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龙的爱情故事始于一个醉醺醺的秋日清晨。这天杨天龙过早地从宿醉中醒来,酒精燃烧带来的干渴让他有些想念碳酸饮料舒鼻通喉的快感,于是他一步三晃地下楼了。他并不知道将要遇见的女孩,他更不知道他会爱上她。如果他知道他会爱上她,他就不会这么鲁莽地下楼。杨天龙这天早上的形容可谓邋遢至极,上身斜披着一个外套,下身穿着大裤衩,脚上趿拉着拖鞋。
小卖部的老板是一个上海老阿姨,她用毛巾擦拭着货架上的所有东西。旁边还有一个穿背带裤的女孩也在买东西,他头发蓬蓬松松如同一朵巨大的蘑菇。杨天龙觉得女孩的装扮挺可爱,但是他的蘑菇头就有点可笑了,杨天龙并没有笑。杨天龙拿起一瓶饮料对着自己灌溉起来,一串饱嗝之后,杨天龙觉得魂又回来了。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蘑菇头说。
杨天龙看了看四周:“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这里还有别人吗?”
杨天龙望了望上海老阿姨。
“我就是在跟你说话。”蘑菇头跺脚道,似乎还有些恼怒。
“没有印象。”杨天龙说。
“不对,我一定在哪见过你。”蘑菇头说:“我这个人对别人过目不忘。我们一定在哪见过。”
“可能我是大众脸。”杨天龙对着瓶子又啜了一口。
“你叫什么名字。”
“杨天龙。”
女孩反复念叨着杨天龙的名字,眉头越锁越紧:“好熟的名字,不过我想不起来了。我叫刘苏,你有印象吗?”
杨天龙在脑子了搜索一番,很快他就发自己对这个名字无能为力。“想不起来。”杨天龙笑道。
女孩也笑道:“可能是记错了;你也在这里上班吗?”
“是的。”杨天龙说。
女孩“哦”了一声,笑了笑,然后小跑着走了。她的笑容略带羞涩,似乎在为刚才的突兀感到不好意思。
几天后在食堂的一个饭局上,杨天龙再次遇见了这个叫刘苏的女孩。市场里有一个公司想要贷款,于是请担保部的人吃个饭,其实就是简单认识一下,以后交接工作也方便。刘苏恰好就是这个公司的会计,她的交接人是大伟。刘苏的老板是个福建人,人很客气,普通话说得实在普通。再次见面,杨天龙和刘苏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大伟却准确地捕捉到了其中另有“隐情”。
“你们认识。”大伟说。
“见过。”杨天龙说。
大伟附耳低声道:“你小子可以,还交上异性朋友了。”
饭局场面不大,酒还是要喝的。推杯换盏之际,刘苏突然桌子一拍站了起来。随即刘苏发现自己冒失了,面红耳赤地又坐了下来。
郝会计打趣道:“是不是想喝酒?在坐的你随便挑。”
刘苏使劲摇摇头,羞赧道:“突然想起来一件事。”然后将目光落在了杨天龙的身上。于是大家一起看着杨天龙。这一来就有意思了,他刚才已经拍了一下桌子,一下子注意力全部都引到了自己的身上,现在她又把大家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引到了杨天龙的身上,弄得杨天龙也浑身不自在。杨天龙瞄准了一块肉,他刚伸出筷子,众人就投来齐刷刷的目光,他只好无辜地放下筷子。那感觉像是蒙受了什么不白之冤。
刘苏说:“我和杨天龙以前见过的。”
众人都不说话,杨天龙知道刘苏还在纠缠几天前的问题。他以一种说笑的口吻问道:“你是不是看我又——很眼熟?”他特意强调了这个“又”字。
“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说着刘苏又拍了一下桌子。这次拍桌子是轻轻的,恰恰表现出一个少女心情焦灼时该有的可爱。
杨天龙笑道:“桌子都快要被你拍烂啦。”
刘苏转而跺脚,杨天龙又说:“地板也快要被你踩烂啦。”众人一阵哄笑,恰好烘托出饭局的欢乐氛围。
氛围很重要,杨天龙很看重饭局的氛围。这也是杨天龙的经验总结,也是他的心得体会。一个饭局没有氛围就像一道菜忘记放盐一样,淡而无味。吃饭喝酒说起来简单,其实这里头有学问。杨天龙经历多了,对吃饭喝酒的认识也在逐渐加深。一般的亲友喝酒吃饭其实没有什么讲究。但是请客就不一样了,这种饭局带有强烈的目的性,请客吃饭往往是为了办成某件事。这就有讲究了,请客当然得让“客”高兴,营造氛围就显得格外必要了。另外,杨天龙还认为,营造氛围能够展现一个人的能力,展现能力有时候也是必要的。营造氛围的能力能够间接地展现一个人的心智,气场等等。有时候,偶尔,不显山不露水地展现自己不是必要的吗?在杨天龙看来,“不显山不露水”比“显山露水”要高明得多。关于这一点,郝会计曾批评他的爱徒“过度钻营”。杨天龙爱老师,却更爱真理。他相信自己的氛围论,并有意培养自己的营造氛围的能力。氛围说起来玄妙,其实也可以人为。就比如刚才,杨天龙就对自己营造的氛围极为满意。
“那次我骑着自行车,有个人突然抢我的包——”
当刘苏说到这里的时候,杨天龙惊愕了,他当然记得那次打斗,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再次遇见了刘苏。现在的刘苏和刚才的刘苏又不一样了。
“是你?真的是你?”杨天龙又惊又喜。
众人不明就里,根本不知道两个人到底说的什么。刘苏于是说起她和杨天龙曾经的一面之缘,那次杨天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成功击退了冒犯刘苏的人。在刘苏的描述中,杨天龙俨然成了大英雄。众人一阵沉默,郝会计首先鼓起了掌,而后掌声响成了一片。
掌声停止,郝会计说:“这层关系,你们自己说,得喝多少?”
刘苏二话不说倒掉了杯子里的水。众人的都盯着她看。他真的拿起了酒瓶给自己倒酒。
“好了好了好了。”郝会计作为一个长者,起到“爱幼”的作用:“喝酒不在多少,诚意在就好。你已经很出色了,知道吗?”郝会计竖起了大拇指。
刘苏虽然倒的不多,只是杯底一点点,给人的感觉却颇为悲壮。刘苏举杯站了起来,杨天龙也跟着站了起来。
“大英雄,敬你!”等到刘苏把酒杯送到嘴边的时候,大家都伸长了脖子观看,刘苏一饮而尽,面色却平静如水,眉头都没眨一下。杨天龙也喝了一杯。
接着众人轮番向杨天龙敬酒。杨天龙感受到了,大家是真心实意地敬佩他。连大伟也站起来向他敬酒。杨天龙内心也澎湃起来,他想到了刺秦的英雄荆轲,想起了那首著名的《易水送别》: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想到这里,杨天龙悲壮的感受更加强烈。今天,在酒桌上,他也是英雄哪。
杨天龙来者不拒,他再一个一个地再敬回去。他用酒量展现了自己的英雄气概。
喝酒就这样,话说到一定份上了,时机到了,氛围到了。不喝不行。一圈下来,杨天龙下了半斤酒。可是杨天龙很开心,他喝得心甘情愿,喝得酣畅痛快。
杨天龙又喝断片了。
第二天刘苏找到杨天龙,她说要“好好谢谢”杨天龙,想请他吃个饭。杨天龙明白刘苏的意思,昨天她就是敬了一个酒,昨天的感谢不够“郑重其事”,她内心过意不去。杨天龙觉得不应该拒绝,答应刘苏反而是一种礼貌。
刘苏也和他一样,住在公司的二楼,不过刘苏住在市场的最后一排,正好面对着废弃的二期工地。夏天的时候,不知名的野草疯狂生长,尚能覆盖这片瓦砾堆。秋冬季节,这里的萧瑟景象就暴露无遗了。天气暖和的时候,杨天龙经常在这里散步,却从来没有见过刘苏。
杨天龙到达的时候,刘苏正在狭窄的厨房里忙活,刘苏已经做好了两个菜,空气中弥漫油烟味,给人一种“在家”的感受。杨天龙插不上手,就站在一边和刘苏聊天。闲聊中,杨天龙得知刘苏是苏州人,这也是他名字的由来,是他父亲起的。他在上海读的大学,专业学的是会计。刘苏也是刚毕业,这也是她的第一份工作。聊到工作,刘苏说福建人精明,她说她的老板故意把她的工位安排在前台,正好连前台接待的工作也让她干了,而且不用给钱。
闲聊中,刘苏说她喜欢画画。
“你还会画画?”杨天龙惊讶道。
刘苏得意地嗯了一声。
于是杨天龙见识到了所谓的“油画”,而且是刘苏现场表演作画,是现场直播。他还是头一次看着别人画画。他见过画,但那些都是别人画好了的,都是挂在墙上的成品,这次他见到的却是半成品。油画真的要用到油呀。
“这是什么油?”杨天龙好奇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就是专门画油画用的油。”
“可以吃吗?”杨天龙问。刘苏笑了,杨天龙随即发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和他想象中的不同,油画似乎不是画出来的,倒像是涂抹出来的,还要用到刮刀。刘苏的大部分时候都在调色,两种颜色搅过来拌过去,颜色就变了。觉得不满意,再加点其他的颜色,继续搅拌。画画倒和和面差不多,或者更像泥瓦匠和泥浆,一锨水泥,一锨黄沙……可是杨天龙不能说出口。
“你有什么爱好吗?”刘苏突然发问道,她是转过了脸问杨天龙的,她似乎对自己的提问很满意,也急切地等待着杨天龙的回答。
杨天龙一时语塞,想了想最后说了两个字:“游泳。”
刘苏得到了答案,就转过头继续作画了。杨天龙却觉得脸上一阵热辣辣,游泳算是爱好吗?他还有其他的什么爱好吗?音乐?没有。唱歌算不算?唱歌不算,其他的就更不会了。想来想去,他似乎什么也不会。这令他十分沮丧。
油画是多么高雅的一种艺术啊。杨天龙多么希望自己也能会点高雅的东西,比如钢琴小提琴什么的。可是在老家的小镇根本就没有懂音乐的人。小镇的人们最热衷的娱乐方式,甚至也是唯一的娱乐方式就是打扑克和搓麻将了。有个叫小军的年轻人,整个小镇的人都不和他来牌,原因很简单,他能够“算”牌——几圈打下来,别人手里的牌他算得一清二楚。没有人敢和他打牌,必输无疑。
想到这里,杨天龙对小镇是失望的,小镇似乎亏欠于他。他什么也不会。人就是这样,相形见绌嘛。站在刘苏这个画架旁,杨天龙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多余的。刘苏的手才是真正的手啊,在画布上肆意涂抹,刮擦,修正。杨天龙的手呢?只是一截笨拙的木头。刘苏多好啊,刘苏多幸福啊。看着刘苏作画,场面似乎很凌乱,可是杨天龙觉得这场面“乱”得也很好看。刘苏作画的时候也好看,换个场景,比如刘苏洗衣服,可能就没有这么好看。就在这个时候,杨天龙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要是能够和刘苏在一起多好啊,那必定是一件极为幸运极为幸福的事情。杨天龙就在站在刘苏的侧面,这是一个好位置,于是他端详起了刘苏,他最先看他的头,丝丝秀发,微微泛黄。然后是他的脸,白,里面有点红,还有他的额头、眼睛、眉毛,还有睫毛、鼻子、嘴巴……他得抓紧看,被发现就不好了,所以他的目光贪婪,流氓,肆无忌惮。他这是在“偷”看啊。这个“偷看”把杨天龙吓了一跳,这意味什么?杨天龙道了别,赶紧逃之夭夭。
突然出现的想法让杨天龙惊喜,激动,还有点害怕。那个想法像是藏在了一个箱子里,杨天龙知道它就在箱子里,可是他不想打开箱子。相反,他要好好守护这个箱子,看好它。这个想法可是一件宝贝啊。