚跟七弟聊天,老七跟我说:“哥,我觉得人还是要重情,要善良,要多做好事,渡人如渡己,渡己亦渡人。”
弟弟的话,让我一下子想起了高中读《红楼梦》的那段岁月。彼时我对刘姥姥这个人还带有几分轻蔑,总觉得无论后人如何解读,也洗不净她身上的那种谄媚。从周瑞家的、到王熙凤、再到贾母以及王夫人,我甚至有点讨厌刘姥姥的这种卑微。
然而近些年,当我经历了人情世故的变迁,以及周遭的冷暖凉薄,才发觉刘姥姥才是‘真的猛士’。
在王熙凤绝望透顶之际,刘姥姥跑到狱神庙前去探望,当听到巧儿被卖进了烟花之地,她承诺一定会帮凤姐找到巧儿,那一刻,往日盛气凌人的王熙凤,居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刘姥姥面前,这一幕,刘姥姥这位低到尘埃里的小人物,虽芥豆之微,却有着皓月之光。
浮沉几多事,试问西山爽气,多少烟霞。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欲说还休……
从年少无知的嘲弄再到读懂之后的心酸,其实我们都似刘姥姥,却远不如刘姥姥 !
……………
但愿我是黑暗,这样,我就能扑到光的怀里。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车。
(完)
(拿枪这哥们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